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的信任,奴才从来不敢要。”
他几乎都猜到了王疏月会抵上这样的一句话。
她很聪明,她知道皇帝的信任有多么脆弱,若一直不得信任,反到好,可若一旦得到信任,又因某些蛛丝马迹而失去,那就会落到她如今的地步。
“好,你不敢要,那朕不逼你。朕只有一句话,也只问你一次。你怎么答,朕就怎么处置你。”
王疏月看着地上随着风四散飞去纸灰。
“主子问吧。奴才怎么想,就怎么答主子。”
“你肯为三溪亭的那个罪人死吗?”
王疏月一怔,“主子,十一爷的信上写得什么?”
“回答朕的问题。”
王疏月却没有应他的话,只追问道:“他真的要逼我死吗?”
她连礼数都不顾了。甚至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他因疮疤的缘故,一直都穿的是强轻软的月白色绫子。王疏月的手像是比寻常的女人都还要冷上几分似的,一抓住他的袖口。那冰凉之感就渡给了皮肤。
皇帝本想一把甩开她,可是看见她渐渐发红的眼睛,又不忍心。
那封信上满是诛心之言。连皇帝自己都很难想象,十一会对一个女人写出那样的言辞。或许,他是将对自己的恨,全部发泄到了王疏月身上。
皇帝想起先帝驾后第三个落雪夜,她为了贺临的性命,奋不顾身地挡在他与贺临面前。若说没有情,皇帝是不信的。可他同时也可怜王疏月。
此时他很恼火。也很矛盾。
皇帝活到如今,就连枕边人他都没有真正信过,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心中仅剩的那零星半点的信任给他,安心地接受她地好,甚至任由她去捆缚。可这个女人,她说她不敢要皇帝信任。
到底是不敢要,还是不想要,皇帝看不准。
于是,他逼她,也是在试她。
“王疏月,他逼不死你,你这个奴才的命,是朕的。但朕今日准你自己选,只要你一句话,朕可让人连夜送你去丰台。或者,你求朕赐你一死。王授文朕还要留在身边咨问,朕不想因你自裁,而连累你父兄家获罪。”
这又何尝不是诛心之言。
王疏月心里难受得如同刀子在搅。
第27章 蝶恋花(三)
皇帝其实有些后悔烧掉这封信,也许该让她读,让她知道十一的疯状。让她明白她从前那样维护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混蛋。他是这样的想的,但最后没有忍心做。说来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这算是他头一回笨拙地考虑起女人的感受。
王疏月太敏感,又死倔,连春环的死都能在心里梗那么久。若让十一这么透透彻彻地伤她一次……
皇帝很头疼,他实在不喜欢看女人在他面前哭,有的时候也不是不肯怜香惜玉,是因为这些没道理的情绪他不仅对付不来,而且还十分耗精力。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在脑子里过,所以,一旦女人别扭起来,他就只想把人撵出去。
其实既然做了人间的帝王,身在花团锦簇的紫禁城,八旗万千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他备着,皇帝在情乐之事上纵意些也是该的。
但皇帝从不享受女人柔情蜜意,反而在这一方面很苛刻自己。
正如王疏月所想的那样,他除了人太狠之外,在政事上,实是呕心沥血。
前明有多少君王,修仙练药,在温柔乡里消磨。任由党争政,把百姓们扔在油锅里煎。与那些君王相比,他这不惜损耗身子而励精图治的态度。以及数肃清朝堂,惩治奸臣污吏的决心,不知越过他们去多少。
待山海潮平,他要做个好皇帝的。
但为此也耗了太多心力。
是以皇帝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必要反省,为什么自己与皇后相对了然无话,也没必要反省,成妃和婉常在这些人,整日整日地枯坐寂等,好容易见到他,却连眼都不敢抬。更没必要顾及眼前这个奴才在难过什么。
然而,他已经顾及了。
总有一种,坚行多年的戒律普然被破了的感觉。
“王疏月,你今日若是敢为那个罪人哭,朕立刻将你打死。”
话音刚落,恰好张得通带着慎行司的人进来。
一通鞋底与地面的摩擦的声音,因为抬着那些打人的家伙,脚步声齐整得瘆人。
领头的是叫曹立,是慎行司掌事太监。他年纪其实不轻了,先帝爷那一朝就在慎行司里管事,一般宫女太监犯错受刑,各宫的主子都是不会惊动他的。张得通今日将他传来,路上还一直嘱咐他要拿捏分寸,他本纳闷,但陡一见皇帝面色铁青地蹲在王疏月面面前,袖口还被人拽在手中。而皇帝虽然脸色不好,但到底没有嫌恶之色,甚至弯腰在迁就她手臂的高低。
曹立明白过来,为何之前杖责春环的太监回来,不议论春环,反而要议论那个没有挨打的王疏月。
千头万绪心头一过。
他老辣,和张得对视一眼。只令跟去的人摆好那骇人的阵势,之后包括他自己都退回到穿堂里候着。
皇帝拿王疏月最怕的东西去逼她。
但她皇帝自己也清楚,只要她说一句同贺临相绝的话。他就会赦她。
那黑漆漆的板子就架在王疏月对面。似乎一棍子下去,就能砸碎她的骨头。
皇帝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吞咽了一口,竭力把火气往腹中压,阴着脸等她王疏月跟自己开口。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松开了他的衣袖。
环抱住双膝。
低头哭了。
她被贺临伤到了。
富察氏的话无论有多么伤人,也不见得能真正刺伤王疏月。因为她对贺临问心无愧,这与感情没有什么关联,是她身为女子,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世道中,立身处世的道理。她也没想用这些去换贺临的‘爱’,但她要认可和尊重。
显然,贺临误会她至深。
认可和尊重,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王疏月在意吗?
很在意。
毕竟这是辜负,也是狠狠的搓揉。
出了卧云精舍,猛一头扎入俗世的海,人复杂的命数,偏执的情绪,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俗世汪洋里的海里每一滴水,都能呛疼心肺。
王疏月顾不上那个扬言要打死她的皇帝。把这么多日照料皇帝的疲倦,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部倒了出来,不抬头,也不说话,哭得肩背抽耸。就连张得通都不忍再听了。
皇帝无措地站在她身边。
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怎么可能真的打死她。
他习惯了威吓,这种说话方式对驾驭文武百官很有用。
在大多数朝臣眼里,皇帝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皇帝,就事论事,说话往往抓拿着要害之处,一针见血,直说得那些见过风浪的老臣,都心惊肉跳。就算是外放的官员,也都听说过这位皇帝言辞严肃诛心。之前有一个南方的总督回京述职,程英引见前,连着问了程英十句:“皇上今儿心情如何。”
程英说“因十一爷之事,似有焦意。”
那总督大人因程英的这一句话,在值房外候召的时候,出了三回恭。
这样的君臣相处,多么收放随心。
皇帝自如了很多年。但如今面对王疏月却不自如了。
他有些后悔把话说得太绝,不像是逼王疏月,反而像是逼自己
张得通与何庆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生怕自己出一点声,就会绷断皇帝的弦。
好在皇帝尽管是暴起了额前的青经,也仍然在忍。
就这么盯着王疏月,直到她渐渐把情绪都发泄够了,肩背平息,哭声也慢慢止住下来。是时才开口道:“哭够了?”
王疏月终于肯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哭得太久了,人还在抽泣,肩骨也跟着一起一伏。她半仰着头,将眼泪忍回去,一面自己抚着前胸,竭力平息。
皇帝没有说什么,站在她身旁沉默地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顺平了胸中的气,站起身,从新跪下来。
“奴才御前失仪,请主子责罚。”
皇帝抬头,向穿堂中的曹立摆了摆手。
张得通见此总算松了口气,忙拽着何庆跟曹立一道退出去了。
西稍间外剩下了他二人。皇帝把那方毡垫子踢到阶前,撑开腿,就着在阶上坐下来。
“你跪到下面去。朕这样看你不舒服。”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君无戏言,奴才都是要死的人了,跪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话音刚落,背上就挨了皇帝一巴掌,力道并不重,她也只是身子往前倾了倾。可皇帝声音却陡地提高:“别把朕的耐性耗完,跪到下面去!”
她没再违逆皇帝。
起身跪到了阶下。
月色清清凉凉,拖长了阶上人寂寥的影子。
“王疏月,朕今儿话重了,但朕是皇帝,你听着不舒服,过了就算了,不用拿什么君无戏言来试探朕。”
“是。”
她这一声“是”应到倒是诚心的。
“奴才在主子跟前,本不该露悲,更不该由着性子当着奴才们的面胡闹,让主子难堪。”
抽泣还没全然平息,她说着,肩膀又抖了抖。她忙伏下身去掩饰:“奴才知错。主子容忍奴才至此,奴才心里着实有愧。谢主子不杀之恩。”
皇帝笑了一声:“你总算把脑子拎清了。王疏月,记着朕跟你说过的话,朕怎么想,你就怎么想,朕不准你死,你就好好活着,朕在,没有人敢逼你死。”
“主子,奴才也有一句话想问您。”
“问。”
“主子为何愿意把奴才留在身边。”
皇帝被问住了。怎么说呢,说自己贪恋她带来的那份安定感吗?
不可能,皇帝说不出口。
于是他费劲想了半晌,方想出了一个看起来还凑合的理由。
“你那手祝体写得好,朕喜欢看。”
“字吗?可是奴才自从入了南书房,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事,从来没……”
“王疏月!”
他吼得她一愣,之后赶忙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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