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孛都日听到“斥候出身”四字,神情间却更加凝重焦急, 只有两个都是出身陆家军的人,才会知道这四个字的份量,才会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求“斥候出身”意味着什么——背后的焦灼、事态的严重。
当今之世,有三支军队的威名煊赫,一支是大梁的“上林卫”,梁开国之帝为元康帝,他本就是北狄军中少见的汉将,故而,这支“上林卫”虽是汉人,却是与北狄精锐一般的训练,中原义军联合驱逐北狄时,梁元康帝顺势而起展露头角,而真正叫他立足定鼎的,却是逐鹿之战中,上林卫在北狄王帐下七进七出的可怕战绩!自此一战,“上林卫”骁勇之名,天下皆知,亦真正成就了大梁开国之基;
一支是大吴的“江见愁”,这支军队十分神秘,没有人说得出这群水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却是战绩赫赫。晋江自益州而出之后,便汇聚其余几条水系,汹涌奔腾,直入东海,成为吴国的天然国境,“江见愁”便是盘踞着这条天险的中下游、牢牢护卫大吴北境。北狄入主中原近百载,虽然也曾迂回曲折地侵占过吴地,但却从来没有从水面上真正突破过“江见愁”的封锁,而其先与北狄对峙百年、又与后来的魏、梁水战交手,生生堆出了天下第一水军的威名;
这最后一支,自然是成国公麾下的陆家军,南征北战,自然是威名卓著,可是,当世多少他国名将分析陆家军之时,却总有种无从下手之感,陆家军的功劳是实打实的,成国公曾襄助上皇定鼎天下便是陆家军之功,谁也不能抹杀,可是,具体到某一场战役中,却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惊心动魄的战绩,从来没有过绝地逆转,连以少胜多的寥寥几场战役都是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仿佛每一场都是平平淡淡赢了下来,实在是乏味得叫人都提不起传播的欲望。
可大梁的元康帝却曾向自己的太宰感慨:“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才是陆平用兵可怕之处。”
后面被大魏群臣自动屏蔽的一句却是:“——若朕得陆平,何愁天下一统?惜乎!”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却是道出陆家军的真正可怕之处。所有的功夫都做在了前头,可以说,陆平指挥的陆家军,每一场战役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胜利,又或者应该这样讲,从决定交战的那一刻开始,敌军还在准备,陆家军就已经进入了战斗。
这种战斗,不是指什么两军交锋,而是信息收集。上到敌军将领的生平,下到征发士卒的来源,战地的山川星相、乡土人情、飞禽走兽更是悉数在列。
陆家军真正打起仗的时候,不过是将这些信息用到了极致,真正在掌握中的战局是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反转可供流传的,局外人看来,自然是平淡无奇,只有领兵之人才会知道,要在一支军队中从上而下地贯穿这一点,要在一场战局从头至尾坚持这一点有多么艰难。
而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便是斥候营。
陆家军的成功只有一条,非斥候出身者,不得提为校尉。而校尉,是基层士卒通向军官最重要的一个台阶。
只这一条,就决定了,陆家军一系中,所有将领皆是斥候出身,所有将领皆是斥候中的佼佼者,这也决定了,整个将领体系对于信息在战争中的重视。
以此亦可反推,陆家军的斥候中,都是何等精锐。
这一切缘由,不过是当初益州起事时,成国公见识过云铁卫之功,到北地追随上皇之时,陆平便决意抛却云铁卫、重建斥候营:“斥候乃全军之耳、全军之眼,眼耳岂能假借于人?”
只这一句,奠定了后来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奠定了大魏百年江山。
所以,才有了阿钟伯问的这一句“斥候出身”。他在要的是陆家军中的精锐,一时间,阿孛都日都不敢开口去问,到底是何等糟糕的情形,才会要用到斥候出身之人。
阿孛都日定了定心神,才答道:“益州这两人,皆是斥候出身。”
阿钟伯面色不太好看:“大夫人不见了。”
岳欣然此时才至,闻言不由略微吃惊,他们在益州与陆老夫人、苗氏分开才多久,算上阿钟伯将苗氏送回成首、再赶来关岭的时间……
岳欣然抬头问道:“可是收容流民之事出了什么岔子?”
她的敏锐即使在这种焦灼时刻也叫人心中顿生一种安全感,那是一种有强大智者在旁,随时可以仰赖带来的感觉。
阿钟伯面上的焦虑都缓和了一下:“大夫人将老夫人送回府中安顿好,便点了人手出发往北岭而去,咱们派出去的都是府上得力的部曲,流民安顿之事处置得极快,这原也没有什么,问题却是出在第一批选拔出来的流民上。”
按照岳欣然先前的计划,这些流民要先进行扫盲培训才能开始垦田,要开始扫盲班,光靠陆府之人肯定不行,流民中先选一批人出来,到陆府茶园进行基础培训,再令这些选拔出来的流民回去对自己的同乡同族同伴进行培训。
听阿钟伯的意思,难道是这些选拔出来的流民出了问题?
可这些人都是无根浮萍,又能生出什么事端来?而且还牵扯大夫人苗氏?
阿钟伯苦笑:“那里头有一人竟是大夫人昔年旧识,也是个苦命人,这些年一直天涯飘泊当个说书人,这次北方大乱,他自然也没了生计,挟裹在流民之中又回益州,他识得字,自然给选了出来……”阿钟伯独目中流露出恨恨之意:“不过这么一桩事,茶园中那些小人竟嚼起了舌头,却越传越是不堪,竟影射了府中所有夫人……
若按老奴的意思,必要将那些人找出来一一拔了舌头,看他们还能怎么胡说八道!偏偏大夫人气性极大,竟是留了一封书信走了……唉!老夫人几宿未能安眠,都不知大夫人在外如何!她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竟这般气性,不知家中如何焦急……”
流民?说书人?大夫人的昔年旧识?流言???
这故事的离奇程度已经超出了阿孛都日的预期,他是老生子,小时候陆老夫人精力不济,多赖大夫人抚育,年幼之时还傻傻分不清阿娘与大嫂,那是他极敬爱的长辈,现在听着阿钟伯这含糊其词的描述,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岳欣然却已经冷静问道:“大夫人与对方相识,可是她待字闺中尚在夷族之时?”
阿钟伯有些尴尬地点头,如果是谈婚论嫁反倒没有什么了,本朝不禁寡妇再嫁,可是,如果未嫁人,就传出与某个男子太亲近的消息,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于女子而言世俗的道德要求未免苛刻,守寡或者是独身,有桃色绯闻都不是什么好事。
否则,陆府茶园中,怎么会传得沸沸扬扬,又怎么会叫大夫人留书避走?
不是每个女子,都像岳欣然这样,全不在乎舆论,更有强大的牌面弹压主流舆论的。就比如珍宝阁她所提的那个离经叛道的拍卖要求,如果不是制茶法这样一道大杀器,那些世族光是道德喷子就能喷得人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像岳欣然这样逍遥于世俗之外。
可在岳欣然看来,大夫人苗氏也绝不是那等轻易屈服于世俗之见的弱女子,正常情形下,遇到这种嚼舌根的,她只会冷笑一声,然后严厉处置,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经历过战乱、丧夫、寄居二十多年还能男装示人跑一次安西都护府,怎么可能被流言轻易打败?
现在她却在茶季这样的时刻选择留书避走,除了怕牵累陆府上下名声之外,毕竟陆府中多有孀居者,恐怕还另有缘故。说不得就与自己在益州城那番操作有关。
岳欣然又道:“那说书人,是鳏居?还是?”
阿钟伯却摇头:“这个……我却不知。”
大夫人这样一走,府中流言沸沸扬扬,老夫人难以理事,沈氏陈氏梁氏三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府中一团乱,他才奉命,连忙来寻岳欣然回去主持大局,又哪里有功夫去细细打听那说书人的事情。
岳欣然却转头看阿孛都日:“你两个下属还在附近?”
竟是与阿钟伯要人手出奇一致。
阿孛都日点头,他到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岳欣然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她素来不喜佩戴饰物,竟连枚簪子也没有,只折了一根树枝,一边刷刷写字,一边对阿孛都日道:“他们初识在关岭,那说书人自北而来,大嫂却一直在魏京,这两处都不是什么避居的好地方,他们此时就是避人,也多半就是在关岭附近,他们幼时所知的什么地方,多寻附近风景佳、只有夷族人知道的偏僻地点看看吧。你找到大夫人后,把这片树叶给她,否则她多半是不肯跟你走的。”
阿孛都日目光微微一滞:“大夫人她……同那家伙一道……”
私奔两个字,阿孛都日实在是没法用在大夫人身上。
阿钟伯尴尬地转开头,岳欣然一脸淡定,她瞥了阿孛都日一眼:“我不也跟着你一道出来玩吗?我大嫂找个人哄自己高兴有什么不对的?说书人么,又见过千山万水,肯定有一肚子新奇故事,必能大嫂一路开开心心的。”
这怎么能一样?你是我的娘子!可那是不知道冒出来的野男人!
阿孛都日已经打定主意,定要将那说书人查个底儿掉。
岳欣然却对阿孛都日道:“你寻人,我先回茶园。”
一听这安排,阿孛都日登时有些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
岳欣然:“你代我向苗不云致个歉,怕是不及向他告别了。寻到了大夫人,你请苗不云同他那些同伴一并到成首县来,就说我请他去做客。”
阿孛都日:“此事另有玄机?”
否则岳欣然不会这样急着要回茶园,还要让苗不云一起。
岳欣然却悠然一笑:“我本来是想将遛遛那些世族,我跑来了关岭,他们忍耐不住动手也正常,只是连累了大嫂,这次事情必是要给她一个圆满的,那些世族也该吃吃教训了。”
即使是阿孛都日,亦觉此事颇为棘手,就算那个野男人真的对大嫂好(咬牙切齿),大嫂真的想同对方在一起,流言传得这样沸沸扬扬……这种阴私之事从来最惹非议,不论怎么样处置都会叫人背后议论,如何才能算得上“圆满”?
岳欣然却只嫣然一笑,递过树叶朝他挥了挥手:“我把夜雪留给你,你到成首县陆府来,到时我自会告诉你的,乖啦~”
阿钟伯转头先走,他自然是备了牛车的,岳欣然正准备跟上,阿孛都日瞅准了时机,忽然上前揽住她,“啾”地狠狠亲了一口:“等着我!”
然后他就飞速跑得不见了踪影。
阿钟伯转过头,看着六夫人一脸哭笑不得地顶着个微红的印子,阿钟伯看着阿孛都日消失之处像在看个小白痴,然后身为过来人、经验丰富的老人家啧啧摇头:这小混账,怕是惨喽~
成首县,陆府。
阿钟伯跟在六夫人身后,从六夫人下车之时开始,阿钟伯便亲眼看着六夫人所过之处,阖府上下,从守门的部曲到堂屋的三位夫人,一个不落,居然全都一个个从愁眉不展到大喜过望,连开口的话都一模一样:“六夫人/阿岳你可回来了!”
岳欣然倒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言笑晏晏:“关岭那头探察得差不多,火歌节也结束了,我便回来啦。”
换个人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个小娘子的家常言谈,可是换了六夫人来,不过简单几句话,却令众人心气大定,还有心情问她:“六夫人/阿岳,那火歌节如何?可好玩?”
实在是岳欣然的神情太过轻松写意,莫名令所有人觉得心中安定。
她先去见陆老夫人,这几日一直担忧苗氏,陆老夫人这般年纪,难免神情憔悴,见着岳欣然,她心中难过:“倒是叫你这般奔波,阿苗这孩子,这么多年了,便是有什么,她还不能同我说么,偏要这般……”
岳欣然连忙开解道:“阿家,莫要难过,我们已经去寻了,必将大嫂好好给您带回来。”
把自己的分析又说了一次:“左右多半是在关岭附近,要不了几日定会回来的。”
沈氏等亦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有阿岳在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阿家您就好生安歇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岳欣然,陆老夫人竟真的放松了精神,沉沉入睡。
见她休息,沈氏陈氏梁氏才与岳欣然一道出来,那三妯娌神情间全无轻松,竟全是凝重,岳欣然却只是笑道:“我这段时日不在,辛苦几位嫂嫂了。”
陈氏苦笑:“若只是辛苦也便罢了,我们一直没敢同阿家说实话。”
岳欣然问:“可是大嫂留信中别有内容?”
陈氏顿了一顿:“你都料到了,便看看吧。”
陈氏向岳欣然递来苗氏当初走时的留书,除了向陆老夫人的惭愧、不舍与反复致歉之外,那信中竟隐约提道,她走之后,还请府中务必给她出殡,将她从族谱中划掉,更不必入宗祠,只当陆家再也没有她这个人。
信中亦说了,这些事请妯娌们协同岳欣然来办,万不必叫陆老夫人知道,只过些时日,再缓缓告诉陆老夫人,她在外安好,只是羞见老夫人罢了,会定期传信回家,请老夫人不必为她担忧云云。
说实话,这封信实在是面面俱到,陆府的脸面、陆老夫人的情绪,全都照顾到了,就这样叫人感到难过。
沈氏咬牙切齿地道:“那是茶田里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咱们家怜悯他们失了地,收留了他们,反倒是留出仇来了,竟敢说起主人家的是非来!若当初是按部曲签的,我非得打得他们皮开肉绽不可!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嚼舌头!”
陈氏也是一脸的痛恨:“大嫂这点事压根儿算不上什么,若她真是看中那说书的,过了些时日便定了亲事又如何!大嫂这一生何其苦也!她若能有归宿,咱家谁会反对!却偏偏这些人、这些人在这名分未定的节骨眼儿上这样坏事!”
确实,苗氏青春守寡,二十余载,原先在魏京、她自己也不愿意,便也罢了,现在在益州,民风开放,苗氏若想再嫁,全家上下谁也不会反对。
可有了这些流言,她嫁或不嫁,都极尴尬,那些小人都会有话说,让流言更加泛滥、甚至直接攻击陆府全家的声誉,竟逼得她不得使出了“假死”这一招,实是可恨!
梁氏一直默默垂泪,实在是为苗氏感到难过。她们孀居这几年,一直相依为命,大嫂一贯待她们如姊妹们,因为流言现在却要漂泊在外,可能再也回不了陆府,何尝不是觉得日子于她们而言实是太难。
民间有粗俗的民谚,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一次对方出的招数,确实阴损,这种流言,根本叫人无从辩解!
岳欣然想了想,转而问道:“茶季之事,准备得如何?”
陈氏苦笑:“原本是差不多了,可是出了这档子事,人心不免便散漫了起来……”
如今的陆府茶园,分为几块,茶田、制茶室与茶苗圃,茶田一直是苗氏带着沈氏在负责,制茶室中是陈氏在管着,茶苗圃由梁氏打理。后边这两处,几乎都是陆府自己的部曲为主,只有茶田,五百亩的面积,活计也最多,乃是安顿那些失地百姓之处。
现在乱,也主要是茶田在乱。
苗氏这样一走,沈氏不擅细务,陈氏、梁氏原先又不负责茶田,更何况,有了这样的流言,陈氏再如何麻利,也一样是孀居之人,那些茶农田间闲谈说着主家寡妇的八卦,陈氏的威信如何立得起来?又要如何去接手茶田这摊事?
可是,马上就是采茶季,新茶是自茶田产出,如果茶田乱得影响了采茶,整年收成岂不是要被波及?
岳欣然心平气和地道:“把底下人召集起来吧。”
沈氏立时睁大了眼睛,兴奋地道:“阿岳你是不是要收拾那些乱嚼舌头的家伙!哼!先前我说把那些说坏话的都拎出来杖责,自然就没有传话的了,阿陈还说我的不是!”
岳欣然这一次却是极同意她四嫂的:“二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四嫂这般亦是周全之见。”
陈氏等人不由好奇,不是教训那些多嘴长舌之人,阿岳是要做什么?
答案很快公布,天光未大亮,岳欣然坐在堂上,淡定地宣布:“今岁茶季只有一月不到了,为了更好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今年出台了绩效考核。”
发到茶农手中,人人都神情凝重。
实在是,这位六夫人,年纪最小,威望最高,老夫人都没她厉害,如今茶田里流言纷飞,她忽然回来要弄这劳什子绩效考核,要说不是收拾他们,谁信啊!
登时底下就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岳欣然淡定道:“按照新的绩效考核方案,你们的绩效评定从今日开始就生效了,所有的活儿,都有积分,做多做少,关系到你们的积分多少,积分关系到茶季结束的奖金。”
然后在所有人屏气凝神的注视中,岳欣然微微一笑:“知道今年活儿多,大家都辛苦,故而,除了基本的酬劳,依据大家的绩效考核,我们设置了额外的奖励机制,大家多劳多得。”
立刻有人叫起来:“这么多的活儿,你们给的这个积分才能换这么些银钱,打发流民呢!”
“就是!那些流民初初来,什么也不干就能吃白食!我们还不如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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