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号角取自北狄龙台山下神牛、祭天之后斩下的牛角,洁白如玉,号声浑厚悠长,十分容易辨认,在北狄大军中,这神牛号的地位仅在北狄可汗代代相传的那一只龙角号之下。
那号角长长响罢,竟不多时又再响起,景耀帝心道,两万铁骑,北狄人为了抓他,当真是舍得下本,竟派两万铁骑涉险直犯魏土,要知道,整个北狄,恐怕也不过十万铁骑而已……
便在此时,第三声长长号角竟在此时响起!
三万铁骑!
场中许多人听懂了陆膺的解释,皆是勃然变色,黄都官忍不住问道:“陆……将军,您麾下有多少人?”
景耀帝也看着陆膺,他向景耀帝一礼,恭敬答道:“启禀陛下,臣麾下三千弟兄,几乎皆在此地。”
黄都官等人不由面色难看,三千?!
要叫岳欣然来看,大漠茫茫,没有后勤、没有补给、没有任何一国为依仗,只靠他们自己保全一支三千人的重骑,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也不知陆膺到底是怎生做到的。
可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三千对三万,那是十倍之差!当数量差到这般地步,再如何精锐,要赢得战局也是绝无可能。
景耀帝不由再度看向陆膺,不待他开口询问,第四声号角竟在遥远之处再度传来!
即使以帝王城府,景耀帝的面孔亦难免一沉,余人更是神情惊惶,若非景耀帝在此,他们定然已经上马奔逃!北狄人……这是疯了!四万铁骑,那是足以发动一次入侵亭州腹地的大战兵力!
为抓景耀帝,他们竟是倾了小半国力!
可景耀帝很快就沉住了气,因为在他面前,听罢四声万骑集结的号角,陆膺的神情认真凝重,却没有太多意外慌乱之色。
景耀帝沉声问道:“陆膺,北狄兵力十倍于尔,可有应对之道?”
陆膺答道:“陛下,臣此来正是因为探知了北狄大军动向。”他顿了顿道:“若陛下允臣出战,臣定不负陛下之命!”
虚张声势还有胸有成竹,景耀帝阅人无数,绝不会混淆。
景耀帝喜他这派从容自信的风度神采,大战在即,却不禁笑道:“好!难怪你媳妇说你在草原苦心经略三载……便叫朕见识见识凤起公子的大漠风采罢!”
陆膺忍不住再看了神情从容的岳欣然一眼,她早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转寰过了?方才陛下这般大度,轻易不再计较,怕也有她的缘故……
千思万念再度涌上心头,却被陆膺强行按捺下去,他不敢再看岳欣然,战前分神实是为帅大忌。
陆膺向景耀帝一礼:“臣陆膺斗胆请陛下移驾观战!”
时近正午,陆膺一身赤金重甲烈烈燃烧着炽金光芒,更衬得他身材高大英武,恍如天上武神来到人间,年少时的潇洒不羁皆在此时化为沉锐锋芒,不论是此刻眼前大将,还是那“观战”二字,哪怕北狄大军浩浩荡荡的逼近,景耀帝胸中亦生出北巡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满腔豪情:“准!”
三千黄金骑拥着景耀帝与陆膺南面呼啸而去,而他们身后,北狄大军浩浩荡荡列阵而至,天边卷起漫漫烟尘遮天蔽日,四万铁骑直如铺天盖地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肃水两岸!
第92章 平安凯旋
一行人再度上马, 沿肃水东岸一路向南而行,身后纵有四万追兵, 可心情好歹还是与先前不同, 他们四周,夺目的金甲重重护卫, 行进间橐橐重甲之声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但很快,抵达一处绵延数里的开阔之地时,陆膺便下令分兵而行, 此处名“回龙滩”,肃水自山间峡谷涌出,甩了一道大弯抵达回龙滩之后,便仿佛龙归旧巢般变得平缓柔和,因而得名。
这是景耀帝第一次亲见陆膺用兵, 陆膺麾下游哨, 早在一路前行途中撒了出去, 分兵之时,陆膺命石头率领二百骑亲自护送景耀帝一行往回头滩尽头的群山而去。
身后北狄铁骑的轰隆已经回荡在耳畔,陆膺深深看了岳欣然一眼, 似乎犹豫着想说什么,岳欣然心中却咯噔一下, 掐住他所有想要说的话, 抢先果断道:“平安凯旋!不要说话!”
不论陆膺有多少谋算,面对十倍兵力……也必是险而又险。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乱立什么flag!
陆膺少见她这般模样,闻言不由一笑, 竟在马上伸臂探身将她牢牢一拥,冰凉金甲令岳欣然一时未能回神,灼热的气息重重落在颊上,她再一抬头,陆膺已经松开了她,竟真的一声不吭,掉头飞驰而去——那模样,竟好像是在惧怕什么一般,竟是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
岳欣然看着他的背影,心绪竟难得有些失宁,她轻吁了一口气,才拨马转头,追上了景耀帝一行。
景耀帝见她入列,心想这对夫妻倒是情谊甚笃,只是大敌当前,他也生不出什么说笑的心思,只不住频频回望回头滩头,石头见状道:“陛下,我等快到观战之地了。”
景耀帝一怔,陆膺所说的观战难不成竟真是观战!
所谓的观战之地,是群山中的一处山冈,整片回龙滩一览无余,确是大好的观战之地,即使以景耀帝看来,这等密林之中,马速难行,若真有什么意外发生,亦能在林中逃遁。
此时,陆膺亲率了麾下数千骑,在一处回龙滩上一处缓丘停驻,他们摆好阵势,所有人下了马摘弓换弩,分前中后三拨而立,当前一拨,单膝跪地,箭已上弩,长弩整齐划一地斜指天际,想来,这片开阔之地,就是陆膺选好的战场了。
北狄铁骑的前锋来得及快,陆膺摆开阵势,他们就将将要冲上回龙滩头,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嗖”,所有指天的长弩竟是同时扣下,箭雨如光带在半空抛起一道曼妙的弧度、直直朝北狄前锋扎去,登时一片人仰马翻,直令山冈上的景耀帝攥紧手中缰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可北狄来人何其多!前锋稍阻,立时有后部跟上,仿佛一个浪头拍上沙滩还未完全消失,后一个浪头已经汹涌而上,直如源源不绝般气势骇人。
可是很快,陆膺便以实力向景耀帝证明,为什么北狄此番会这般夸张派出了四万铁骑之多。
北狄人悍勇,踏着倒下的同袍尸身,极快补上了前锋空缺,可当他们即将冲上回龙滩时,不知何时,头顶竟又是一片箭雨洒下!
景耀帝瞳孔一缩,只见回龙滩那小丘之上,第二轮齐射完成之后,前队变后队,上箭于弩;中队变前队,举弩射击,第三轮齐射几乎毫不停歇地射出;后队变中队,调整弩机指天的角度,整装待前。阵型交替间,第三轮箭雨已经扎进敌阵,然后是第四轮、第五轮、第六轮……
什么叫一气呵成,什么叫眼花缭乱,什么叫精锐之师,这一刹那,景耀帝跨下坐骑忍不住仰天一嘶,竟是他于兴奋间情不自禁勒紧了缰绳。
岳欣然不由讶异,三段式射击法!
曾经偶然听说过的欧洲火枪射击阵型,在这个时空由陆膺用出来,亦有难想像的巨大威力,四万北狄铁骑势不可挡的汹涌之势,生生被这全不停歇的箭雨阻在了回龙滩头,半步也前进不得!
——之所以派出四万铁骑,不是因为对景耀帝有多么志在必得;再如何志在必得,只要景耀帝未归大军之中,一万铁骑也已经足够。
之所以派出四万铁骑……只因为阿孛都日那只神鹰出现在此!
这般情形令万夫长沙利脱的浓眉紧紧皱起,立时传令:“叫他们暂且收回来!”
一旁阐于听了不由大怒,他马鞭一指回龙滩尾的山冈:“沙利脱!王帐之中,父汗之令你不曾听到吗!大魏皇帝便在对面那山上!此番大军发动,誓要将大魏皇帝掳作父汗的奴仆!你令你的部下撤回,难不成是要对抗父汗之令不成!”
沙利脱面容沉凝,他乃是左贤王麾下爱将,对这位阐于王子只不卑不亢地道:“殿下,阿孛都日黄金箭雨之烈,您也是看到的,暂且避开锋芒,想来可汗不会怪罪。”
阐于王子冷笑:“暂避?山高林密,你再多耽误些功夫,叫那大魏皇帝跑掉了……沙利脱,你有几个脑袋可供父汗砍的!就是贤王也保不了你!”
沙利脱默不作声,左贤王积累家底不易,他不能这般轻易挥霍。
北狄虽曾入主中原,可却保有遗风,由诸部族联合组成,军旅也都在诸部手中,左贤王势力仅次于龙台王族和右勇王。
按北狄军制,万夫长便已经相当于大魏的将军了,能统率一万精骑的万夫长,更都是北狄的精英将领,此时,其余三个万夫长见沙利脱顶撞阐于王子而受嫉恨,他们一属右勇王,还有二人却直属龙台王族统领。
收到大魏皇帝北巡的消息之时,王帐内数度争执不下,毕竟此番不同过往,不是为劫掠一番撤走,而是为侵占魏土,必是要在魏人的土地上长期征战,这时节,亭州无甚好劫的便也少了给养,草原上也正是放牧的时候,出动大军的代价极高。
直到萨满亲自于龙台上问过天神,卜得大吉之兆!
而后,大魏皇帝竟真的动身北巡亭州而来,这般千载难逢、夺回南土的时机……若是错过,怕是此生也无望再恢复大狄昔日荣光!
故而,北狄大军实是倾巢而出,这位阐于王子更是深得可汗信重,亲自筹划并且亲自执行了往亭州掠走大魏皇帝的惊天计划。
流离城的变故虽是出乎预料,可此番事大,王帐之中,前后筹谋俱是周全,意外皆在考量之中,原本应只由王帐下一位万夫长来接应,却因为阿孛都日而仓促调集了四万铁骑,否则以铁骑奔速,不会耽误那样久的功夫才赶到。
阐于王子知晓父汗的心事,虽不知阿孛都日为何会卷入这大魏皇帝的事中,可对方素来处处于北狄作对,在草原之上几番破坏北狄大计,相助周遭那些小国便不说了,更数度令北狄这大漠霸主的颜面扫地……原本的疥癣之患竟隐有成心腹大患之势,父汗早已经对其动了必杀之心!
此番出动四万精锐,不只是为抓捕大魏皇帝,更想借机将这恼人的阿孛都日彻底自草原上抹去!
狄军南下,不只是为了巩固自己在草原的地位,更是要重新入主中原,这样的时刻,若还叫一个小小的阿孛都日在身旁上蹿下跳……岂非是叫南人瞧了他们北狄的笑话!
眼前这沙利脱,当真是不识大体!
阐于王子神色阴沉,一扫其余三人:“沙利脱不奉可汗之令,你们呢,怎么说?”
这样的大罪,一个不好便是全家为奴的下场,谁敢怠慢。
立时齐声道:“谨奉可汗之令,听凭王子差遣!”
阐于王子深吸一口气,马鞭一指回龙滩道:“你们都看好了,阿孛都日的黄金箭雨再如何厉害,箭弩终有用完的时候!他的人不过就那么多!狼群再厉害!牧狗蜂拥而上,也一定会将它咬碎吞吃下去!今日,我不只要将大魏皇帝带到父汗阵前,更要阿孛都日在此碎尸万段!便有损失,我也会在父汗面前担着!”
有阐于王子这番话在前,其余三人皆是神情一肃,右手一捶胸口,重重应下!
浑厚悠长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三声号角连绵相接,直如一声,石头在山冈上也不由神情凝重:“北狄人这是要拼命了。”
岳欣然看着那些北狄人顶着箭矢,在血肉横飞中不顾性命般地前冲,终于踏上了回龙滩,地面浅浅的新草已成一片赤红,她不由在想,陆膺……到底是在北狄拉了多少仇恨,才叫对方这样不顾一切?
随着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弓弩能发挥的作用便越加有限,待对方冲过三分之一时,陆膺一声令下,所有黄金骑收弓上马,解下了马背上的长枪握在手中,北狄大军冲到丘下之时,因为地势之故,速度便不由一缓,黄金骑却是借着俯冲之势,狠狠撞入北狄阵中,犹如一块生满倒刺的坚硬合金自坡顶隆隆滚下,直将那黑色潮水冲击得荡出了一块空地!
这是岳欣然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冷兵器血战,没有任何花哨,长枪、大刀,血肉横飞染红肃水,震天的杀声中有多少是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不甘嘶吼?这其中有没有陆膺的声音?岳欣然只觉眼前这场面叫她不适到了极致,不得不强行阖了眼睛调整呼吸,才勉强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压了下去。
忽然,岳欣然耳边听得数声惊呼,她不由睁开眼睛,回龙滩上,战局再度变化,蚁多咬死象,纵是在箭雨中折损数千人马,北狄兵力也远在陆膺之上,此时,黄金骑虽然阵型不乱,却已经被北狄大军压得节节后退,一步步直退过了大半回龙滩,快要逼近景耀帝所在的山冈,北狄铁骑犹自源源不绝的涌来,局面登时险象环生!
黄都官立时着急地看向石头:“这位军士!这般情形,是不是先护陛下到安全妥帖之处?”
若是陆膺麾下溃散,以此处距离战场的距离,景耀帝是万万来不及逃出北狄罗围捕的!
景耀帝看着底下节节败退却始终阵型完好的黄金甲,与岳欣然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必!”
不待他们二人开口说话,黄金骑阵型之中,一个全身赤金之人忽然越阵而出——陆膺!他举着手中长枪大笑着高喊了一句什么,便见北狄铁骑便仿佛发狂一般,嘶吼着、鼓噪着冲上前来!
战阵之中,陆膺却是纵声长笑:“北狄的狗儿们,你们十倍于我们,却只有这点能耐吗!”
此时此刻,阐于王子简直恨不能亲自上阵击杀此人!
他狠狠推开身旁奴仆,抢过号角,亲自吹响,随即他将号角一掷,怒吼声震四野:“斩下阿孛都日的头颅!赏金一万!!!”
虽无官衔,却竟是开出了堪比景耀帝的价码!
北狄骑军本就被陆膺激怒,在这赏赐的刺激下,更是奋不顾身与黄金骑杀得难解难分,眼看便要退到密林之中,黄金骑阵型再难保持,届时岂非只能任由北狄大军蜂拥而上!
黄都官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北狄骑军面上的狰狞神情,他忍不住颤声催促道:“陛下!”
便在此时,沙利脱忽然变色朝阐于王子道:“王子!快令他们撤回来!”
阐于王子瞥他一眼,只是冷笑一声,随即,一道金色烟花自密林边缘冲向天际,一只华丽的凤凰浴火重生般腾空而起,在天际凝成一个巨大的“陆”字。
阐于王子心头一跳,看着密密布满整个回龙滩的大军,他瞬间色变,可不等他下令,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
嘶吼着搏杀的所有骑兵,都觉得所有声音在刹那间消失,对面的敌人张大了嘴巴在怒吼,兵刃狠狠相交传到手中的震麻、视野中万人厮杀全不停歇的汇聚……都变成了一幕幕失声的画面,耳道中翻滚汹涌的只有那仿佛劈天裂地般的轰隆震动!
巨响声中,景耀帝、岳欣然与黄都官等人只觉地面一震,左侧忽地掀起一股恐怖狂风,夹着磅礴水气,竟刮得他们人人趔趄,衣衫半湿,直退了数步才堪堪站稳,下一瞬间,景耀帝与岳欣然对视一眼,俱是在错愕惊疑间确认了什么,随即景耀帝满面狂喜,竟不顾危险直朝轰隆声响处奔去——肃水发出震天的咆哮之后,便掀起了一道数丈之高的滔天巨浪,好似一条恶蛟终于脱闸而出,迫不及待吞噬人间掀起灭世风雨!
它的眼前,首当其冲,正是回龙滩上无数北狄铁骑!
第93章 耀眼升起的陆凤起
这一刻, 回龙滩头的阐于王子与几个万夫长已经呆住。
遮天蔽日的咆哮水龙汹涌而至,刹那间吞噬了一半回龙滩, 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沙利脱狠狠一抽阐于王子的坐骑,马儿血珠飞溅, 立时吃痛地嘶鸣狂奔,沙利脱再狠狠抽在自己身马儿身上,自胸腔中嘶吼一声, :“跑!!!!!”
与黄金骑密密缠杀直直冲上山林的北狄铁骑先时耳中震聋,轰隆声音中,他们茫然回视,眼前一切仿佛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汹涌而下的水流中, 同族兄弟一个趔趄, 伸开手臂张口仿佛在求救, 却是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彻底淹没在大水之中。
他们身后,再也没有了密密支援的北狄同族,有的, 只是一片汪洋,整个回龙滩几乎都被滔天大水漫溉而过, 偶有露头的北狄骑士, 也在大水之中很快被再度吞没,打了个旋儿便彻底不见踪迹。
轰隆声终于渐渐消失,却只听得一声长啸, 浑身金甲的阿孛都日勒马回首,长枪一指天际:“弟兄们!杀!”
三千黄金骑同时靳马回身,仰天大吼:“杀——!!!”
再也没有比眼前更绝望的境地,身后失去了援兵,只有无边汪洋,身前是杀意凛冽俯冲而下的强敌,一场滔天大水中,幸存在山林的北狄人早已经怯懦胆寒,在黄金骑声振山林的打杀声中,哪里还能在这惨烈境地中再多抵御。
在山冈上看下去,杀了一个回马枪的黄金骑简直像山林边缘燃起的一层金焰,层层蔓延,直直将北狄残兵逼到水边,景耀帝看得血脉贲张呼吸急促,面颊上泛起一层兴奋的潮红,不只是为眼前这番足以载入魏史的以少胜多!更是为整个帝国的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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