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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人都当我面子上挂不住,才病得要死要活。我又不好逢人就解释,便默认下来。若是能因此让郑国觉得理亏,也算对我父亲的买卖出了点绵力。

对郑国的世子,还真是说不上好恶。那人和我父亲联盟,打过几次山戎,据说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已有威名在外。以前也有不少人在我面前说过他的好处,大抵都是才貌双全的话,可我还是无从想像,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团,连个眼睛鼻子都没处安放。

老天爷就偏要和我开这种玩笑,放个谪仙般的诸儿在我身边,好让其他男子都相形见绌。

第10章 不婚

冬去春来,霜凋夏绿。议论了一整个季节,我被退婚的事情总算消停下去。这是个诸侯分封的乱世,总有比这件事更让人心潮澎湃的话题。

云过天空,我的日子渐渐平静下来。春风一度,又是浸桃花白芷酒的时候了,诸儿最爱这酒。

我送酒去他书房的时候,看见他正盯着一块缣帛出神,见我进来,慌忙把它塞进袖袋。我没有究诘,诸儿这样的人才相貌,收到几幅缣帛,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随即而来的是一丝失落,我撇过头,深吸一口气,给他一点时间把缣帛藏好,我不能让这种失落在心底发酵开来,那不是我可以企及的东西。

我将酒放在他的案上,岔开话题道:“过些日子彭生就要生辰,我也不知送他什么好。”顿了一下,又道:“你以前说婴孩都是丑丑的样子,如今他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副丑样子。姜姓多出美人,就算笨成纠这样的,都是个美男子呢。”

他笑,“纠哪里笨了?还不是你和小白合伙欺负他。”

“我们哪有欺负他?你看管夷吾像好欺负的吗?他有军师在,我们哪里是对手!”一说到纠,就让我想起管夷吾。一说起管夷吾,我就非要饶舌几句才肯罢休。

诸儿最会转移话题,原本我们是要讨论彭生的,却被他引到了别处。这件事诸儿恐怕早就知道,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包括我。我也是后来听小白说起的。

诸儿的政务日益繁忙,我也没有久坐,嘱咐他这酒烈,小酌慢喝,不要贪杯误事。他笑我罗嗦,倒像个管家婆了。

我道:“父亲已经为你张罗婚事了,你是世子,少不得三妻四妾。我一个人不过一张嘴,才说一句你就嫌麻烦,以后自然有厉害的来管你。”

他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大约是笑。我低下头,再次告辞。诸儿将我送到门口,我抬头道:“我已经让果儿收拾东西了,妹妹也不是不识趣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你的栖梧宫自有凤凰来栖,可别叫未来的嫂嫂怨我。”本想说句玩笑话,话出口了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只是脸上已经摆好了十足的表情,一下子也收不回来。

“婚事尚早,你也不必这么着急。”诸儿低着头,并不看我。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种尴尬,我不想再呆下去,转身就走。走出好远,才想起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拢回来。

这次是我主动要搬走的,人大了,总要识时务。

早上才吩咐果儿,她倒利索,我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办妥当了。见我回来,忙不迭地上前邀功:“公主,照您的吩咐,东西都搬回您的宫了,今天起就回吗?”

我苦笑,这丫头的手脚也太俐落,倒不知是该夸还是该骂,连个能赖下的借口都不给我留。

“公主……嗯……”见我并不高兴,她又紧张起来。

“办得很好。看你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奴才,手比嘴快。既然都搬好了,今天就回吧。”能搬离诸儿的视线,果儿当然最高兴,出了栖梧宫,再没人能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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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我坐在案前读书,偶烛施明,我被烧得烦闷,便放下竹简到院子里吹风。假山旁有谭活水,我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水里。冰凉的池水抚过脚面,顿时觉得通体顺畅,暑意全消。我摆动双腿,像两只白玉桨打起水花,又招呼果儿去取些冰镇的果子来吃。

我向来不喜欢前呼后拥,人一多就手杂嘴杂,净添些闹心的事。平日里我只留果儿一个人近身伺候,其他的人都支得远远的。她一离开,便独留我一个。果子易得,取冰却要费番功夫,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我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天,棋布星陈,热闹得紧。倒是我这桐月宫,活脱脱一个人间广寒了。

低头叹了口气,想到诸儿,正要生出些哀怨来。倏然从背后被人拦腰抱起,未等我看清来人,才要惊呼,那人倒先开口了:“乱来!谁准你把脚浸在凉水里的?肚子再疼可没人管你。果儿呢?不仔细看着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奴才少不得一顿打。”

有下人听见这里的动静陆续从四面汇集过来,我摆了摆手,表示没事了,让他们都退下。

我因久服庸医的汤药,身子偏寒,一到月信就疼得死去活来。这本是女孩家的私秘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却上心,替我当心着。我窝在诸儿怀里磨蹭他,甚是得意。

我道:“你怎么来了?”

“不许我来吗?好由着你一个人胡闹。”诸儿将我放到榻上,取了干布替我擦脚,又帮我穿上鞋袜。“我怕你睡不好,特地过来看看。”

我笑。这话我问得俗,他答得更俗,我和诸儿偏就是一对俗人,超脱不得。我甚至想不起今天早上为了什么才要搬出诸儿的宫,任性惯了,难得一回明理知事,都没坚持过半天。

诸儿凑过来,歪躺在我身边。半夏送我的桃花绣品横在榻前,我指着上面的美人道:“像我吗?”

“像。前几年还看不出来,如今越看越像了。”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念着上面的字,嗤笑起来。我和半夏互赠一诗,却是好的不应,坏的应。

果儿捧着冰镇的果子进来,诸儿不许我吃这么凉的东西,又呵斥了她一顿。我也替她冤枉,自己又吃不成,只好赏她。

眼看着好东西从嘴边溜走,只能另寻补偿。我留宿诸儿,他没有推拒。失之果儿,收之诸儿,我也不算太吃亏。

我环着诸儿的腰,还是平素睡惯的姿势。但今天,总觉得有所不同。若不是父亲为他选夫人,我也不会注意诸儿已经到了弱冠之年。照说我也有了月事,如果不是郑国退婚,也早就嫁作新妇了。如今榻上躺着的是两具长大成熟的身子,再不是骄儿騃女、竹马之友了。

我以前只当自己恋旧,睡惯了诸儿宫里的那张榻,其实我恋的是诸儿这个人,只要他在,就算累块积苏,也照样会有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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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诸儿就离开了,我慢腾腾爬起来梳洗,正要往小白的书房去,果儿跑来递给我一块缣帛。“公主,这好像是世子身上掉下来的。我……我也没敢问,先拿来您看看。” 果儿三天两头挨他的训,见他就像老鼠见猫似的,避君三舍。

我看了一眼,似乎就是昨日书房里的那块,我道:“自是他的,我现在哪来这种东西。我要去小白那里,没功夫看,你还他便是。”

这一日,我身在小白的书房,心却不知在哪儿,滚烫的茶水撒了鲍叔牙一身,疼得他龇牙乱叫。近来我有什么失常也不会有人责难,倒是托了郑国世子的福。

这阵子山戎举兵再犯,郑国世子又领军来帮父亲平乱。父亲实在喜欢这人,旧事重提,却遭他再次婉拒。推说以前没帮过忙的时候尚不敢娶,如今解了齐国之难,才讨了夫人回去,不是摆明了拿国家的军队、将士的性命换一己之私吗?

初听这话的时候,我抚掌大笑。以前他送缣帛珠宝讨好我的时候,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可他退了两次婚,我倒是越来越欣赏这人了。即便是做戏,能作出这等官样文章的,委实是个人才。

先前的事才平息不久,平白又被刺激了一回,我笑得前仰后合,别人当我犯了痴癫。我也不会和他们多费唇舌,身在宫廷,又尊为王女,自然就要有点被人无故揣测的度量。

鲍叔牙换了衣服,小白婉言劝我回去休息。我笑道:“昨夜睡得好,无需再休息。既扰了先生授业,我也不在这儿呆了。嗯……不如去女娲娘娘的庙上烧个香,磕个头,给自己求个好姻缘。”

我并非想去求什么姻缘,不过顺着他们的意思说罢了。才起身推门,忽然想到一事,转头问道:“鲍先生,为何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绝同姓之娶?”

鲍叔牙愣了一下,遂答:“天地之化,专则不生,两则生。同姓而婚,惧不殖也。”

“仅此而已?”

“公主以为不够吗?”

我又笑,“惧不殖也?鲍先生,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女娲伏羲就是亲兄妹成婚,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非女娲娘娘和伏羲氏的子孙!”

第11章 裂帛

我回了桐月宫,果儿还捧着那块缣帛来回踱步,这点小事,倒叫她赴汤蹈火一样。

我道:“你又拿了什么炙手的山芋?不过是块缣帛,还他就是了,你还怕他什么?”

果儿见我回来,喜道:“公主,您在我就不怕了。您可千万别差我一个人去送,还是等世子自个儿来拿吧。”

我嗔怒,“他是老虎,吃了你不成?没用的奴才,拿来给我吧!”果儿也不怕我生气,赶紧交到我手上,一脸虎口余生的窃喜。

我接过缣帛,又想放刁,双手各捏一半,卯足了劲往两旁一扯,只听“嘶啦”一声,缣帛在我手中裂成两半。果儿吓了一跳,瞠目看我。我诡笑一声,“怪不得有人喜欢听,这响儿着实悦耳!”

还想再撕,余光觑到上面的字迹,不由愣了一下。我还当是他未过门的夫人托寄的锦书,却原来是诸儿的手笔。将两片碎帛拼在一处细看,果然是他的亲书: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我将两片帛拼在案上,托腮看了半晌。果儿鬼头鬼脑地凑过来,涎着脸问:“公主,上面写了什么?您一整日都唬着脸,怎么一下子又高兴成这样?”

我在高兴吗?果儿不说,我倒不自觉。我正了正神色,道:“写了首桃花诗啊,家里有株桃花开得盛,可惜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啊!”

“能看不能折,能看不能折……只好看着叹气……”果儿歪着头,嘴里喃喃重复我的话,想想没个结果,又来看我的缣帛。她也不认得字,倒看了半天,好像我骗她似的。“公主,就这几句话啊,也值得您笑成这样?自家的桃花干吗不能折啊,夫人堂前的五株桃,我们不是年年去折吗?呦,我们浸的那些桃花酒倒叫世子喝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去浸些啊?再不折,过些日子花倒要谢了。”

“自然要折!去,给我拿笔墨来。”我拍开她的脑袋,将缣帛翻过来铺在案上。写道: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复叮咛!

果儿见我搁下笔,又凑上前看:“公主,您这又写什么啊?”

我笑道:“果儿刚才说得对,我便是照你的话叮嘱那人,再不折,过些日子花倒要谢了。……走吧,我们再去折些桃花来。”

果儿往案上觑了一眼,问:“公主,那缣帛……世子……”

“哦,收起来。又撕又画的,弄成这样,别再叫世子看见了,仔细他扒了你的皮。”

果儿撅着嘴,一脸的哀怨,也不敢强辩。我上前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心里好笑,诸儿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她也能吓成这样。

我领着果儿去折桃花,一路上没有言语,她大概还在想怎么藏那块缣帛呢。我也没有说话的心情,暗自理了理头绪。诸儿的心意,我从来不敢揆度,不管是什么,对我来说无非是两个结果:失望,或者更深的失望。可没料想,初见那诗的一刻,我的心里竟是窃喜。我不假思索写下的便是我的心意,可还是不敢拿给他看,我们是同姓兄妹,对他来说,我就永远是朵能看不能折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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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晚膳诸儿还没有来,我想他今日不会来了,便支开果儿,拿了卷竹简翻看。这简是管夷吾写的,我串通了纠从书房里偷渡出来,反正也睡不着,借此打发些时间。

夜深人静,我正沉浸其中,突然诸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进来多久了。“你你你……吓死我了,我当你今天不来。”

“有些事,办得晚了。也不知你睡着没有,过来看看。”他面目肃然,直直地盯着我。

“你来多久了,也没个声。”我已察觉他不同以往的表情,心里一虚,只能低下头佯装看书。

“才一会儿,看你读书,不想吵你。”

“我不过打发时间,反正也睡不着。”我的眼光一直落在书上,不敢看他。

诸儿的手覆上我的天灵盖,我的身子一颤,还是不敢抬头。只感觉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落下来,经过我的脸庞,然后停在我的颈项上。手掌上的薄茧磨蹭着我细嫩的皮肤,我的每一根神经都随之绷直起来。

他的沉默里有一股飓风欲来的气势,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的手指会突然施力,折断我的脖子。

“今兹不折,证无来者?”他终于开口,声音粗哑。

我越是试图镇静下来,越是抖得像凛冽寒风里的枯枝,不可自已。“什么?”我别无言辞,只好装傻,企图蒙混过去。但他既然想戳穿,我这样做也太过徒劳。

“是你的心里话?”他追问。

“是不是的有什么重要?”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但下一刻我就后悔了,他眸子里射出的光像把利剑,游移在我的要害。“我们是兄妹。”我的勇气一瞬间就消耗殆尽,那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囫囵不清,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我慢慢垂下眼皮,但还是能感觉他灼人的眼光,我在那光里无所遁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的手慢慢撤离我的脖子,我顿感一阵轻松,但随即而来的是失落,一种庞大的失落,几乎让我不堪承受。

我再次抬眼,见他转身欲走。我只觉得离开既是永别,他若一走便不会回头。那种失落更大地漫延开来,随着他渐远的步子,我沉沦下去,灵魂和呼吸开始从身体里抽离,我感觉自己就要溺毙其中。

“诸儿!你不要走!”我大叫,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

他停下步子,僵直着背影,没有回头。

我扑过去环住他的腰,我能感觉他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我贴着他的背开始抽泣,越哭越大声,像个不知节制的孩子,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的深衣被我浸湿了一大片。

诸儿转过身来搂着我,轻拍我的背,柔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桃华,桃华……”他喃喃地唤我的名字,得到了他的回应,我便哭得更凶。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诸儿被我哭得没辙,只好哼起《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我带着哭腔,和着他唱了起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诸儿俊美的脸印着月光的清辉,宛若天人。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他,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眼前这人便是我愿与之偕臧之人啊!我不自觉得凑上脸去,吻上他的唇……

管夷吾说得对,我就是熏莸无辨,泾渭不分,我只凭我的喜好做事,是非正义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我不想考虑我的未来,郑国退了婚,姬忽看不上齐大,但总有人看得上。有一天我也会和半夏一样,坐着金丝鸟笼一样的马车,像礼物一样被人送走。我虽贵为公主,终究是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我不愿信命,可这就是我的命,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

但,我可以摧毁。

既然老天要和我开一个玩笑,那我就把这个玩笑开得再大一些。最好,最好再没人敢要我。

我不顾一切地加深那个吻,用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诸儿愣怔了一下,便用他更大的热情回吻我。我被他一把抱起,放到榻上,他欺身过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我们迫不及待地轻吻、爱抚,撕扯对方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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