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1 / 1)

他最后苦笑道:“若我无这一身官服相护,说不得也要去寻个富户托庇,哪怕日日奴役,能捡了家中老小的性命,已是不错了,那些年老体弱、家有拖累、无人肯收的,才是惨。”

然后他郑重看向岳欣然道:“如今这些亭州百姓,就像经过三季霜的草,实是经不起半分折腾了……”

黄云龙皱眉想呵斥,岳欣然却认真地问道:“龚书吏,那你觉得,现下,我们需要做什么,才是对百姓最好?”

龚明本是乍着胆子,见这位司州大人说话温和才想说上一句,没有想到她非但没有怪罪,竟还询问。

可他随即苦笑:“司州大人,我就是一个小小书吏,哪里知道要如何去做。但是,咱亭州百姓贱哪,好养活,就像那原上的野草,只要给些地,叫他们自己长,莫踩踏莫践压,必是能长回来的。”

然后,龚明便见到神情淡淡的司州大人面上,流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出来:“龚书吏,若无意外,您在都护府衙的时日还长,若是可以,将家中大小都接到亭州吧。”

自己僭越的提议,非但没有被怪罪,竟然还要被拔擢吗?

龚明登时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岳欣然点头道:“您的面试结束了,叫下一位进来吧。”

龚明起身时犹在梦中,还以为会有什么讯问,这就结束了?

他推门出去时,恍然一拍大腿:面试?敢情方才也是考试!

不知道为什么,出得门来,再对上郭怀军的眼神,龚明知道,此时他的神情,必也与方才郭怀的差不离,在别人看来,定然是顶古怪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知道了郭怀军为什么方才出去时的眼神会是那般奇怪,那种既松了一口气,又隐约带着种期盼。

飘飘忽忽坐回自己个儿坐位上时,龚明还一个劲儿地想,期盼?他盼个啥呢?就是来亭州城,不也一样是当差吗?

郭怀军低声询问道:“司州大人是不是也问你啦?”

龚明点头,然后他突然恍悟,是了,他与郭兄,他们都是底下最不起眼的小吏,哪一个四品大员曾经询问过他们的家人,哪一个四品大员肯像方才那样与他们对坐,又有哪一个四品大员,肯向他们询问,比他们地位更卑微、更不起眼的……普通百姓?又有哪一个四品大员,肯真正花上这样的功夫,向他们一个个询问之后,去聆听亭州百姓内心的悲鸣与哭号?

再看向这座府衙,依稀是恍悟熟悉的规制,一草一木,甚至连这些桌椅都是旧日来亭州办事时见过的模样,再如何威武,也不过只是他们熟悉的衙门规矩,讲究情面钱财,攀高踩低……可是现在再看过去,不过只是将桌椅的位置变了变,竟恍惚有种焕然一新的面貌,叫人情不自禁地期盼,期盼它明日会否生出新的变化来?

两三百人的面试,从日出到点蜡,不眠不休,也花了整整两日才完成,连黄都官都撑不住面有倦容,记录的邓典学更是与几位学官轮换才坚持了下来,可是这位司州大人却是面不改色,所有人的面试她一次不落地全部参加了,所有人对于亭州的疑惑、焦虑、担忧、质疑,她都不曾轻忽,一一聆听。

夜色深沉,司州、典学、都官聚到一处,两日的功夫,对整个都官上下两百七十六号人的评估报告在桌上都堆起了厚厚几摞,黄云龙一拍这几摞报告,感慨道:“看着这些兔崽子,便觉得这些年总算也没白干哪!”

邓康面露难得的佩服:“黄都官治下,这许多官吏皆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殊为难得。”

岳欣然也是点头:“应对接下来的局面,皆为可用之人,只凭这帮弟兄,黄都官于我镇北都护府便是大功一件。”

邓康却也对岳欣然十分敬服:“我亦曾见方功曹、甚至朝廷的考较,未曾有司州大人这般卓异的手段,非但能瞧见一人的眼界、心性,甚至,司州大人现在纵使足未出亭州、怕亦知晓了亭州地方大半,一举两得,妙哉!还有这评估分类之法,圣人皆道要因材施教,今番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原来还能用考试来看各人长短,依据他们各自所短来安排教导,实是长了见识。”

邓康心中已经在谋算着,将来若是他们镇北都护府建立了官学,必也要用类似的法子进行分类、选择、考核、再因材施教。

岳欣然谦逊几句,便一指眼前这几摞报告:“既如此,明日便开始培训吧,时间紧张,暂时只能这般进行高强度训练,最后效果如何,便要拜托诸位了。”

邓康与几位学官面色一肃,齐声应是,他们面前,清楚地分了几大类,郭怀军落在“封闭集训二”,龚明赫然在“封闭集训一”中。

而不论是郭怀军,还是龚明,在参加了这个封闭集训之后,很快就觉得先前那什么期盼,都是狗屎。这位司州大人,果然是故意来折磨他们的吧吧吧吧????

镇北都护府显然是不可能盛得下他们这群人的,好在空屋子多得是,都护府旁承包了数个院落,他们便在里面……进行所谓的“封闭式集训”。

第一日下来,龚明直接躺平,不,他不要这白给的馍了,他要回家!他要回去找老娘媳妇求安慰!

这一日下来,人口登记处理、安置计划、物资调试……这许多闻所未闻的方案看得他眼花缭乱,光是看和听也就罢了,还有随堂考试!

龚明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喜欢考试的大人!考完了还叫他们交换试卷彼此讨论着判分!大家都是亭州都官体系里的好汉啊!好汉们不要面子的吗!

但是,吃饭时,看到两眼发直、手都在抖的郭怀军,龚明又充满了深深的同情,他们被分到了数个班级中,据龚明观察,那个班许多都是捕快弟兄,据说,他们不只有应急预案制定、人口疏散引导、安全防护等方案要学,居然还有不少在恶补识字和算术,十个手指头显然已经远远不够用了。

这一日下来,从太阳初升学到暮色沉沉,大概只有白馍大肉端上桌时,才真正叫他们把嚷着要回自家衙门的话给咽了回去,菜足饭饱之时,龚明长吁一口气:“若是没有这许多考试,在这镇北都护府简直是神仙似的日子啊……”

郭怀军也惆怅:“老子一辈子认得的东西都不如这一日的多……那位司州大人到底是要咱们做什么?”

这是一个好问题,可这一整日,给他们授课的都是典学的诸位学官,他们口口声声说课程是司州大人早就定好的,而司州大人却并没有出现。

司州大人其实十分想在封闭集训第一日看一下课程情况,然而,一大早就被人堵在卧房外,暂时不得脱身。

卧房外的人一脸哀怨,端着盘中栗羹,恹恹地道:“谁家姘头,会这般数日间,连一面也见不上的。”

岳欣然:……

她才洗漱,正要出门,此时也只得将他放进来。

陆膺又幽怨地瞅了她一眼,他走马上任,整个镇北都护府的军事防务移交、粮草、与先前黄金骑在草原的盟友往来联络互通消息、打探龙台山战事的情形,一大摊的乱事,早出晚归十分忙碌,但他不可思议地发现,媳妇居然比他还要忙!

如果不是今天他一大早来堵人,又要见不着媳妇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膺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放下餐盘,又短吁长叹。

岳欣然扶额:“说吧,你想做什么?”

她不相信陆膺这般作妖会没有图谋。

陆膺眼前一亮:“你旁边的厢房还空着!”

岳欣然:……

她很快将餐盘中的东西吃完,然后起身道:“都官上下可用之人能组成一支执行的队伍,但目下远远不够,我还需要能分担的左右之人。”

有了执行的队伍,也要有决策的团队才行,好比,原来是一个没有四肢的人,现在渐渐把双手组起来了,可也得有个大脑去指挥这双手才行,终不能事事要靠岳欣然自己,黄云龙与邓康各有所长,却都不是擅长处理政事的长才,而岳欣然眼前还有一桩更急迫的事,需要专业人士。

陆膺一大早虽是来撒娇的,听到正事却也端肃了身形,皱眉道:“这样的人,在亭州怕是不好寻觅。”

岳欣然点头,老实说,都官体系能拉出一支不错的底层官吏都已经让她感到松了口气,毕竟,所有的政令最后都是要到他们手中,他们才是面向所有百姓的第一线,所以岳欣然不惜耗费大量精力,一一面见、亲自筛选,就是要向他们清晰地传达一个理念:镇北都护府与原亭州府衙不同。树立起他们对于镇北都护府的信念。

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准备封闭集训,既有其意义,亦有其无奈。

又一场春雨下过,一场比一场金贵,不论是赈灾,还是农时,都经不起耽误。

赈灾还好,岳欣然已经有了十分稳妥的想法,但农事之上,她必须要寻到经验丰富的臂助之人。

陆膺也是同意:“农桑上头,确实颇为复杂,只是这样的人……”亭州怕是多投奔了那些世家豪强,这急切间,上哪里去寻?

陆膺思索道:“对了,朝廷最新的消息传来,益州州牧定了,是位姓乐的大人,似乎原本是封大人的心腹幕僚,不若,请他自益州荐一妥帖之人?若是快马加鞭,没准会和家中的回信一道而来。”

此事岳欣然虽然有过揣测,毕竟,景耀帝亲自带走了封书海,显是有大用,在益州州牧的人选上,封书海必然会有一定的影响力,以保证益州的政局不会发生大的变动,但终究不如亲自听到这消息来得踏实,至少益州那头,一切都会继续如故,不论是封书海的心血,益州百姓的安宁,还是陆府扎下的根基,都有了保证。

岳欣然却摇头道:“农桑不比其他,一地有一地之情,譬如益州,风调雨顺,谷黍、稻麦、桑麻俱可种植,实是天下有数的丰饶之地;但亭州,往北是草原,往西是大漠,,有少雨之地,也亦临河之处,有狭小平原,亦有高山之地,地貌多样,气候与益州截然不同,一应农事所需的农种、农具、农时安排怕是全不相同。纵是益州那头熟知农事的人来了,一时间,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陆膺听得渐渐皱眉,农事上头确实是复杂,但这样一来,就必须要在亭州本地寻找一个多年从事农事之人……何其困难!

可他看到岳欣然的神色,心中一动:“你已经有了人选!”

阿岳这般聪慧,定是有了谋划。

岳欣然摇头失笑:“我来亭州才多少时日,认得几个人,哪来人选?”

陆膺就更觉得奇怪了:“那你要如何去寻这样的人?就算寻到了……要将这样的人请到镇北都护府,怕也要费神。”

岳欣然笑道:“我寻不到,却知道找谁可以帮忙寻到。”

陆膺简直好奇到了极点:“帮忙?哪一位,竟能帮上这样的大忙!”

这样的亭州伯乐,非但要好好结识,认真谢上一谢,说不得兵事上头,也可以请对方帮上一帮,比如介绍些军将?啧,阿岳还说她在亭州不认得什么人呢……

岳欣然微微一笑:“方功曹。”

陆膺刚喝了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谁?!”

岳欣然笑得悠然:“都护大人没有听错,就是方功曹,被斩首的原亭州州牧方晴的心腹,方文方功曹。”

第111章 奸计生

亭丰郡北。

日头正烈, 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打着转,关狗儿有些难以忍耐地转开脸, 不远处正在啃着草叶的灰兔蓦然直起身, 竖起了耳朵,关狗儿登时伏在草丛中, 半点不敢再动弹。

手臂上裸露在外边儿的肌肤传来一股叮咬的奇痒,关狗儿咬紧了牙根,双手深深插进泥土里, 浑身上下却不敢有半分动弹,他双眼牢牢盯着远处那双又渐渐放下来的耳朵,灰兔啃食了几片草叶,便一点点向前挪去,以便够到更新鲜的叶子, 关狗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气都不敢出。

下一瞬间, 传来一股轻微的弹动,关狗儿在刹那间由静至动,狠狠扑将过去, 受惊的灰兔立时蹬腿就跑,一条腿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住, 一时竟无法解脱, 它疯狂跳动挣扎,那根设伏所用的藤蔓被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瞬间就有可能被绷断而叫这只灰兔彻底脱离, 关狗儿急切间,几乎是不顾一切直扑上去。

狮子搏兔尚须用全力,便是因为当一只兔子面临死亡威胁时,可能爆发出来的疯狂战斗力连狮子都必须全力以赴——关狗儿这一扑,便正正被这只疯狂的兔子双脚踹在下巴一侧,饶是他机灵地闪避,也依旧痛出了眼泪。

半晌,顶着满面青肿、两臂血痕的关狗儿,终于成功抱起了那只精疲力竭、被绑成个粽子、却兀自挣扎不休的兔子,他咧着嘴将兔子背在背上,便一溜烟朝南狂奔,一路翻山越岭,直到天色渐黑,才靠近一处山坳。

隐约的兴奋人声叫他脚步登时迟疑,他想了想,从旁边抓过许多枯枝败叶将这兔子牢牢遮起,死命抱在怀中,就像抱了一堆柴禾回去一般。

坳里的大人们很兴奋,关狗儿心中却不知为何,十分害怕,上一次,他看到有人在山坳中这么兴奋之时,是隔壁黄家突然多了顿肉食,可是,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葛村头家的小花,连黄家小弟都不见了。

那日之后,他们就搬出村子,到一旁独住,之后阿弟便出生,弱得跟只小猫崽子似的,累得阿母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隐约地,关狗儿知道,那一日一定是发生了极可怕之事,而今日又忽地这般热闹,他心中害怕,一口气奔回自己家,扎到草堆里一个虚弱温暖的怀中,仰起一双怯怯害怕又明亮发光的眼睛道:“阿母,你看我带什么回来啦!”

伴着轻微的喘息,李氏伸出浮肿的手臂,吃力地抚摸他的发顶,温柔道:“狗儿带什么……”

随即,她吃惊地感觉到一个什么蠕动的东西塞到怀中,关狗儿笑嘻嘻地道:“阿母,咱家有肉吃了。”

李氏竭力睁开眼,看到那只遍体鳞伤的兔子和小少年脸庞上的伤口青肿,怔住。

关狗儿却小小声道:“阿母,咱吃咱自己家的肉,把阿弟留在家里好不好,我能养活他的。”

李氏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她想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身影推门进来,放下东西,连忙扶起李氏,看到关狗儿一脸狼狈,便大骂道:“你又到何处撒野,回来尽惹你娘生气!”

李氏身旁的襁褓中,羸弱的哭泣声嘤嘤响起。

关大郎才看清床榻旁那只兔子他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我是怎生同你说的!不能越过赤岭!”

说罢,他拎起关狗儿便是一阵猛摇,李氏连连咳嗽,又要拍抚幼儿,又连忙起身要拦:“你莫要打他……”

李氏一番动弹又是一阵剧烈晕眩,关大郎疾言厉色,却立时将她扶住:“你就护着他吧!那头北狄人来来回回打了多少次!若是一个不好遇上了!你有几个头够他们砍?!”

关狗儿抹着眼睛:“呜呜,可是咱家这头树皮都没了!阿母和阿弟还饿着肚子!”

关大郎一阵颓然,他伸出大手,一把揪过关狗儿,给他抹了眼泪嫌弃道:“行了,莫哭了!男子汉哭哭啼啼跟个娘们儿似的!”

半晌,一家人欢欢喜喜宰了兔子吃了顿肉,李氏吃不了太多,却也温柔抱着幼儿看着这对父子狼吞虎咽,关大郎一边笑骂儿子,一边却捡着肉多之处一个劲儿夹给他,心中渐渐做了决断。

一家人躺下歇息,关大郎才悄悄起身、推了门出去,山坳处依旧隐约有人声不断,他走过去,对着篝火旁的人道:“我跟你们走,给粮吧。”

对方嘿然一笑:“这不就对了么,这些粮够你们一家吃到亭州城,咱们镇北都护府正在赈灾发粮,到了那头,你们必能吃上饱饭,何苦守在这连树都秃了、注定饿死的地界。”

关大郎默不作声,他接过粮,默默转身离去。

李定勇眯起眼睛朝一个老汉道:“他不会带着粮跑了吧?”

老汉摇头:“他一个病秧子媳妇、两个孩子,怎么跑?你放心吧,他在村中素来有些威信,他肯来,必也有许多人跟着去的。”然后,老汉眼中流露渴盼:“都护府……真给发粮?”

李定勇放眼看去,这篝火旁,皆是老弱病残,闻言,一双双瘦到脱形的双眼极度渴望地看来,李定勇嗤笑一声:“放心吧,都护府必定是要给粮食的,你们只管往亭州城去就是。啊,对了,这一次司州大人说了,粮多的是,你们尽管告诉所有人,都可往亭州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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