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岳欣然看着这位呆呆出神的吴先生,只朝阿郑笑了笑:“走吧,带吴先生去见见他那位朋友。”
吴敬苍有些茫然,待跟着他们到了另一个屋子,见到被捆成个角粽模样的道观观主,登时瞪大了眼睛,部曲们将将把对方松绑,吴敬苍便“嗷”地一声,提起拳头冲了过去:
“大衍!老东西!老夫就知你最靠不住,定是你故意走漏消息!”
“呸!分明是你!行踪败露,连累了我!”
然后陆府的部曲便目瞪口呆看着,这俩老家伙在地上滚作一团,你扯我胡须,我揍你肚子,真的打了起来!
一个青了一只眼眶,一个淌着两管鼻血,兀自不肯罢休地骂着:“你若要跑谁拦得住?!分明是你故意出卖老夫!”“蠢货!你累我至此居然还有脸说!”
岳欣然扶额,便在这时,便见吴敬苍不知怎么撕扯,竟扯下一大团头发来,便是吴敬苍自己都唬了好大一跳,他一怔,大衍便是狠狠一拳,吴敬苍痛得松了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大衍才将那团头发抓在手中,狼狈地爬了起来,顶着一颗锃亮的光头。
陆府的部曲们已经木了,这他娘的什么玩意儿!和尚还是道士???啥时候道释两家可以兼修了???
阿郑木然地想到:他搜了半天,自以为全无遗漏,竟没想到,这观主连头发都是假的!这么大一个机关!怕是连六夫人都没想到吧……
岳欣然确实没想到:……
吴敬苍艰难地爬起来,听闻益州盛产竹熊……这还没到益州,他们已经见到了,顶着一对黑眼圈,好大一只!
俯视着吴敬苍,这位不知道该称呼为大衍真人还是大衍大师的,却语气冷冽地道:“闹够了吧!十年赌约,吴敬苍,你到今日还不肯认输!承认吧,‘均富济贫’根本是办不到的事!”
十年赌约一朝认输,吴敬苍怎么可能!
他激动地道:“此次分明是你又故意陷害老夫!若非是你,我们已然将财物弄到手,东西出手再分发下去便成了!怎么办不到!老夫哪里输了!”
大衍却认真地道:“这陆家连个男人都没了,分明是个最软的柿子,你连他们都对付不了,更何况其他?这叫办得到?”
吴敬苍的愤怒中却还夹着别样的挫败:“哪里对付不了?!若非你告诉他们接头的地点,我们怎么可能被抓?!”
大衍冷笑:“在道观时,这小娘一听驿馆出事立时便知我有问题!还不是你们行事不密!”
吴敬苍眼中怒火直要燃起来般:“你那一身儿的玩意儿!你要跑他们还能拦得住!你是如何被抓的?哼,说不出话了吧!竟还不肯承认你是故意的!”
大衍简直恨得牙痒痒:“我敢以三清起誓,我没有!”
吴敬苍气极反笑:“你连头发都剃了,还向三清起誓个屁!老夫如此好糊弄么?!”
大衍怒极:“三清与佛祖在上,我没泄露接头地点!你敢向孔圣人发誓吗?!”
吴敬苍被激得咬牙切齿:“圣人在上!学生此次行事严密,绝未向底下任何一人泄露计划!更未叫他们与任何外人交谈!绝不是我泄露行踪!”
直到此时,二人才同时一怔,流露疑惑之色,二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转头,视线直直看向一旁托着下巴的岳欣然。
一个流着两管鼻血、顶着一个大光头;一个头发凌乱、顶着一对竹熊眼,当这样两张脸同时朝你转过来——
“嗤,哈哈哈哈哈哈……”陆府的部曲实在是撑不住了。
岳欣然却是神情淡然:“能叫佛释道三派圣人并肩而立,‘崖山学派’当真是荣耀得紧。”
吴敬苍与大衍却同时面色一变,哪怕顶着这可笑的模样,二人眼神中却同时流露出一种叫陆府部曲汗毛战栗、不由拔刀戒备的东西——
杀意。
阿郑更是踏前一步弓起了身子,独臂举起了兵器,牢牢护在岳欣然面前,方才的笑谑竟叫他们忘记了,这两个老家伙,一个一手谋划那样严密的阴谋,谁也不知道现在对方是不是又在谋划着叙,另一个身上奇诡异物层出不穷,甚至那样的搜索都未完全搜尽,谁也不知道对方身上还有什么!
大衍眼神冰冷:“你是何人。”
年不过十五六,怎么可能知晓他们师门,定是长辈中有人透露了什么!
吴敬苍脑海中甚至已经绘出成国公陆平连同花氏上下所有人生平可能接触过什么人。
岳欣然只朝阿郑微微摇头:“无碍的。”
阿郑不甚放心地让开了一些,手中的长刀却始终未敢归鞘。
然后,看着对面两个眼神似老孤狼、好像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自己喉咙的老家伙,岳欣然才开口道:“我姓岳,去魏京之前,居于江陵。”
吴敬苍与大衍再次怔住,随即,大衍反应过来,嘴唇都不禁开始哆嗦:“你、你、你是……”
吴敬苍眼中惊喜又似有水光:“你的,不,敢问令尊如何称呼?”
岳欣然道:“先父讳峻,字险峰,号高崖,十余载前曾于江陵崖山立精舍授学。”
这二人俱是身子剧烈颤抖:“师尊、师尊……”
岳欣然心中一叹:“他三载前过世了。”
吴敬苍仿佛再也站不住一般,猛地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师尊!弟子竟没能再见您一面!”
大衍立在原地,眼眶渐渐发红,然后他猛地冲向吴敬苍,竭力拎起他吼道:“你这个混账!你这个混账!如果不是你!师尊定然可以看到我功成之日!”
吴敬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得这话,悲怒交加:“你那些歪门邪道!你对得起师父的教诲吗?!”
大衍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般,坐倒在地,然后掩面呜呜地开始哭了起来。
老头儿造的什么孽哟,看看教的这些问题儿童,岳欣然揉了揉额头:“打些水来,叫他们收拾一下吧。”
十余年前,岳峻罢官后曾在崖山开精舍讲学,他主张有教无类,不论学子是何出身,是何背景,都愿一一授学,那些无处求学的寒门学子蜂拥而至,崖山之下遍布草庐,人称“崖山学派”。
大约十年前,在“崖山学派”最为鼎盛之时,岳峻曾经向一众学子提出一个问题:如今天下初定,但许多贫苦者依旧食无果腹之餐、身无立锥之土,甚至纵观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如何才能令他们得以安居乐业?
彼时,学子们苦思冥想后激辩七日七夜,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让大家都信服的答案。
最终,众学子齐向岳峻请教。
岳峻只一声叹息:“惭愧,我亦无万全之策。”
众学子震惊,岳峻曾智定江山、执宰天下,连他都没有办法,那这个问题真的能得到解决吗?
然而岳峻却说:“青出于蓝而应胜于蓝,我能传授诸位的迄今已尽。此一问,万望他年重逢,诸位能予岳某以答案。岳某办不到的,却相信在座诸位中,定有人能办到!”
一席话说完,在众学子震惊的眼光中,岳峻解散了崖山学派,关闭了精舍。
如果不是吴敬苍与大衍争辩中隐约提及,岳欣然都不知道他们原来也曾在崖山求学。
待二人抽抽噎噎在席前坐下时,岳欣然缓缓道:“取尽豪富所有,分予贫苦百姓……先不说此事办不办得到,吴先生,你想好怎么回答我先前那六个问题了吗?”
回想起岳欣然先前的灵魂拷问,吴敬苍抽泣都噎住了,然后他随即想到,难怪这般犀利,却原来是师父的独生爱女,索性光棍地认输了:“办不到,我认输,我的法子回答不了师尊当年的疑问。”
十年赌约,终于听到这家伙亲口承认办不到,大衍简直神清气爽。
吴敬苍却瞅他一眼,冷笑道:“我办不到,你那歪门邪道就办得到吗?整日里弄那些奇巧淫技丹药法宝,只想走终南捷径。哦,对了,当今天子青春鼎盛,你那些长生仙丹且用不上呢!”
大衍特别冷静地道:“所以我才剃度。如今魏京中皇家寺院香火旺盛,听闻圣下也会去祷祝祈福,自然就有机会劝谕进言,让圣下护估天下贫苦!”
这个脑回路……岳欣然都惊呆了。
岳欣然转头向阿郑道:“道观里的那些东西,你们都带回来了吗?”
阿郑恭敬地道:“禀六夫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原样不挪动地带回来了。”
阿郑一挥手,自有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抬了各种瓶瓶罐罐和诸多器械进来,岳欣然再三交待,这些东西可能会异常危险,绝不能轻易碰撞、翻倒,要尽量原样地轻轻搬运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他们才从道观中带回来的原因。
看着这些东西,大衍不由十分感激朝岳欣然行了一礼,这么年多,攒下些家当容易么!
岳欣然看着这些已经有了研究仪器的雏形,再看着大衍身上的道袍、光光的脑门,不由深深牙疼:明明已经踩在科学技术的光明大道上,你为什么要奔着封建迷信的死胡同去呢???
岳欣然吐了一口气,终于做了决定:“当年家父所提那个问题,在他临终之时,我曾尝试回答。”
吴敬苍与大衍情不自禁盯着她,岳欣然道:“我不敢说回答得一定对,但家父说,这是他目前听过的最好的答案了。”
然后,岳欣然起身,向他们二人郑重道:“不知道,二位可愿一试?”
第20章 只信岳欣然
半晌,吴敬苍回过神来,仰天且哭且笑:“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当过谋士求过官职,得罪了多少世家豪族,又照应了几个贫苦百姓?……到得今日均富济贫终是不成……”他低沉语声终又激昂:“既是不成,另试一法又有何妨?”
吴敬苍是贫寒子弟出身,侥幸识得几个字已是非常不易,想读得诗书,纵是家中有两个钱可以支应,天下大儒俱出世家,谁肯教他这样出身的人呢?更遑论是岳峻这样曾为太宰十二载的人物。
当年同窗之间隐有传言,师尊之所以关闭精舍,也因为这小娘子年幼体弱,需要奔波寻医。既是岳欣然开了口,吴敬苍自己的答案已经宣告失败,索性就答应了她,留下来照看一二,也算是报答师尊恩情之万一吧。
大衍沉默半晌,却向岳欣然问道:“敢问岳娘子想如何做呢?”
吴敬苍问道:“怎么?你不死心,还是想往魏京一试?”
大衍却慢慢摇头:“我的这些把戏岳娘子能一一识穿,又如何能小瞧京中权贵,乃至当今天子?想凭这些东西为进身之阶,终是我轻视了天下人。”
然后他朝吴敬苍哼笑一声:“反正你已经认了输,我的法子还没试过,也不打算去试,便永远也不可能输了。四舍五入,这赌约算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
吴敬苍怒目而视。
岳欣然却知道,大衍这是婉转答应了。
而对于大衍那个提问,她只在一礼后微微一笑:“如此,先谢过二位。至于我的答案,来日方长,说总不如做,我先卖个关子,二位会看到的。”
二人对视一眼,向岳欣然郑重回了一礼,这个邀请便算是达成,二人勉强算得上是岳欣然初步的班底。至少现在,于吴敬苍和大衍而言,答应岳欣然更多的是因为对岳峻的感激,但此去益州,风起云阔,他们中谁也没有预料,会开启怎样一段旅程。
次日,岳欣然自去向陆老夫人禀告,这二位原是父亲的学生,行事另类了些,却也是为了那些失地的百姓,手段过激了些,却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愿随她一并到益州,还望老夫人准允。
听闻是岳峻的弟子,陆老夫人不由惊奇,随即想到这二人行事,终是有疑虑。
见状,岳欣然又将十年赌约之事一说:“终究是为天下贫苦,本意是好的,只是均富济贫的法子却不对,这二人亦有本事,我不忍见他们再这么胡乱折腾,埋没了能耐。”也白费老头儿一番教导。
陆老夫人难免唏嘘:“原来是有这苍生赌局……”她随即看了岳欣然一眼:,笑道:“这确像是你父亲会做的事,当年,他和……成国公便是这般天下为公,才能襄助上皇创下大魏基业。”
岳峻的弟子,虽路走歪了一些,但有岳欣然的背书,陆老夫人还是答应了下来。再仔细想想,虽说偷盗财物十分不对,可从头到尾没有伤人之意,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岳欣然谢过,又道:“老夫人,诸位小公子也陆续到该开蒙的年纪了,虽说四夫人五夫人俱是饱读诗书,亦可教导,可吴先生毕竟不同。他数十年间苦读不缀,虽不能说是冠绝当世的大家,可经史扎实,到得益州怕也难寻这样的人物。也算是罚罚他这番行事不管不顾。”
益州地界,毕竟偏僻,定是不比魏京人物风华的。岳欣然确实也有借此事好好磨砺吴敬苍性情的意思,孩童天性懵懂烂漫,令吴敬苍走出那偏狭的思路最好不过。
陆老夫人哭笑不得:“哪有这般罚人当先生的?”
岳欣然笑道:“哪怕不收束修,吴先生也必会用心教导诸位小公子念书识字的,老夫人请放心。”
陆老夫人看了岳欣然一眼,叹了口气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从魏京起操心这许多事情,如今还未到益州,连他们念书的事都有了着落。”
岳欣然见陆老夫人似有未尽之意,不由流露出倾听神色。
陆老夫人剖白了长长一番话:“诗书礼义,我自是相信吴先生的教导。可这世间不光是圣人的道理,阿金他们终是府中未来的指望,每每想到魏京中那些事……我俱是心惊肉跳难以安眠。若是当初不是你在,换了另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能耐,有这样的能耐却未见得能有这样光明的心性。
这府上除了你,谁能教他们如何应对魏京中的风霜雨雪明枪暗箭?这世上除了你,我又怎放心叫旁的人教他们这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吴先生可以教他们念书识字,却当不得他们的先生。他们的先生,我只要你来当。”
岳欣然怔住,原来陆老夫人竟还有这样一番思量。
室内一时安静,外间隐隐传来阿金他们打闹的嬉闹声,魏京的惊涛骇浪,一路颠簸,到得丰城又一番折腾,几个孩子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世事倾覆的含义,父亲不会回来了,可母亲还一直陪在身边,受过的惊吓也很快忘记了,反倒是长长的旅途叫他们见识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甚至小小县城中的秋蝉麻雀都能叫他们啛啛喳喳热闹半天,叫嚷着别人帮他们去抓。
陆老夫人没有催促,她上了年纪,这一生经历过驱逐北狄的大战、见过三代帝王登基、亲生的两个孩子先后亡没,还能支撑到现在,有时甚至连她都不知道支撑下来的力量是什么。经历了这许多,她有足够的耐心等这个孩子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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