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1 / 1)

成国公陆平之子?

仿佛一道惊雷,亭州城头所有官员将领看向陆膺,这一刹那,金甲曜曜,恍惚间,仿佛又见昔日帝国中那位战无不胜的战神风采再临人间。

原来如此,当年战死在亭州的陆氏父子……竟有这位世子活了下来,茫茫大漠霜雨雪,苦心孤诣终不负,今日这场亭州之局,北狄……还是败在了成国公府手中啊。

听完通事郎的翻译,再看陆膺眉宇间的坚毅,景耀帝终于罕见地抛却了帝王天性中对于时机、利益的权衡,率性道:“成国公陆平之子陆膺,接旨吧。”

陆膺一怔,随即连忙一礼,一旁的通事郎连忙摊开纸笔,凝神细听帝王在此时此刻要下达的旨意。

站在这帝国北域的边塞雄城,煌煌苍天之下,当着城中数十万大军,城下数万敌寇之面,景耀帝亦是一字一句道:“即时起,改亭州为镇北都护府,敕封陆膺为镇北都护,督察诸族、镇我北疆!”

此令一出,亭州城头登时一寂,安西都护府之后……大魏竟出现了第二个都护府,军政大权在握,而这第二位都护,竟如此年轻!

可他的功绩,这般耀眼煊赫,场中竟没有一人能出言反对。

北域都护府设立,无疑是整个大魏北部的力量聚散为团,直击北狄,一个“镇”字,景耀帝的冰冷杀机全不遮掩。

赤那颜猛然一喘,一口鲜血喷溅马上,令几个王子不由惊惶,他却狠狠推开他们,只最后向亭州城头看了一眼,哑声道:“回龙台!”

亭州将有大变,龙兴之地更不容失!

第100章 义骨柔情

看着北狄可汗掉头北去, 这一场自亭州阅兵而起的滔天波折竟就此真的烟消云散,宋远恒甚至有种犹在梦中、难分真假的错觉, 他复杂的目光落在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身上, 帝国北疆,也不知这副年轻的肩膀是否挑得起?

陆家死在亭州的人, 已经太多……

此时此境的宋远恒,不知为何,竟已经不想再见更多的亡故。

而陆膺向景耀帝谢了恩, 才从容起身,他神情从容平稳,竟未见多少人乍然显贵之后难掩的骄傲,随即,场中众臣俱是恍然, 是了, 他自幼便是作为未来的成国公教养长大, 他的父亲更是三公之一的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他打小出入宫廷, 本就尊贵,如今受封这镇北都护之职, 却未有爵位加身……于他而言, 却是算不得什么乍然显贵。

但毕竟是不一样的,此乃正三品的实职,看似与一地州牧平级, 却握一地军政大权,就算成国公还在世,就算陆膺还是成国公世子,若没有这一番特殊的天时地利,也绝没有半分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

北狄铁骑滚滚而退,掀起无边烟尘,这许多人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北狄可汗亲至,原本以为避无可避的滔天血战……竟真的免了?

未动一兵一卒,竟真的退了北狄大军……?

若能和平,谁想流血?然后就是发自内心的山呼海啸:“恭贺陛下!”“ 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

即使是精锐如黄金骑,亦是人人声嘶力竭,眼眶通红。

三年了。

三年前,他们有的是一路跟着陆膺颠沛流离,看着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有的是在亭州那场大火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北逃……最后,他们都是大魏户籍薄上的战死之人、永远失去了踏足故土的身份、成了不得不游荡在草原的游魂。

是陆膺将他们集结起来,给了他们新的身份——黄金骑,给了他们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报仇!回家!

而现在,他们的将军成了帝国北境的守护者,兑现了当日诺言!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哽咽出声,是为出征前还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小儿,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父亲?是为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阿母,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康健?是为红烛对照依旧羞涩的新妻,不知三载了……她是否还在等待?

还是为了,为了那个曾经并过肩、干过架,却已经永远沉眠在大漠,再也无法与母亲妻儿重逢的弟兄?

陆膺的神情从容平稳,直至他回望身后三千黄金骑,三千他的弟兄,更多的、无法再见的父与兄,扯了扯嘴唇,露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那个口型是在说:弟兄们,回家啦。

在这山呼海啸中,左卫军替下黄金骑,护送景耀帝下了城楼,他回身,想同陆膺说什么,却见他那位新敕封的镇北都护正同麾下嘱咐了什么,韩铮道:“陛下?可要臣去唤陆都护?”

看到一队黄金骑朝城外而去,其余黄金骑除了轮班者,却俱是欢呼起来,大声商议着要如何同家中报信联络,景耀帝恍悟,心中了然,不由笑着道:“陆都护倒是义骨柔情。”

也不知是向韩铮而说,还是朝走过来的陆膺而说。

韩铮一怔,与余人一般不明所以,陆膺却是难得流露一点赧然,随即向景耀帝拱手道:“臣在大漠三载,弟兄们跟着吃了许多苦头,于家中也是亏欠良多,还望陛下恕罪。”

景耀帝上了马,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麾下的兵士不错,成国公给你定下的亲事也很好,太宰教女,自是极好的。”

宋远恒、韩铮、陆膺等人一道随行,护送景耀帝回到了他在亭州城中下榻之处,依旧是这荒凉边塞中难得的小桥流水、春色烂漫,早早备好的热水浇到身上,景耀帝才恍惚中如觉隔世。

这番北巡,一个不慎,极有可能便再不能看到眼前一切,再也无法回到魏京。

吕阿不奇亲自奉上香露衣物,这番北巡事故之后,景耀帝身周所有婢女一概是不用了,吕阿不奇亲自侍奉帝王更衣,看到年轻帝王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伏倒在地,久久未能起身:“未能护陛下周全,下奴该死。”

他语气之中的自我审判那样坚决,随时愿以死谢罪。

景耀帝回过神来,失笑道:“起来吧,此番朕亦是大意了,朕现在好好的,很不必如此。”

他出身就是皇长子,未及十岁便晋封太子,少年登基,弱冠未久便亲政……到得如今这年岁,正是盛年,却已经习惯孤寂,吕阿不奇是他出身便服侍他的人,亦是他难得可以放松情绪信任之人。

吕阿不奇才收拾情绪起了身,哑着嗓子将亭州城中,景耀帝失踪之后的所有事一一禀报。

若是宋远恒在此,必然会背生冷汗,因为,他与韩铮私下的对答、亭州城中那些本地豪强私下里的动作,他以为只有他能知道、甚至他不知道的,吕阿不奇都向景耀帝一一禀报。

“下奴无能,陛下北巡的消息是如何泄露到北狄的,依旧未能查明。陛下,这亭州城中的水,恐怕远比在魏京看起来还要浑,将来这镇北都护府……”

陆膺再如何不费兵甲退北狄,所仰赖的,不过是他在大漠三载的经营,可是,这亭州城中,错综复杂之处,恐怕更在草原诸族的恩仇交错之上,陆膺这样的年纪,在亭州势单力薄……真能胜任这镇北都护之职?

吕阿不奇的话在帝王思索的神色中立时止住,他敏锐地发现,这一次归来,陛下更加晦深难测,看起来,竟越来越像……上皇,吕阿不奇垂下的面孔上深含敬畏。

景耀帝却开口道:“此事不急,留待陆膺去查吧。现下,你先往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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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岳欣然,正在亭州城南数十里外,这是陆膺选定的地方,他曾经晦涩地暗示过,若是亭州不保,大军溃败必是往南,此处是必经之路,可跟着先行南撤;或是亭州一切如计划般稳妥,自会有人来接。

与北狄可汗这场声东击西之计,从头到尾用意就不是在破敌,而是要将被北狄团团围住的亭州城打开一个口子,让黄金骑护送景耀帝安全返回大军之中,并且,整个过程不能令北狄铁骑提前知悉、生出怀疑,否则他们若铁了心截杀景耀帝,黄金骑难免死伤惨重。

这样的计谋,精妙,却也脆弱。

陆膺信奉尽人事听天命,再险的计划亦要搏上一搏,这一次却坚持不肯要岳欣然随行,给景耀帝的理由却是现成的——不论是岳欣然、还是黄云龙、琵琶女、那些捕快等人,皆非骑兵出身,在整个计划中,难免会拖累黄金骑行事。

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冯贲便护送着他们绕过亭州城,到了此地。

不论是冯贲还是黄云龙,应该说场中每一个听过陆膺计划之人,都难免心绪忐忑不宁,唯有岳欣然,出发前她问黄金骑要了纸笔砚——也不知黄金骑从哪户人家中寻来的——此时就着天光,她低头写着什么。

那张宁静的侧脸,莫名地就叫其他人宁静了下来。

一路行来,其实赖岳欣然相救极多,黄云龙便也不讲究那些俗礼,探身问道:“小陆夫人,你在写什么?你……不担心陆将军吗?”

岳欣然嗯了一声,却是将那纸页微微一晾道:“无甚好担心的。”

那纸页上似乎只有短短几行字,黄云龙未及辨认便被岳欣然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北狄围城,几十万大军在城中不得出,三千黄金骑却要护送景耀帝安然返回,这样险恶的情形……小陆夫人居然这般胸有成竹吗?

便在此时,头顶金鹰长鸣,冯贲大喜过望,嘬唇为哨,声音自藏身之处远远传了出去,他转身喜滋滋地道:“夫人果真料事如神!将军的计策必是成了!”

这支黄金骑率队的正是陆膺麾下一贯沉稳的石头,两下相逢,黄云龙、冯贲等人追问之下,陆膺此番护驾、退狄的大功,得封镇北都护之事自然是令众人惊喜连连。

冯贲连道:“这般说来,将军先前在诸族中奔走便也是为此事?”

石头连连点头:“氐羌、吐谷浑出力颇多,也不枉当初将军亲往调停。”

这些部族之间的局势,陆膺实是花了许多心血,氐羌原本为吐谷浑所并,又能独立出来,背后虽有一番恩怨情仇,可离不开陆膺的引导与支持,看起来今日退狄之事未费一兵一卒,背后却是许多水磨功夫。

便是黄云龙听完那些前因后果,也不由对陆膺的远见叹服,也难怪小陆夫人会说无甚好担心的。

此时再看岳欣然,黄云龙心中又自不同,镇北都护府……自己这都官将来说不得是要在陆将军麾下讨饭吃了,他笑哈哈地向岳欣然道:“恭喜小陆夫人!啊,如今该叫都护夫人了!”

石头、冯贲等人俱是难掩喜色,起哄般跟着叫道:“见过都护夫人!哈哈哈哈……”

跟着陆膺在大漠吃了三年沙子,陆膺在大魏前程光明,他们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返回故土,三年了,实是再没有比这更高兴之事。

只是,黄云龙与琵琶女微妙地发现,小陆夫人只是礼貌地淡淡一笑,神情间不见太多欢喜。

第101章 我们和离吧

再入亭州城, 明明还是同样偏僻荒凉的边塞之城,一切却显得截然不同。

岳欣然看到街边无数百姓喜极而泣奔走相告, 本以为也许失去君王会城破家亡, 没有想到竟还能回复太平,路边甚至有人认出了石头他们这一身黄金甲的来历, 高声叫道:“看!都护大人的亲卫!”

登时就有百姓拥在路边挨挨擦擦地盯着看热闹,石头犹豫地看向岳欣然:“夫人,可要我们……”

岳欣然摇头, 这些百姓并无恶意,何必阻拦?

她刚一摇头,话唠便带了一队黄金骑迎来,他浮夸地自马上滚落到大道中央,大声道:“属下参见都护夫人!”

他后边的人自然也是跟着下马参见:“见过都护夫人!!!”

都是大漠沙里来风里去的糙汉子, 那嗓门吼出来震得抖落了亭州城门的灰尘, 虽只是一小队人马, 却硬是在亭州城大门营造出了千军万马相迎岳欣然的气势。

随即便是围观百姓的轰然惊呼,呀,这年轻小娘子是都护夫人?!百姓们灼灼的目光登时盯着岳欣然, 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呀!这就是都护大人的夫人吗!”“瞧着年岁甚小,莫不是与都护大人差着年纪?”

陆膺陆大人三头六臂虎背熊腰的“威武”形象早在短短时日内传遍了亭州城, 这样一看, 岳欣然不免就显得太过斯文秀雅。

然后不知道是谁鼓起勇气喊了一声“都护夫人!”

仿佛在这喜气洋洋的街道上掀起层层涟漪,百姓们欢快地唤着,好像这一声声地, 就能表达对都护大人的谢意,对未来这镇北都护府的无尽期盼——期盼,这座生机枯竭的旧城,在得到一个新的行政区划的同时,亦能获得新生;期望,他们的都护大人,都能永如今日这般,给他们带来和平与安宁。

岳欣然无奈地向人群挥手致意,石头一瞪话唠:“你又作的什么妖?!”

话唠嘿嘿一笑:“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他们自己个儿非要来向夫人问好,是不是啊!”

他身后那些黄金骑个个盯着岳欣然,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是!!!”

石头本还再想数落话唠胡闹,看着眼眶隐约有些发红的这些兄弟,心中忽然明了:“夫人,这些弟兄家在益州,先前劳您对他们家里多有照顾,故此才想来迎一迎,不是有意唐突。”

黄金骑中,多是陆家军旧人,陆家军中,又属益州兵多,早几年在益州之时,岳欣然便着手对那些战亡在北地的将士立碑纪念,在茶场中这些烈士家属提供工作,甚至还让他们的孩子免费接受教育,凡此种种,在今日,这些黄金骑终于可以联络家中之时,一一知悉了家人近况,终于可以当面道谢。

他们特地赶来城门相迎,就是想亲自给岳欣然做个面子——这是他们的都护夫人,整个亭州城,谁也不能小瞧了去!

那黄金骑中有人出声道:“夫人,咱们都是糙人,说不出啥好听的,家中老子老娘多亏了您照拂……只要您一句吩咐,就算我这颗脑袋我也绝不皱眉!”

“正是!夫人!俺这颗头颅也不吝惜的!”这一个个大汉冲上前来、争先恐后要向岳欣然致谢。

岳欣然看着眼前一颗颗大好头颅,深感头疼,她要这么多人头来做什么?她又没有筑京观的爱好!

话唠眼睛一瞪:“都做什么!夫人是斯文人!你们说话都小心着些!”

然后,他转头亲自给岳欣然牵马,笑道:“夫人,将军……咳,都护大人的府邸还未收拾出来,临时指了原亭州府衙下榻,都护大人怕您寻不着,特意叫我来给您领路,嘿嘿。”

一旁黄云龙不由咋舌,先前与那位都护大人夫妇相处,便已经隐约可觉出都护大人的爱护之意,现如今才发现,当初多半是因为陛下也在一旁,都护大人都是收敛着了的,先让左膀亲自去接,又怕夫人不晓得府邸的方向,派了右臂来领路——这位都护大人对夫人的爱重,真是叫人有些难以置信。

岳欣然却是神情从容地点头道:“有劳。”

黄云龙与一众捕快这数日为救景耀帝连日奔波,不少人带了伤,辛苦劳累,也该归家报个平安,便与岳欣然一行在此分别,只有琵琶女,无处可去,先与岳欣然一道。

府衙之地,又是姓方的那样贪墨之官旧居,当然不会太差,岳欣然刚一进门,汤浴饮食悉数准备妥当,换洗的衣裳是她的尺寸、是她贯穿的细麻,而非华贵的绫罗绸缎;奉来的食物只是一只三层食盒,每一样只有小小一点,却尽是此地边塞的风味美食,数十样绝无重复,又不会叫她撑到,连用餐的桌案上都费尽心思地插了一盆海棠。

这浪漫熟悉而充满惊奇体贴的手笔,出自何人不问而知。

冯贲留下守卫——如今亭州城外患稍解,内忧却未除,几十万山头林立的大军,在这陆膺刚刚上任的当口,可说不准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石头与话唠自去向陆膺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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