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耕星冷笑一声:“不必!俺就是个老农,干不来那些叽叽歪歪的活计!”
岳欣然想了想道:“即是老先生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强,可接下来指导农事,镇北都护府却是少不得您的臂助,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难达,这样吧,便先委屈老先生担任我的幕僚,您所出之令,皆以我的名义下去吧。”
宿耕星一怔,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别别扭扭行了一礼,便拂袖而去,却又抛了句话:“俺画图去了!”
冯贲行事素来稳妥,他既是要去给宿耕星跑腿,自然出门前先去寻乐姬将事情交割了,乐姬可有可无地应了下来,前来大厅却正正遇上宿耕星出来。
宿耕星匆匆一瞥,只觉得那抱着琵琶的漂亮小娘眉眼有几分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但他一把年纪,不好细看人家年轻小娘,心中想着筒车那图纸,很快便抛开了。
乐姬待在都护府,镇日里就是岳欣然亦难见她一面,只偶尔听闻铮铮乐声知晓她还在,岳欣然从未约束过她,一副自由来去的架势,但她不知为何,却一直未曾离开。
岳欣然点头道:“近来可好?冯都卫临时有事,要偏劳你了。”
乐姬淡淡点了点头,那张清艳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岳欣然忙碌手头文案的时候,她却少见地没有拨弄膝头琵琶,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岳欣然,不知在想什么。
便在此时,话唠前来传讯,将李定勇胡言乱语之事一说,岳欣然微微皱眉:“人呢?”
话唠回禀道:“现下时辰已过,多半已经行刑。”
既然陆膺已经宣判,那便不必多说,这是镇北都护府第一次公审,依陆膺的性子,也定是令出必行。
话唠心中有些担忧流言对以工代赈之事的影响,看着岳欣然欲言又止。
便在此时,门外一骑风尘仆仆直冲而入,给岳欣然递了信。
话唠一看,正是奉令而出、许久不见的黄金骑弟兄阿黑,二人碰了碰拳头,哈哈一笑。
岳欣然看了信笑道:“千里迢迢,辛苦了。”
阿黑抱拳道:“夫人言重了,幸不辱命。”
话唠一怼他:“什么夫人,前院里,你该叫大人,司州大人。”
阿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茫然,他奉令出城的时候,可还不知道此事啊,怎么夫人就变成大人了???
岳欣然笑道:“无妨,先下去休息吧。”然后,她朝话唠点头道:“你们许久未见,也叙叙旧,你回禀都护大人吧,那流言之事我已经知晓了,不必太多牵挂。”
她本来也因为宿耕星的安排而要召集那些安民官预备役,现下正好两相一道,米粮之事,今夜便有分晓。
话唠与阿黑对视一眼,俱是一礼,齐齐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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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今夜的集合传信,郭怀军正擦了把汗,趁着晌饭的短暂功夫与龚明碰了个头,似这种开会的集令,他们不时会收到,一般二人会商议着轮流前去,郭怀军便道:“这一次我去罢,正好进城看看老关,他也可真够倒霉的。”
那一日他们去取粮发生的事情,队伍里大大小小都知道了,关大郎确实是运气不好,竟正正撞上了那些劫粮的匪徒。
龚明吁了口气道:“都护府不是将那些匪徒今日明正典刑,要我说,就该这么办,哼,那李成勇兄弟原本就是被缉拿的大盗,还倒叫他们做上什么将军了?!”
他们周遭,原本凑到一处说话的弟兄,听到这话,不知怎么,面上便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脸,郭怀军与龚明对视一眼,均是挑眉,他们这些日子与大家伙同吃同住,百姓多是淳朴,眼下这神色瞧着便是有什么事不对!
郭怀军拍了其中一人肩膀:“壮子!你与老关素来交情好,今晨你不是去城里瞅了一眼?老关怎么样了?”
壮子人如其名,是个难得的高壮汉子,他闻言点头道:“老关瞅着人还成,就是精神头差了些,需要养上一养……”然后,他忽然支支吾吾问道:“郭大人,龚大人,俺的粮能取出来么?俺想取了带给俺娘。”
郭怀军不由奇怪:“你想取便取,何须犹豫?”
壮子眼神躲闪,龚明却细心地发现,周遭许多人竖起耳朵都在偷偷摸摸、聚精会神听着方才他们的问答,心知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便大声道:“司州大人不是说了,粮票原本只是为了方便大家携带,这米粮是你们辛苦劳作得来的,想取便随时可取。说一声,只管去粮仓取了就是,你扭捏个什么劲儿啊,还怕炫耀啊,就你一人有粮票?”
众人登时轰笑起来,壮子松了口气,才道:“俺今日进城,城里都在传哩,说是咱们都护府仓里一粒粮也没有,收拾那些劫匪是为了图谋他们的粮仓,可他们实也没有多少米粮……俺只是怕……”
郭怀军与龚明对视一眼,眼神俱是凝重,空穴来风必定有因,郭怀军再次一拍他肩膀:“怕就去取!司州大人都说了那话,还怕你们去取不成!”
这么一番消解,壮子他们神情才放松下来,辛苦这么久,个个节粮缩食,便是为着能带些回家中,若真是粮票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定是一场避不开的大乱。
龚明一个眼神递过去,郭怀军凝重点头,这消息,今夜必定要带给司州大人。
然而,不论是龚明,还是郭怀军都没有料到,事态的恶化,根本等不到晚上集会,晌饭后取粮之时,粮仓那里,便闹了起来,粮仓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听一个大嗓门愤怒地嚷嚷道:“俺们明明就是来取粮的!你们却不肯给粮,这是何意!”
这声音十分熟悉,郭怀军心道不妙,他连忙挤进去,便听那负责粮仓的黄金骑冷然道:“你们那粮票是假的!再胡搅蛮缠,我便将尔等扣下!”
那人面现畏惧,却还是大声道:“你们是不是没有粮了!这明明是俺辛苦劳作换来的粮票!却说是假的!”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壮子。
黄金骑见这情形,心中已知不对,连忙派人到亭州城加急去通禀,但他身负粮仓坚守之职,岂能轻易将假粮票兑换?眼见壮子与数个手持假票的人还要继续闹,他眼现凛冽杀意,便要动手扣人。
郭怀军连忙站出来道:“这位将军!且慢!这是我队伍中的兄弟,他确是辛辛苦苦攒了不少粮票,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
说着,他掏出自己记录工作的册子:“不信您看。”
那黄金骑见到郭怀军的蓝衫,再一看记录,登时知道,中间有什么事不对,面色凝重:“可他手中粮票确是假的!”
郭怀军低声道:“其中怕是有缘故。”
壮子身边,另一个汉子叫天屈地朝人群喊道:“你们看!这官儿都说了,俺们的粮票是真的!他们却偏不肯换粮给我们!”
原本围着的人群立时鼓噪起来,有人大叫道:“俺们辛辛苦苦换来的粮票,凭什么不给换!竟说粮票是假的!”
“就是!分明就是借口!早上进城我便听说了,粮仓里早就没粮了!!!”
人群登时露出惊恐恐惧之色:“什么?!”“没粮了!”
“弟兄们!咱们都被骗了,干脆冲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米粮!”
“骗子!骗子!骗子!!!”
郭怀军心道不好,他原本只是怕壮子被误伤,现下他却成了被别人手中利用的枪了!
他连忙大声道:“你们莫要慌,壮子的粮票有问题,我们正在核对,绝不是不肯放粮……”
可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愤怒惊恐的汹涌中:“你先前分明说了粮票是真的,现下又改口,你们定是一道合谋来骗俺们!”“没粮了!没粮了!快冲进去!!!”
黄金骑面色难看,立时发出一个信号,粮仓之上,石堡上伸出无数寒光闪闪的箭头,汹涌的人潮登时一滞,然后不知是谁哭喊道:“骗子!!!你们没粮了还要杀人哪!!!”“没粮了咱们都得饿死!你们有种把俺们全都杀了啊!!!”
这些哭喊登时令停滞的人潮再度沸腾,甚至更加不要命:没粮也是个死字!死也要冲进去把自己的粮抢出来!
石堡之前,黄金骑手持长枪结成阵,不令百姓冲入,可再是赤金寒甲,百炼成钢,面对这样汹涌愤怒的人群,也是摇摇欲坠,看着汹涌的人潮,石堡上持箭的黄金骑却个个手心微颤,他们均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可是,眼前俱是百姓,俱是他们的父老乡亲,手无寸铁,只是为一口米粮……眼见下边的结阵随时可能被冲破,发令官竟是吐不出那个号令。
便在此时,忽听一道长长的鸣号之声响起,汹涌的人潮先时犹在冲击结阵,忽然,不知是谁,第一个感觉到了地面的震荡,转回了身,然后,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官道的方向,怔愣许久,再也无法继续投入冲击之中。
郭怀军挟裹在人潮之中,不停地大声吼叫:“官仓有粮的!至不济还有那些劫匪剿回来的粮啊!你们冷静些!冷静些!”
可失了智的人群,谁也不肯听他的,他无力地被裹在红了眼的恐慌人群中,似洪流将没顶般地无力仰望着石堡上的利箭寒芒,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上演而心头泣血。
忽然,郭怀军听到了震天的锣鼓响动,在人群略微一滞的当口,一个嘶吼到破嗓的熟悉嗓门吼道:“快看!快看!!!粮!粮!粮来了!!!”
刚刚修整一新的宽阔官道之上,一辆辆马车顶着高高的粮袋出现,车队迤逦看不到尽头,仿佛负着一轮骄阳缓缓而来。
第125章 还要脸吗?!
有人一边大吼着“粮来了!”一边挨个拍打着人群, 要他们回头去看,当他们真的回头看到亲手夯出来的宽阔大道上, 插着“粮”字旗的车队缓缓而来时, 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因为缺粮而极度恐慌的心中,看到了运粮的车队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忍不住转身激动地大声喊道:“粮来了!”“粮来了!”“粮来了啊!!!”
越来越大的呼喊声中,疯狂的人群中一个个茫然回首,终于看到了蜿蜒而至的粮食车队, 原本疯狂冲击着粮仓的他们,跌跌撞撞向涌向官道。
宽阔的官道上,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车队的尽头,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粮吗……他们情不自禁向车队奔去, 大声问道:“你们运的, 真的是粮吗?!”
拉粮的车把式哈哈大笑起来:“兄弟, 我们这么多人马牲畜从汉中大老远的跑来,拉的不是粮,还能是石头吗?哈哈哈哈……”
问话的人看向好似依旧没有尽头的车队, 又喜又惧地喃喃道:“……真的都是粮?”
匆匆赶来的黄云龙听到这话,一把揪住那问话的人:“你, 随便指一辆车。”
看到黄云龙一身官服, 带着众多衙役,那人登时畏缩不敢动弹,黄云龙吼道:“指一辆!”
那人伸出手颤颤巍巍指了一辆, 黄云龙大步上前,拔刀便捅,抽刀的刹那,金色的粟米滚落一地,随着车队的前行,划出一道璀璨金黄的印迹。
那人呆呆看着地上那印迹,忽然奔上前去似喜似泣地大叫了一声,然后匍匐在那道粮迹之旁,以头触,久久不肯起身,那声音带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俺们有粮的!有粮的!!!”
无数的人跟着跪在粮车之旁,捧起金灿灿的粮食,喜极而泣。
没有人知道,方才的汹涌之下,隐藏着多少恐惧,直到这一刻,才在泪水中悉数释放。
直到第一辆粮车抵达亭州城下,另一头在官道上依旧看不到尽头,这一刻,官道之旁,无数人跪倒在地,一边哭泣一边欢呼,就那样看着一辆辆粮车进入亭州城中,久久不能止歇。
许久,起了身的人群不知怎么,看着石堡的粮仓兴奋中又难掩一点畏惧隐忧,窃窃私语道:“可那些粮食都进了城啊……”“会有俺们的份儿吗……”
才赶来的话唠一看这情形,立时回身朝仓库吼道:“给老子把仓库的院门打开!”
然后他一指众人,大声道:“谁怕没粮的!都他娘的跟老子进来看看!好好干活!还能短了你们的粮不成!”
龚明一听这话,立时一捅郭怀军,他方才拼命奔走嘶喊,此时已经失了声,说不出一个字。
郭怀军晓得对方的用意,立时配合话唠大声地道:“这粮仓里面已经满满当当,车队运来那么多粮食放哪儿?还能放你们脑门上不成!若是粮仓不够,自然会从城中补!若是不信我的!就都进去瞅瞅!省得你们一个个比老娘们还磨叽!”
人群此时安静下来,还真被郭怀军和几个蓝衫官吏揪着不少人排队轮流进去看了一番。
这在先前那样混乱到极致的恐慌情形下,简直不可想像。
一个个出来虽是有些灰溜溜的,却难掩喜气洋洋:“啊唷!仓里粮真的还多着呢!”“都快堆到梁上啦!”
还有那鬼机灵的偷偷摸摸地向同伴道:“俺方才趁机掐了一把,真是粟和黍,指尖有粮香,不是石子……”
郭怀军大声问道:“可还有要看的?我可告诉你们,有疑心病的赶紧站出来,一次给你们治喽!下不为例!要是还敢犯浑,就要按律法处置!”
方才冲击粮仓的众人讪讪的,却是谁也没有再提进去的话。
郭怀军狠狠一捶身边的壮子:“你呢!你还要不要进去再看?!”
壮子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这会儿头已经低得快塞到裤裆里,连忙一脸通红地死命摇头:“不看了不看……”
局势渐渐平息,黄云龙这才有功夫走到话唠面前行了一礼:“多谢!今番给您添麻烦了……”
话唠笑了笑,他对龚明和郭怀军的印象皆不赖,他方才看得清楚,是龚明远远大喊粮来了,一个个去拍那些人,叫他们一道跟着大喊,否则,他要将这些情绪激动的流民安定下来还要颇费些功夫。
话唠登时笑道:“黄大人过谦啦,您调教人的手段当真不错,今日之事,就算没有粮队抵达,多给这些小吏一些时间,叫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哪怕一个一个去拉扯,估计也能平息。”
黄云龙连忙摆手:“在我手上时,可没见这些小子能有这能耐,皆是司州大人的手段!”
二人皆是哈哈大笑,话唠才整肃了神色道:“今日之事,必是有人谋算,否则起事绝无如此之急,”他刚刚已经问了,此事闹大的过程十分仓促,时候根本就没给黄金骑和郭怀军他们解释澄清的说话机会:“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我已经派人暗中去盯了,有消息了再同司州大人回话。”
黄云龙连忙谢过,但他思忖着,今日之事,恐怕就是他们不回禀,司州大人必也是心中有数,否则那运粮的车队怎么来得这般凑巧呢?
此时,郭怀军正对这些百姓大声道:“要换粮的!先去换!如果遇到假粮票!先来寻我!我与你们的队官联系,这粮票皆是有数的!自会为你们寻个公道!绝不会叫你们瞎忙活!再敢闹事,别说干活换粮,都给你们抓到牢里头去!都听见了?!”
百姓登时点头如啄米,谁还说得出什么。
郭怀军一指壮子:“你呢?你小子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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