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视线交锋,不似遇到一个小女娘,倒生出昔日朝堂上的旧敌重逢之感。
直到此时,孙之铭才看到,岳欣然身后竟还跟着另一个容颜清艳、怀抱琵琶的绝色女子,可是,不知是不是岳欣然娘的神情太过从容自若,这股风采竟叫她身后那女子都黯然失色,令人一时见而不觉。
孙之铭见识过陆膺的骄纵,却没有想到,陆膺的夫人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岳欣然却是落落大方一笑,先行了一礼:“我姓岳,目下身居镇北都护府司州之职,老大人身子可还康健?”
孙之铭身子一顿,再看向岳欣然,眼神又自不同,带上几分冰冷。
对方步履轻盈迅捷,大步而来,非但没有女子的忸怩羞怯,这一番问礼从容雅量之余,落在旁人眼中,更有另一番对比——那是初升之阳的灿烂与日薄西山的倾颓,对比如此鲜明。
一句浅浅问候,有意无意,却隐含了官场上最讳莫如深的另一条规矩——
哪怕是站队,人心里也总想站那个还有长远未来之人吧。
脑中揣度了数个来回,将岳欣然的语义反复听出了数层含义,孙之铭再想到那些有关镇北都护府司州的传言,便觉得自己先前轻敌了。
原来陆膺那句,政事不决问司州,竟不全是不要脸的托词。
然后,孙之铭淡淡起身,回了一礼:“小岳大人,我在雍阳久闻大名。”
一个“小”字,一句“久闻大名”——嘿,一个小女娘,执掌一州之地,说得好听叫惊世骇俗,说得难听是牝鸡司晨,镇北都护府很有规矩吗?
这回礼背后的含沙射影岳欣然自然听得分明,这位孙大人,好炽的好胜之心,岳欣然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孙之铭都见了礼,这些人心中再觉得如何别扭,也跟着一起见了礼:“见过司州大人。”
岳欣然洒然道:“诸位皆是三亭之地的乡绅吧?今日齐聚,必有要事,不必多礼。”
孙之铭以己度人,更不免心中再生疑,这陆岳氏单刀直入,可是另有谋划?
却已经有乡绅大着胆子开口道:“司州大人,我等今日前来……实是无计可施,才想请都护大人相助。”
岳欣然:“哦?诸位皆是我镇北都护府的百姓,若有困难,但说无妨,镇北都护府能办到的,定不会含糊。”
见岳欣然非但没有斥责,反倒是有回护之意,那乡绅登时大喜过望:“多谢司州大人!此事说来极是容易,我家中原本有五十多佃农,现下因丰安新郡之事,已经跑了十数人了,若此事继续下去,这家中的田地实是无法耕种了!这,这现下咱们三亭之地也归都护府管辖,大人,您得帮帮我们哪!”
岳欣然微微皱眉:“诸位都是为佃农之事而来的?”
见她这神情,这些乡绅们虽是应声称是,心中却难免惴惴,那消息传过来说得分明,丰安新郡就是眼前这位司州大人一手设立的,甚至为了佃农之事,小孙大人都已经与都护府撕破了脸,他们如今找上门来,也不知这位司州大人会不会认?
所有人不约而同,尽皆看向孙之铭。
孙之铭咳嗽一声,才缓缓开口道:“小岳大人,昨日我已经向都护大人再三劝解过,如今亭州之地,实是再经不起折腾,就以亭阳、亭安、亭岱这三亭之地来看,您一路行来,可见黍苗青青?若是因为佃农流失,致使三亭之地抛了荒……唉,亭州现下的情形,您心里应是最清楚不过的,还倚仗您从雍州等筹粮来支应,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老夫愚见,如今的亭州,安妥为上,这些佃农,不可再折腾了。”
孙之铭这番话有礼有据,倒是说得中肯,不愧是曾经的部堂高官。
乡绅们一迭声地纷纷应是:“如今地里再过月余便是农忙,若再短了人手,今 岁的出产可如何能保证哪?”
岳欣然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便爽快应下:“诸位所说,亦是应有之义,丰安新郡原本是为安置失地流民而设,若是与乡绅夺佃农,已失本意,都护府自然亦是期盼诸位田地多有出产的,如何会做舍本逐末之事?”
这些乡绅万万没想到岳欣然竟这般好说话,先前商量好的套话登时卡住,不由俱是一怔。
孙之铭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以岳欣然方才先声夺人之势,只怕另有谋算,难道是他错看了?
不过,对方既未施展什么官场手腕一口气应了……接下来,便休怪他们得寸进尺了!这本也是惯用的手法,官场之中,可不讲什么光明磊落,从来只有人善被欺。
孙之铭眼神递过去,那七爷便站起来道:“司州大人,我等还有一不情之请,那些逃往丰安新郡的佃农,许多亦是赁了我们田地的,如今那些田地我们是实是耕不过来,眼见那地便要荒了……可否请都护府责令他们返还?”
许多人眼神灼灼向岳欣然看过来,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说什么乡绅如故的诉求,原来是想要镇北都护府遣返那些佃农!
石头一挑眉毛,不由看向说话的七爷,这家伙哪里来的脸,敢向司州大人提这样的要求!
只听那七爷接着道:“司州大人,如今大家皆不是外人,我便照实说了。如今自刘大人而下,边军既然都归了陆大人,那我等便也是陆大人的人,既然都是一家子,司州大人,您可也得照顾一二,不能叫咱们没了活路哇!”
岳欣然的视线看向这位七爷,只见他一脸恍然地一拍脑门:“瞧我,竟忘了报上家门了,小姓余,行七。”
石头不由皱眉,余?然后,他的视线不由看向这些所谓的“乡绅”,一把拎起那在旁观望的刘府门房:“这些,都是刘余陈赵几家的人?”
门房小声道:“不全是咱们几家,也有底下的,哎,反正都是往府里递过礼单的几家……”
石头眉毛不由皱得更深,边军初归,都护大人费了一番大气力才将上下理顺,这姓孙的便带了这些边军的家里人过来讨要佃农……当真是好不要脸。
想必此时敢有底气一道登门来讨要佃农的,是如今在边军中依旧还有影响力的,如果司州大人答应下来,那岂不是伤了佃农的心,违了都护府自己发布的政令?对丰安新郡还不定有多少影响……
若是不答应……
只听那余七一脸苦闷地道:“司州大人,再好的年景也架不住缺人哪!地若荒了,到得秋收也是颗粒皆无……司州大人,咱们镇北都护府能免丰安新郡三年赋税,可也能免了咱们亭安的吗?”
“还有俺们亭岱!”“还有亭丰!”
这架势,显然若是岳欣然不肯答应遣返佃农,他们便要借机赖掉三年赋税了。
便是素来不动声色的石头也不由怒上心头,好哇!你们这是蹬鼻子上脸,想造反吗!真以为家中在边军有几分影响力便不怕都护大人收拾你们!敢这么威胁司州大人!
岳欣然却是看了孙之铭一眼,非但不怒,反而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她的神情太过镇定,却叫一众叫嚣的人不由静了片刻,那余七忍不住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门道:“司州大人,一样是跟着都护府,您不能厚此薄彼……”
“铮”地一声猛然响起,余七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一凉,下一瞬间便看到几截断发飘飘而下,他尚自有些迷糊,周围却有人惊叫出声,只见那绝色女人收拢了琵琶站回了岳欣然身后,一双清冷妙目仿若寒泉浸人冷入骨髓:“放肆!”
余七下意识一摸,才发现自己头顶竟光溜溜一片,他骇得倒退数步——方才他不过一时激动靠得离司州近了一些,若是对方手下留情,方才掉下来的岂非是他的头骨!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这群人没有一个想得到,这位看起来风采自若的司州大人,连身后跟着的美人都如此杀气凌人。
他们方才那样咄咄逼人,不说这美人,就是身后那些黄金骑,若是一个不悦,以冒犯司州的罪名将他们格杀勿论……恐怕也不过是这位司州大人一句话的事。
岳欣然却笑道:“我方才听明白了,佃农擅往丰安新郡一事确会给赁主带来损失,也难怪诸位心绪激动。”
岳欣然一句话,却叫众人惨白的脸色渐渐恢复,还好还好,司州大人是讲道理的。
岳欣然起身道:“这样吧,既是因佃农往丰安一事而起,便请诸位提供与佃农的赁契,佃农的名单,我们逐项审核。诸位既因镇北都护府的新政遭遇损失,那自然也该由都护府来承担。三日之后,都护大人正好要检阅边军,届时便将此事一道了结吧。”
检阅边军?
孙之铭心头不由疑云大起,岳欣然也未免太好说话了些,难道那检阅边军之事中还有什么意外不成?
但随即孙之铭心中冷笑,不过三日的功夫,这些“乡绅”皆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遍布边军各派山头,陆膺纵有天大的能耐,还能在三日内将这些相关的边军头头脑脑全部淘换吗?!
反倒是三日之后,赁契俱在,佃农逃往丰安、给赁主带来损失一事证据确凿……他倒要看看,届时岳欣然怎么收场。
在孙之铭眼神示意下,这些“乡绅”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约好三日后整理好赁契带来。
而孙之铭最后一个才慢吞吞地起身,看向岳欣然缓缓道:“敢问司州大人,丰安无税可征,若再失三亭之税,北狄打过来,我亭州之军可还有果腹之粮?”
岳欣然问道:“老大人可有教我?”
孙之铭却笑了笑,摆摆手道:“老朽啦,不中用了,哪里敢指教司州大人。哦,说来倒有一事,昨日听闻亭安郡城头竟误点了狼烟,三亭的官场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您说是不是?”
然后不待岳欣然回答,他又哈哈大笑着道:“不急不急,此时司州大人可与都护大人仔细商议,三日之后再作答。老夫先行告辞。”
看着孙之铭老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岳欣然才轻声道:“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这样大的胃口,不是养身之道啊。”
第150章 一头撞上铁板的孙大人(三)
三日之后便是检阅边军之期, 十万边军整装待阅,列队于亭阳城外。
这是镇北都护第一次检阅边军, 且先前军中高层震荡, 裁撤的、对调的,难免叫军中思虑众多, 这一次检阅于军中许多人而言却恰是机会,不论是想向陆膺亮明自己实力,还是想向都护表明自己价值, 都迫不及待想在此次检阅中一展锋芒。
而孙之铭与林镛竟毫无意外,收到了司州大人的请柬。
论理,这种大军检阅乃是军中机密,是极少允许非行伍中人旁观的,但此次检阅确实不同, 非但是亭阳三郡一众主要官员悉数到场, 孙之铭林镛以及三亭一众乡绅皆有参加, 得以待在帅帐之旁另搭一矮帐。
除此之外,数里之外,边军设下的步障边上, 亦不禁百姓围观,甚至还早早散出了大军检阅的风声, 步障之外虽有距离, 不能靠近一览军容细节,却也能远远听到大军沸腾鼎盛之声,引来亭阳城内外许多百姓停驻远眺。
毕竟, 此时百姓娱乐甚少,兼之三日前城头那场狼烟虽已经广张露布,公告了乃是误点,并无北狄入侵,百姓心中难免惶惶,能听一听大军的响动,于他们而言,亦是心中略慰。
不多时,原本七嘴八舌的百姓中忽然有人叫道:“快听!”
人群不由停了议论话头,只听隐约的雄浑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地响起,叫人不自禁地血脉贲张,所有人不禁呼吸急促,瞪大了眼睛,盯向检阅的方向。
遥远之处,隐约可见列队整齐的步卒手握长枪奔跑而至,震天的嘶吼杀伐之声猛然响起,滔天的杀意喷薄而来,百姓们响吓得噤若寒蝉,有人掉头就想跑,若非鼓点变幻,那些士卒止住杀声、远远停下了步伐,只怕再没有一人敢继续旁观。
随着鼓点传出的信号,原本列阵整齐的步卒变阵,凤翼阵、长蛇阵等诸多阵形一一演示而过。
本朝开国未久,文官们大抵还是见识过不少沙场征伐的,并非对武事全然一窍不通,更何况,这等大规模的演武本就轻易能激发众人情绪,一时间,矮帐之内,亦是点评纷纷:
“这是军中哪个步卒营?”
“原本在刘将军麾下的那一支。”
“难怪了,这阵型变幻如此娴熟,你看这凤尾阵,后卒变前卒,若两军当中,反应这般迅速,定能叫背后偷袭的敌军措手不及!”
“若是提前设计,诱使敌军偷袭,定能叫对方吃个大苦头!”
而后,一队弓兵奔跑而上,一轮齐射之后,登时喝彩一片!
“哈,这片箭雨下去,北狄的铁骑保管也吃不消!”
“正是!若是城头有这一队人马,保管亭安城无恙!”
随即,众人眼前忽然亮起一片刺眼光芒,竟是不约而同、情不自禁阖了阖眼——竟是一片长戈忽地整整齐齐竖到半空,雪白锋锐的光芒竟叫所有人无法直视。
沉闷地“夺夺”之声响起,矮帐中所有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戈兵竟手持了一面人高的盾牌,鼓点“咚”的一声,所有戈兵齐吼“杀”,雪白锋锐的长戈便自盾牌之后齐齐刺出!
这一幕令矮帐之中一时寂然,所有人皆可想像到,这盾戈兵若是出现在战场之上,该会带来多么可怕的杀伤力。敌人的砍杀根本无法伤到其后的士卒一丝一毫,可那齐齐的长戈却能收割无数血肉!
这便犹如是一只皮厚牙利的怪物,一般攻击根本无法伤它分毫,可它一旦张嘴,却能露出一口名副其实的铁齿铜牙,将一切敌人绞杀于利齿之间!
一众文官哪里见识过这样恐怖的战争武器,只听随着鼓点“咚”、“咚”、“咚”,盾戈兵高喊“杀”、“杀”、“杀”,那伸出的锋锐长戈竟犹如纸风车般旋转起来——
几乎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失声叫道:“鱼龙阵!”
阳光之下,锋锐利器折射出道道眩目虹光,几乎叫人恍惚中看到了这支钢铁巨轮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断肢残骸的情形。
即使是对亭州十分熟知的林镛也万没有想到,边军中竟还埋了这样的杀器!北狄入关三年,刘靖宇竟从来没有将这杀器祭出来过!
林镛不自禁向帅帐旁的刘靖宇看去,却发现自己身旁的孙之铭竟与鼓旁指挥的余兆田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林镛不由皱眉,因为在孙老儿的神色间,他看到了一抹隐蔽的得意之色。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这盾戈兵……与刘靖宇无关,却是在余家手中?不知道余家又借此,与孙老儿做了什么买卖?
只见孙之铭起身移步走到岳欣然身旁,那清艳至极的琵琶娘子冷冷一瞥,孙之铭脚步一顿,面上笑容微不可察的一滞,但他人老成精,随即便恢复镇定,向岳欣然一礼道:“司州大人,三日前你命他们整理逃走的佃农之契,已经悉数备好,请您查阅。”
说着,他身后幕僚便奉上一个木盒,岳欣然回首,看了一眼木盒笑道:“有劳孙大人了。”
就是林镛也不得不佩服孙之铭眼光之老辣,出手之精准,此时此地,再也没有比更好的时机与场合,这是边军展现实力最强的时候,也是这群与边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乡绅身上,谈判筹码最多之时!
若是岳欣然应对一个不当,面对这样威武雄壮的军容,即使是陆膺心中,恐怕都要斟酌再三,否则,今日大军皆在,一个不好,检阅变成哗变,镇北都护府恐怕都会成为载入史册的笑谈。
一时间,矮帐之内原本聚精会神在看武演的众官员哪里还有那心思,早已经悄悄观望起这头来。
自有黄金骑代岳欣然接了木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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