第20节(1 / 1)

燕无恤携着苏缨下了浮游山,连夜离开了悬村。

……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山海之间,一隅华美的居室当中,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那公子手持黄金罍,其中盛满了鲜红的酒液,是自波斯而来的葡萄美酒。

锦衣公子凭栏远眺,漫拍栏杆,轻裘缓带,笑意雍容。

他酒意尽了转身之时,身前赫然立着一尊巨大的水精笼——那是一个方寸一丈。四四方方,被黄金底座托起来的华美牢笼,几乎占满了整个居室,当中惶惶然,飞着一只轻盈的燕子。

面前就是水晶牢壁,燕子浑然不觉,仍旧一下一下,将脑袋撞到水晶壁上。

“可怜的东西。”锦衣公子伸出苍白的一只手,状若心疼的将手指轻轻抚摸在燕子拼命撞击的水晶上。

这样巨大的一个水晶笼,重量非凡,不管燕子怎样撞击,也难以造成分毫的撼动。

锦衣公子赏玩了半晌,微微笑道:“你停下来看看,可没有障隔呢,没人想拦住你。你明明就和我、和众人一样,清清楚楚的,关在无垠的天地之间。”

他隔着水晶,爱抚那燕儿的脑袋,语气怜惜。

“关在自己心里。”

……

苏缨是到了白马驿时,察觉到燕无恤对她态度的变化的。

原本,自从小寒山来,燕无恤对她态度大为异常,时常会将目光投在她身上,言语之间也温柔和顺,动作狎昵,甚至那日与他单独二人困在鼓中气息想触时,他还作出了亲吻的轻薄暧昧之举,仿佛满腔柔情呼之欲出。

苏缨被他弄得一时意乱情迷,也含羞带怯的回应了他。

然而言却一诺,两人都素未剖白过心迹,戏台上的鼓中一幕,就如幻梦一场。

自李揽洲之死半个月过去了,燕无恤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只对她说,李揽洲之事还有内幕,不知道被人查到什么地步,让苏缨暂时跟着他先莫要回家,免累及家人。

然后一路上冷冷淡淡,除了必要的交谈,再无多余的半个字。便是苏缨主动与他交谈,哄他开心,也只有极为简单的回应。

初时,她只当燕无恤太过悲痛,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也并未说什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跟着他行走。

苏缨身上还有伤未痊愈,不能久久骑马,必须下来步行。从浮游山上下来路险要难行,有时候走得太长了,脚下就磨起了一个一个的水泡,水泡磨破了,又生新的,走起来火辣辣的疼,偏燕无恤还走得快,她只有熬到了休息的地方,才剥开鞋袜,小心翼翼自己给自己吹一吹。

两日、三日、十多日。

半个月。

从悬村,一路往东走,到南山,到华阳镇,到白马驿……

从暮春,走到初夏。

燕无恤一路只留给她一个远远的背影,仿佛她是令人避之不及的蛇虫一般,连靠近点走都不行。让苏缨渐渐明日过来,他并非心情不好,只是在回避自己。

白马驿外,苏缨足下已经疼的不能再往前一步。

“燕老二。”

苏缨终于忍不住,喊住了他,站住不肯再往前行。

燕无恤只当她要休息,回头遥遥一望,便牵马走到了树荫下。

然而苏缨脚下挪也没挪,就定定站在烈日下,历经几多风霜,她一路虽艰难坎坷,仍旧每日仔仔细细的清洗梳洗,是以身上并无多少风霜痕迹,一双眼睛干净剔透,亮亮的像含着一泓清水。

此刻那双眼睛毫无闪避,明亮清澈,紧紧盯着燕无恤,让他微微侧开头去。

这些日子,原本有满腹委屈,满心疑问,然而苏缨深知,旁人对自己什么态度,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话盘盘旋旋,从口中出来,也只有简单的七个字:“我们……分道而行吧。”

燕无恤微微蹙眉,道:“为何要分道?”

苏缨直白敞亮的说:“我不愿和你一同走了。“

第31章 留一夜灯红酒绿

苏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情绪一览无遗。

三分气恼,三分失落,三分难过,皆直白而坦诚,与她出口的话一般,那样开门见山,不留回旋余的地。

她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颊上绒毛也分毫毕现,那样的少年心性,粲若光华,薄若流云,飘忽不定。

燕无恤静静看着她。

他站在树荫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苏缨经烈日所照,眯起眼睛,眼里他灰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逐渐模糊。

身边一条大道,烟土飞扬,不时过往行人,各个行色匆匆,偶尔有人见二人停驻,投来一两眼,又快速离去。

良久,还是苏缨先开口:“你若需要我的帮忙,还可来我家找我,还是我先前告诉你找到我的方法。”

燕无恤仍旧没有说话。

苏缨又道:“那、我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

燕无恤点点头:“好。”

苏缨心里忽然难以抑制的失落起来,视线里的燕无恤模糊得更厉害了,甚而那只是一点幽微的鼻酸。在她转身走了没有多久,就又被脚下磨损的疼痛吸去了注意力。

她没有朝燕无恤的方向走,而是直进了白马驿。路上花了三个铜板,乘了一辆拖着干草的牛车,又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一碗湃着果子的凉茶,凛冽的酸梅味儿、粗涩的粗茶味儿、还有水里难以掩藏的土腥味儿,搅合在一起,冰冰凉凉的滑入喉咙,她便又觉得好些了。

白马驿不仅是个驿站,还是个小镇,是从岭南一代北上西京的必由之路,南来北往的商贾常常在此停歇,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大通衢重镇,风物云集,奇异新鲜。苏缨看到镇口悬挂的彩旗、华灯,又看到绕镇而过的一川碧水上竟是密密匝匝的酒棋,舟行其上,酒家面着水设了木台,一座又一座木台上累着高高的酒坛子、酒碗,客商泛舟饮酒,顺流而下,一路便在水边的木台上取酒。满舟花载,一川酒香,水声夹杂银钱落罐、店家吆喝、伶人弹唱之声。见此繁盛热闹的场所,苏缨登时便将些微烦恼愁绪,尽抛了九霄之外。

酒川一隔,苏缨看到其中一家店挂出了二十年陈酿“白堕春醪”,传说这酒乃前朝洛阳刘白堕传下来的,酒香十里,香醇无比。素有谚云: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苏缨从前曾在家中尝过一次,欢喜无比,可阿娘拘着不肯让她多喝。此时此刻,阿娘是管不着了……苏缨摸了摸身上的荷包,里头立时就能分辨出来的几十个小钱。

苏缨两手托腮,闻着似有似无的白堕香气,怔怔望着一川的热闹灯火出神。

不远处乃是一个戏台子,伶人趁着水声,在幽幽的唱着俚曲儿。

“凭他一张笑脸,两副心肠,似则个金玉其外,不如强梁。”

“我与他一面相欢,自比鸳鸯,却落了情比命薄,笑说荒唐。”

“趁如今红颜未老,对镜梳妆,怎耽得春去秋来,一枕清霜。”

苏缨更年少时,随着家中长辈听戏,见着台上才子佳人,呢哝软语,言辞传情。喜那辞藻华美,红妆姣好,裙裳精致,丝竹悦耳。此时此刻,却能听出那伶人一段情思揉在唱词之间,唱的人心感触,柔肠百转。

夜幕降临之后,水中灯影摇曳,旖旎浓影,酒香更甚。

苏缨坐了半晌,稍稍恢复精力,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来,她想登去船上,也顺流而下,尝一壶春酿,却捉襟见肘,没有银钱。

她漫无目的,在街头走着。只见十来步一隔,便有人持筐卖荼蘼花,馨香四溢。又有许多女子,有些衣襟间佩着荼蘼,满面红光,喜笑颜开。因问一个卖花的老妪:“婆婆,今夜为何这么多人都佩荼蘼花呀?”

老妪道:“今夜是白马驿的送春节,谁收到的了荼蘼花,就是收到男子的爱慕。你看这满街的小娘子,哪个身上没几朵花?“她说着,目光就在苏缨身上逡巡。

苏缨忙道:“我……我不稀罕这个,我的都扔了。“

老妪似信非信,也不理她,自卖花去。

苏缨远远避开这条花香四溢的街口,转入另一条街,只见满大街挂满了算卦相面测字说书的水牌子,又或者是吹拉弹唱的伶人身前搁一个铁钵子,忽然看见街边一家小小的坊里,围着一大群人,在当中起着哄,很是热闹精彩。

苏缨从人缝之间钻进去,她身量娇小,模样漆黑,很快就窜到了最前,原见是一个斗蛐蛐的局,桌上一排摆了十来个笼子,有人在开斗局。蛐蛐儿需要在店里买,买好买坏全凭运气,赢一局得一两银子,输一局赔一两银子。

除了斗者,旁人也可押注,凭胜负分红。

苏缨眼睛便是一亮。她这些日子在江湖漂泊,出生入死,一点三脚猫的功夫难以仗身,吃了不少大亏。此时重新看见自己擅长的东西,不由得身心俱畅。

她只有九十文钱,老板因让她在最底下一排蛐蛐之间选。那均是些老弱病残,多色白色黑、窄身曳尾者,没有青色和赤色、体壮头大的上品,苏缨一个挨着一个辨认,用一根麻杆轻轻试探,不多久,便看中了角落一直身量尚小的蛐蛐——这只蛐蛐品相很好,黄麻大头,青项金翅,腿长齿强。唯一输在背窄力弱,好在斗志高昂,或可稍微弥补先天不足。

老板问:“你真要这?这可是个病种。”苏缨让他将蛐蛐分出来,单独装到了一个小笼子里,自个儿在手里宝贝万分的捧着:“就要它,旁的我不要。”

苏缨给她的宝贝蛐蛐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燕。

苏缨拿着小燕性质高昂的投入了战斗。

燕无恤找到苏缨的时候,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一身布衣身量矮小的苏缨,挤在一群不务正业专门斗蟋蟀的纨绔子弟当中,喊着比他们还要气势恢宏,雄赳赳、气昂昂的辞号。

“我的燕将军来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小燕一去兮勇无双。”

“小燕,咬它!”

第32章 绽荼蘼花开子时

小燕在苏缨的调弄下,大杀四方。

它虽身躯娇小,胜在脑袋大,身子灵活,斗志高昂。不一会儿就连胜了两局,苏缨赢得二两银子,身旁也多了几个拥趸。那边厢老板见这么只瘦弱小虫,竟也有些能耐,心肠暗悔,不该九十文钱就便宜卖了去。他在一旁唉声叹气:“这原是小童子放错了,是第一排的虫子,原要卖五百文的。”

苏缨道:“待会儿若多赢了,我还能少了你的彩头么?”

老板旋即喜笑颜开,一通吆喝道:“大伙儿快来看了,小店里新到的燕将军,连挫了黑将军和青将军的锋芒,后生可畏,神勇无匹呀。”

苏缨刚刚拿下第三局,宝贝无比的把她的燕将军用新买来的青泥瓦罐收好了,打算休局一场,再觅对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燕无恤。

燕无恤抱着手站在长桌的另一头,兴味甚浓的观战,此时也抬起头来,将她震惊的目光戴了个正着。

苏缨下意识便收了钱往后躲去,轻易便将自己藏在了几个高大观客的身后,偏生老板又将她找了出来,道:“怎么不让燕将军下场了?”

纵隔得远,苏缨也能感觉到燕无恤的眼神正直直的黏在她身上,苏缨想起“小燕”这自己一时凑趣起的名,方才还被她高声宏亮了唤了多次,给他听了去,倒显得自己对他念念不忘,不由得后悔不迭,面上热烫。胡乱抓了一把钱给老板,又将小燕还给了他。道:“这玩意儿玩物丧志,不可纵了,我不通这个的。”

“您这也说不通,原本没少斗蛐蛐罢?”

苏缨不答,从人群之中钻了出去。

苏缨要直接出门,又觉如此行事太过小气,放慢了脚步,果见燕无恤一手负在身后,朝她走来。他与中午分别时模样并无两般,皆与她一样的粗衣加身,风尘仆仆,然而不知是否灯下看差,他此时眼神已与往日大不一样。

苏缨驻足对他笑了一笑道:“燕老二,好巧,你也来斗蛐蛐么?”

她这样的欣喜和坦然,反倒让燕无恤面色不大好看。燕无恤沉默了一下,道:“不巧。”顿了顿:“我追一个人追到了这里。”

“一个人?”

“正是那日我们在悬村遇到的戏班子。”

苏缨心里一凛,李揽洲身亡那日,她与燕无恤在悬村下遇到了一群古怪的戏班子。燕无恤与他们对阵了几招后,他们从戏台下的暗道跑了个干干净净。燕无恤身恃绝技,并不将他们看在眼里,因此也没有跟着追。

然而上山发现了李揽洲的尸首之后,再回想当日的戏班子,便觉处处有古怪。

倘若能抓住一个,究竟是谁主使杀了李揽洲,便能逮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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