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姜穗抬眸看过去,少年单薄的身影在夏日黄昏的暴雨中看不真切。

他像一支高瘦的老竹,沉寂无声,似乎能吞咽世上一切欺辱。

姜穗趴在父亲肩上,遥遥听见郑春粗鄙的骂声。

她感受着掌心的刺痛,怔怔出神。

她印象中只有他风光冷傲的模样,可原来这个后来坏脾气的大人物,命运最先教会他的人生百态,原来是残忍和孤独。

第2章 下跪

姜水生抱着姜穗匆匆回到家,赶紧关上没来得及关的窗户。

姜穗坐在板凳上,闻到了空气中清浅的药香。她小时候住的这个大院儿在r市老城,大院很热闹,住了许多户人家,俨然是一个小天地。

姜水生做药草收购生意,后院堆了不少药材。九七年,每一斤药材倒卖掉能赚一两毛钱,姜穗的童年便是在草药清香中度过。

她是早产的孩子,妈妈生下她就死了。姜水生怜爱她,纵然赚钱再辛苦,也依然坚持把所有钱拿来给姜穗治疗肢体不协调的疾病。

屋外大雨敲打着大院瓦片,姜水生看着女儿青紫的小脸,心中难受极了。姜穗小时候粉嫩可爱,如果不是生了病,应该也是最好看的孩子,哪里会天天受伤?

姜穗看得分明,轻声说:“爸爸,我以后会好的。”

她说的是实话,姜水生却只当女儿懂事安慰自己,他连忙点头:“穗穗说的对,一定会好。”

父女俩吃完饭,姜水生整理药材去了。下雨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接女儿回家,而才收购的半夏还堆积着在屋檐下,他怕它们发芽。

姜穗睡在自己小床上。

夜里风声夹杂着雨声,她心跳剧烈,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怕这是一场梦,梦醒过来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雨从窗户飘进来,洒在她仰起来的小脸上,刺得伤口有些痛。

姜穗捂住脸颊,终于没忍住哽咽大哭,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那时候她多怕一睁眼,为她奉献一辈子的父亲就痛苦地死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现在九岁,恰好是1997年夏天七月份,小姜穗在阳光小学读四年级,现在学校还在放暑假。父亲年轻力壮,没有被医院宣布肝硬化晚期,什么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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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天气多变,昨晚还是狂风骤雨,天一亮便放晴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在姜穗身上,她猛地坐起来。姜穗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手和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小房间,还好,不是做梦。

她不放心,下了床去照镜子。

一面带着裂痕的圆镜里映出她这年的模样,一张瓜子脸惨不忍睹,到处是摔伤,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儿眼能窥探出些许长大后的美丽模样。

她一张小脸这样折腾,以后也没能毁容,真是神奇。

姜穗推开窗,雨后空气带着泥土的细微腥气。

她心里装了时光倒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因此起得特别早。

姜水生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见女儿打开房门,他一边蹬上脚踏车,一面说:“穗穗,今天爸爸出门去收半夏,我拜托了陈阿姨照顾你,你先吃桌子上的稀饭和鸡蛋,她一会儿会过来接你。”

姜穗点点头:“我知道了,爸爸再见。”

姜水生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老旧的单杠自行车叮铃响,绕过小巷,屋檐下红灯笼被风刮得摇摆,姜水生一个转弯背影便消失了。

姜穗同手同脚走回桌子前,这是她出生以来的缺陷,思维比同龄小孩子缓慢一点点,行为远远跟不上大脑的命令,所以平地也能摔。

桌上果然有一个鸡蛋和一碗稀饭。

姜穗拿着小勺子,一口口慢慢吃。

她看着鸡蛋,叹了口气,家里最穷这些年,姜水生都没少了她的鸡蛋和水果。盼着她能健康成长。

她人小动作慢,以至于陈彩琼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秀秀气气咬鸡蛋。

陈彩琼眸光闪了闪,哟,每天早上都见这孩子吃鸡蛋,她觉得姜家家境还是不错的。

姜穗小脑袋抬起来,她顿了顿,愣了半晌才喊:“陈阿姨。”九岁时小奶音软绵绵的,小猫一样。

陈彩琼笑眯眯地点头,一双小眼睛几乎快挤得不见。

“穗穗啊,你慢慢吃,吃完阿姨带你过去玩。”

姜穗埋下了头。

她昨晚只想着爸爸的病,现在看见陈彩琼,才觉得许多事情都大有可为。比如陈彩琼,这个她曾经的继母。

陈彩琼今年31岁,和姜水生同龄。脸蛋圆,身材肥胖,她一直没有嫁出去,后来给姜穗做了继母。

姜穗知道原因,自己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姜水生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出去收购药草,家里需要一个能照顾她的女人。

陈彩琼经常帮忙照顾姜穗,所以最后姜水生娶了陈彩琼。

可是婚后的陈彩琼好吃、刻薄,父亲查出肝硬化那年,她立刻吵着要离婚,老实厚道的姜水生自然选择了放她离开。

小姜穗最初以为陈阿姨愿意照看自己是个好人,她乖巧懂事,生怕叨扰了陈阿姨。

可是后来才偶然听到,原来姜水生每个月都给了陈彩琼不小一笔钱。

这个女人没有为家带来幸福,反而使父亲的肩上担子更加沉重辛苦。

这次姜穗不会再让她成为自己后妈了。

姜穗把饭吃完,陈彩琼牵着她去了自己家早餐店。1997年的清晨,阳光丝丝缕缕,纤柔动人,空气中飘散着松软馒头的香气,高大的乔木翠绿青葱。

陈彩琼的早餐卖得差不多了,她坐在店里纳鞋底。

她知道小姜穗乖巧,根本不用她照顾,往往坐在那里就能乖乖的,还会笨拙地帮她穿线。

姜穗抬眼看向大院。

温和的夏日清晨,老邻居张叔叔他们走过来。

张叔叔摇了摇头:“那家新来的也太虐待孩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的老婆接话:“可不是嘛,不给她外甥读书,还弄去给郑春打下手。郑春是什么人大院儿里谁不知道?现在为了几个碗,那男娃娃也遭罪遭够了。”

姜穗怔了怔。

纳鞋底的陈彩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连忙问:“老张啊,你们在说什么?”

张志强指了指北面,回答她:“在说赵家那个男娃子,他昨天运货打碎了郑春的碗,郑春今天让他舅妈赔钱。赵家那婆娘哪里肯,逼着他给人家下跪道歉。”

姜穗忍不住往大院北面看过去。

下跪道歉……

他可是驰厌啊,未来那个无人敢招惹的男人。

以前驰厌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可是竟然在此刻鲜明起来。

陈彩琼咂舌:“哦哟,那打烂了碗是该认错嘛。”

张志强一听这话气的不轻,懒得和陈彩琼说,见妻子还想和陈彩琼理论,他连忙拉着妻子走了:“算了算了,你和她争什么。”

陈彩琼放下鞋底,本来想冲那两夫妻“呸”一声,一见身边还坐了一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娃,讪讪收回了动作。

她还想当人家后妈呢,陈彩琼想去看“热闹”,于是她问道:“穗穗,你想不想去看看?”

以前姜穗会摇头,爸爸不希望她乱跑,怕她摔。

可是现在姜穗点了点头:“去。”

陈彩琼牵着她,嫌她走得慢,又把人抱起来。九岁的团子小小一只,看着瘦,倒是全身软绵绵的。

姜穗不太自在,但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忍下来。

还没靠近郑春的杂货铺,远远就看见了围了一群人。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郑春,你心别太黑,反正驰厌下跪道歉了。你要钱没有,要人就把他拿去,他一天的工钱八块钱,让他给你搬货还。前几天的工钱你得给我!”

郑春也不是善茬:“老子去你的,你还想要钱,信不信打死你这臭娘们儿!”

“你敢!”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出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叽叽喳喳,评判着这一场是非。

姜穗在陈彩琼怀里微微高些,因此一眼就看见了杂货铺前跪着的少年。

最炎热的月份,汗水湿了他的背。

姜穗心突然瑟缩了一下。

驰一铭曾说,我哥年少过得很苦。

可是究竟多苦,她如今才真正了解。

驰厌额上全是冷汗,那些汗水顺着他下颚流下去,流进灰蓝色衣服里。他身边两个人不断在争吵,而周围许许多多人在看着这场闹剧。

他屈辱地跪在人群中央,昨晚挺直的脊梁微微弯着。

女人吵着架,还时不时打一下他的头。

这一年他十二岁,本来该是最无法无天的年纪,可是不断有人倾轧着他还未成熟的躯体和脊梁。

姜穗看着他瘦削的脸颊,他嘴唇干裂,有血迹渗出来,脸颊上汗水的痕迹很明显。眉骨一个消不掉的疤痕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昨晚的毒打没能使他倒下,今天他依然被逼着下跪道歉。

姜穗眸光颤了颤,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黑黢黢的一双眼,狭长微垂,里面黯淡到没有一丝光。

来的时候,姜穗也有些后悔,她反复告诉过自己不要多管闲事。毕竟她不该再和他们姓驰的有任何关联,不管是冷漠傲慢的驰厌,还是小变态驰一铭。

可是在这个夏天清晨,她没法不为驰厌死寂的眼神动容。

他才十二岁啊!

驰一铭曾说,我哥讨厌你,所以他从不看你,不对你笑,也不和你说话。

驰厌也冷淡地说过,无论什么时候,离他远一点,就是最好的报答。

到底是多讨厌她,才会说出这种话啊!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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