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太阳必将升起,无数因此浮动不休的人心在这样的杀气面前终是静了一刹,在黎明前的这个夜晚,喧嚣暂歇,终于恢复了军营该有的整肃。
安国公却在这整肃的军营中信步而游,径自到了左卫军统率的帐前。
第95章 两军博弈
对于这位如今在亭州真正说一不二、甚至可以左右帝王生死的统帅的夤夜造访, 韩铮并没有给出太多表情,他一脸冷漠道:“未知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早就想到这位天子近臣的态度, 宋远恒还是忍不住苦叹:“韩将军, 休要中北狄之计。”
韩铮冷笑不语。
三日来的压力亦令宋远恒心头蓦然亦蹿起一股无名火,他冷冷道:“韩将军!既然认为宋某处置不当, 易地而处,韩将军会如何做?自缚于阵前?”
韩铮一时噎住,他气结地拍案而起:“但至少我不会坐视北狄斩杀陛下!”
宋远恒简直要笑出声来:“哦?那韩将军不妨教教宋某要如何去做?”
韩铮咬牙切齿:“你派出去那许多人, 早先连消息都没有,北狄大军又来得如此之快!那军营中的,九成九必是陛下本人!我若是你,至少我会看看陛下过得如何!可有吃苦受辱!可以先叫北狄开个条件!看有无可能赎回陛下!实再不成,我也会出兵, 阵前我要豁出命去刺北狄可汗!哪怕是擒住北狄哪个王族, 也好同他们谈个条件!而不是你这般……坐视陛下身陷危局却什么也不做!!!”
看着眼前这个还带着锋芒、正值壮年的将领, 宋远恒神情有些恍惚,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别人夸奖……也是一派世家风度, 这便是这些寒门出身的将领才有的东西吗?不顾一切,一往无前。
宋远恒疲惫地扶了扶额头, 这几日不休不眠, 他的年岁,也算不得很年轻了:“韩将军,北狄不会轻易斩杀陛下, 此事你赞同吧?”
韩铮盯着宋远恒:“这就是你一直按兵不动、等什么狗屁懿旨的理由?北狄不会轻易斩杀陛下……若是他们在阵前伤害陛下呢?若是他们在阵前羞辱陛下呢?宋远恒,你用什么来保证!更何况……”
韩铮眼中的冷意简直可以凝冻一切:“你我皆知,你那八百里加急传出去之后,北狄便已经将亭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纵魏京有旨意,那也是绝计进不来的,宋大人,我实不知你此来为何。”
明明是同样的问题,可在这样的推断之后说出来,直如一把锋锐的刀插进宋远恒的心中。北狄大军已经围死了亭州城,他派出寻找陛下的人都无法回讯,魏京的旨意……又如何进得来?
他身形微微一晃,却沉了面孔,淡淡道:“韩将军,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宋远恒从无对陛下不利之心。北狄此番行事,看似在逼迫我,其实不过借威胁陛下试探于我。”
韩铮自然不可能被宋远恒几句话打动,但是宋远恒乃一军统帅,他所说的话,却是韩铮没有想到的,他疑惑道:“试探?”
宋远恒淡淡道:“因为北狄人,也有和韩将军一样的怀疑,现下陛下不在亭州城……我宋远恒会不会选择拥兵自立。”
这简直就是无比诛心之语了!哪一个臣子会选择将自己的野心这样赤裸裸地剖白!偏偏这位安国公就是这样做了!
在这一瞬间,就是韩铮也听得呆在了原地。
韩铮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吗?他当然有!他简直太有了!
此时的情境,景耀帝下落不明,极有可能落入北狄人之手,整个亭州城,数十万大军名义上都需听宋远恒节制,若是宋远恒不想令景耀帝回来……那整个亭州城、甚至整个大魏,恐怕都要对他俯耳听令。
毕竟,几乎大半的魏军都已经在他手中。
宋远恒甚至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他只需要像这几日一样,什么都不做,自然会有无数忠心耿耿的下属将一切为他做了,景耀帝……自然无法回来,甚至,有可能是永远回不来。
这样的情形下,谁会不怀疑宋远恒?
可是,现在宋远恒清清楚楚地将这质疑摊开在了韩铮面前,竟叫一贯直来直去的韩铮都没了话语。
宋远恒却低沉道:“北狄人手握陛下,必是要图谋好处的。我若表现出对陛下安危的急切,北狄必会坐地起价……于陛下安全更为不利。”
那价格可能会高昂到整个大魏都无法承受的地步,甚至将整个亭州的战局全部拖入无法想像的深渊。
韩铮一震,如果宋远恒一直表现得像先前那样无所作为、不为景耀帝安危所动,叫北狄以为宋远恒不在意景耀帝的生死、甚至宋远恒是期盼景耀帝之死的,才能使景耀帝在北狄人心中的价值降低,开出一个能接受的价码来。
这就是身为一军统帅的宋远恒,在想了很久很久,无数次想像陆平会做出的决定之后,做出的选择。
但是,这样的选择……会叫多少人误以为真?
至少,他韩铮当了真。
若是陛下真的回来了,也信以为真了呢?眼前这位安国公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就算陛下理解了安国公的苦心,不曾追究,但这一生,安国公也许都永远洗不掉身上“贪生怕死、不忠君王”的污名,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臣节有亏,这几乎意味着仕途的断绝。
韩铮盯着眼前的宋远恒,似乎想透过那张面孔看到那颗跳动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宋远恒所说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为了救陛下……?还是眼前这番说辞不过花言巧语欺骗自己?
韩铮深吸一口气,他竟辨不出其中真假:“宋大人,你因何要告诉我这些。”
宋远恒沉默之后才缓缓道:“亭州城中,可用之军其实不多,营救陛下,其间不知还有多少波折,你我之间,不能生出龃龉。”
这一刹那,韩铮告诉自己,好,自己就信这一次,他盯着宋远恒道:“宋大人,若你所作所为,真是为了营救陛下,我韩铮刀山火海任你差遣!可若是我发现你巧言令色欺骗于我,休怪我手中长刀无情!”
长刀刷然出鞘,直直钉在宋远恒身前桌案上。
宋远恒却反而笑了:“如此,还请韩将军好生休息吧,若我所料不错,我沉默三日,北狄明日便会开出价码了。”
踏出韩铮帐篷的时候,宋远恒竟呆呆看了看天际,他竟有些庆幸,韩铮没有追问,若是懿旨进得来……真有旨意,他宋远恒又会如何选择呢?
次日天光泛白之时,亭州城头一派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三日之期到来的任何不同。
北狄二王子拖勿亚远眺亭州城头之后,忍不住恨恨一捶毡帐道:“这姓宋的,看起来当真是不在意这皇帝死活了!呸!他们大魏嘴上什么孝悌信义,皆是言而无信的骗子!”
四王子忽楚一脸忧心忡忡:“三哥到现在也没有消息,父汗,这该不会有什么……”
二王子拖勿亚却是掸了掸靴头的灰尘,漫不经心道:“三弟带了四万铁骑,那阿孛都日才多少人马,放心吧,大祭司都说了此行北星腾空,大漠有主当兴,必是吉兆!三弟大抵是跑远了些,这两日定会归来的。”
然后他“啧”了一声:“三弟耽误了这么些时日,那大魏皇帝不在手中,心中终归是不踏实,真是麻烦。”
四王子试探着问道:“那,便再给亭州城宽限二日,待三哥带着那大魏皇帝到了再说?”
二王子甩手中马鞭想再说些什么,那坐在中央的老人,辫子已经近乎全白,却缓缓睁开了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不论是二王子,还是四王子,周遭一众大将俱是起身抚胸,大气也不敢再出。
这位北狄可汗看着帐外的渐渐升腾起来的朝霞,一字一句道:“去,告诉那姓宋的。用亭州城来换大魏皇帝,若他不肯,就把那假皇帝斩给他看。”
所有人俱是身体一震,再看向老迈的可汗,心中充满了敬畏:“是,可汗。”
要么换亭州城,若是不肯,这姓宋的根本不必谈,倒不如用个假皇帝的死来逼乱亭州城!
城中,临时驻跸的帅府中,当城头校尉一路飞奔来传讯时:“陛下……被推到了阵前!”
韩铮霍然看向宋远恒,捏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毕露。
宋远恒深吸一口气:“走吧,都看看去。”
远远看到一个与景耀帝几乎一般无二的人被推到斩首台前,韩铮手中长刀几乎就要拔了出来,北狄人的条件远远传来:“用亭州城来换!要么……”
斩首台上,锋利的马刀高高举起。
韩铮的手松开了刀柄,面色惨然地看向宋远恒,这一瞬间,宋远恒表情木然。
亭州城……在沙河、径关一再被北狄铁骑踏破之后,亭州城几乎是整个大魏西北最重要的一道门户,若是将亭州城交给北狄,那几乎意味着,北狄人随时可以南下牧马!
北狄人冰冷的声音传来:“姓宋的,可汗说了,太阳升起来前,给你十息时间考虑!十、九……”
此时,第一缕朝阳的光芒将马刀晃得令人睁不开眼。
“三、二……”
宋远恒开口道:“且慢!”
看着被摁在斩首台上的景耀帝,他艰难地即将开口之时,忽然一道清脆的啼鸣自头顶传来。
第96章 陆膺之计
两日前, 亭州城外三十里。
陆膺麾下黄金骑此时俱是人衔棍马摘铃,悄然无声, 景耀帝也与陆膺一般, 趴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
正午天气晴好之时, 他们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骑北狄往来的哨骑,景耀帝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转头看陆膺, 却见陆膺神色平静,还向他微微一笑,以口型道:“发现不了的,无妨。”
瞧他这神色悠哉的模样,显是与北狄打了太多次交道, 惯常如此了, 景耀帝亦不由对这小子再高看一眼, 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若是两军对垒,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面对面了,陆膺所做却不只于此, 他竟还散了自己麾下游骑出去,打探消息, 监视北狄大军动向, 竟全不怕被对方觉察。
陆膺自然是不会觉得这有多么凶险的,要是问他,他定会嗤笑, 黄金骑这些家伙皆是陆家军斥候出身,经过大漠三载历练,与北狄打过那么多交道,要是还被对方发现踪迹,那早在大漠变成秃鹫之餐了!
只在景耀帝看来,不免在这凶险中觉出别样的刺激滋味,陆膺用兵,与其父确是大不相同,陆平所率陆家军,生平罕有败绩,却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稳妥从容,极少听说什么声名远扬的精彩大战,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在毫无破绽的从容不迫中赢下一城又一城,哪里像陆膺……
想到回龙滩一役,景耀帝身为守成之君,亦不免觉得热血沸腾。
天色擦黑时,一丛灌木悄然挪到身旁,黄云龙猛然唬了一跳,却是石头打探归来——陆家军斥候的一项本事,除了乔装打扮,还有伪装成植物动物。
石头将打探到的阵前情形一说,众人压低了声音开始商议,黄云龙不由愤愤:“这北狄人未免太可恶!竟又借着陛下的名义去诓骗安国公!”
陆膺神情亦自凝重:“安国公不知其中真相,难免束手缚脚,如今大军全困于亭州城中不得出,更兼北狄恶毒,竟假借陛下胁迫于他,此时只怕他亦极为为难。”
岳欣然却是沉吟之后道:“北狄人好险恶的用心,安国公为大军的统帅,若是安国公当真自缚,大军群龙无首自然生乱,兼且徒然无益;安国公若是不采取举动,无疑又陷入不义,臣节有亏,亭州城中诸军来历不一,必有非议。”
景耀帝却是不动声色问道:“那依凤起媳妇你来看,还有一日便是三日之期,安国公会做何选择?”
这个问题问得令陆膺的眉头不由一跳,虽然景耀帝此时安全地与他们在一起,但是安国公那头却是不知道的,景耀帝此问,不知是在揣测安国公,还是在试探岳欣然。
安国公此时手握重兵,假设景耀帝真在北狄大营,他若有不臣之心便大可见死不救,若是在这样的假设之下,将景耀帝送回亭州城还会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当真不好说。
叫陆膺来看,安国公宋远恒是景耀帝的母族,纵是与陆府一直有龃龉,陆膺也不认为对方会做出那种叛逆狂悖的不臣之事,只是,在这样的关头,如何叫帝王放心,却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只听岳欣然坦然道:“我若是安国公,我便会按兵不动。北狄现下所说的条件,分明就是漫天要价,成国公但凡是为大军负责、为陛下负责都绝不会答应,他若是答应了,连他也折在北狄人手中,接下来的事才真是没有了任何希望;既然是要价,就要还价,真正诚心的买主是断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的喜好的,否则非但不好还价,没准还会叫卖家开出一个不可能接受的价格来。”
她并没有说安国公如何,只易地而处,说她会如何。
景耀帝神情不动:“那现下,宋卿这般做派,是在麻痹北狄……?”
岳欣然微微一笑,索性将这话题痛快地撕掳开来:“陛下,容我放肆一句。若安国公当真有异心,他此时该做的,应该是在亭州城头痛哭流涕,反复诉说自己的无奈,大叫着让北狄人莫要伤害陛下……”
接下来北狄会怎么做呢?只怕更会牢牢握着那个假皇帝,希冀不断逼迫大魏朝廷让步,开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条件,这样反复消磨中,营救皇帝之事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而宋远恒借着这拖延的时日大可消化亭州城中诸军,打压异己、收拢部将,将自己忠于皇帝之事传扬开去,万一皇帝在北狄军中真有什么万一,谁也不会怪罪,接下来的发展,更是全盘可在他掌握之中。
岳欣然意味深长地道:“……所谋甚大者,必重其名。”
这时代,往往讲究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要想赢得人心,往往要先经营名声。安国公全不作为,分明就是在自毁声名,若景耀帝真在北狄大营中,又有了什么万一,顶着对君王见死不救的名声,安国公将来还能有什么作为?此时毕竟不是那等人命如草芥、礼法荡然不存的滔天乱世。
景耀帝神情中看不出什么起伏,只瞧了岳欣然一眼,笑着颔首道:“朕自是信得过宋卿的,只如今,该如何回到亭州城中?至不济,也要叫宋远恒晓得北狄营中是个假货,北狄人是诓骗于他。”
就是依黄云龙来看,此事亦极不容易,北狄营帐都能排出数量,陆膺麾下不过三千——先前吃下三皇子的兵马,乃是借了天然地利,又是提前设伏,如今……可是在亭州城外,四下开阔,最大的防守之处,却是那亭州城,还被北狄大军四面八方牢牢围住了。
不论再怎么看,要凭陆膺麾下,要想保护陛下安全进入亭州城,也实是太过勉强。
暮色四合,陆膺坐在岳欣然身旁,神情间瞧不出什么,岳欣然却心中了然,就算真能护送景耀帝入亭州城,黄金骑折损必是惊人,岳欣然视线扫过石头与话唠等人,他们不只是陆膺在大魏立足的筹码,更是与他生死与共三年的弟兄,为景耀帝,不值得。
黄云龙道:“那若是我们远远朝国公喊话,陛下安然无恙,那北狄人手中的是骗人的呢?”
宋远恒如果知道真相,不再受制于北狄人,至少魏军可以出城与北狄人正面相抗啊!
岳欣然与陆膺竟不约而同开口道:“不可!”
然后,二人皆是一顿,一旁的景耀帝亦是摇头道:“从北狄大军来看,他们恐怕还不知朕与陆卿汇合之事,”陆膺一行速度极快,更兼黄金骑的哨骑控场,那些败兵只敢逃回北狄,哪里还敢与陆膺正面碰上:“若是贸然与亭州城中通消息,叫他们猜到了朕安然无恙,并不在他们那什么三王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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