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赶不上二十二日的册封大典了。
隔日正午,她揣着暖手的汤婆子在暗沉日光下匀速行走,目的地正是太后的永宁宫。
时至正月,天气仍然寒凉,说话的时候总有白气儿冒出来,她领着枫栎快速在宫道上穿行,偶尔看到一树含苞待放的腊梅,便忍不住想驻足观赏一番,摘一束回去放在瓶子里。
可惜太后召见,她必须得赶紧过去。
到了永宁宫,她依照礼数对太后下跪,“太后万安。”
太后今儿个穿的是家常衣裳,布料简单,没加繁琐的饰物,少了几分尊贵之气,然那股子肃穆之气却未减分毫。“乖孩子,”她冲林桑青招手,“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林桑青噙着乖巧的笑靠近太后,“有些日子没见母后了,不知母后身体可还好?”
太后连连点头,“好好好。”伸手摸一摸林桑青的脸蛋,脸上登时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哎哟,这才几日没见,青青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冷宫的日子不好过吧?”
眼圈不知不觉中变红,林桑青哑着嗓子道:“的确不好过,臣妾···臣妾···”话还没说完便哽咽起来,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太后叹了口气,将心比心的安抚她,“托圣熙贵妃与她女儿的福,哀家年轻时曾进过一次冷宫,虽说只有短短几日,哀家却也晓得个中滋味如何。”抬眼望向她,略微浑浊的眼底让人无法窥透,似漫不经心一般,闲闲问起,“对了青青,哀家听闻你住在寒夜宫中时,曾有个刺客伪装成收泔水的太监混了进去,想要刺杀你。只是那个刺客时运不济,刚巧赶上御林军在附近,他死在了御林军的乱箭之下,这事是真是假?”
垂下长长的睫毛,林桑青眨眨眼,后怕的捧着胸口道:“别提了太后,臣妾要吓死了,亏得臣妾看他可怜,怜惜他一把年纪了还要跛着脚搬运泔水桶,就连殿里做了春卷,臣妾都想着给他一块,谁知他竟恩将仇报,要谋害臣妾的性命!”愤愤地揪紧眉头,“这种人,死不足惜。”
太后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似在为她平复情绪,“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是青青你心地太善良的缘故,在宫里,做主子的还是要和奴才保持一定距离。”
林桑青了然颔首,“是,臣妾受教了。”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又道:“臣妾后来想,那个老太监是死在臣妾面前的,宫里宫外最近一直在传一些诅咒啊托梦的神秘莫测之事,臣妾怕他的亡魂作祟,便折了些金元宝,想着在他头七那天烧了,免得他找不着回家的路,再缠上臣妾。”
永宁宫今天没有烧檀香,殿内只有水仙花的清淡香气,闻起来令人心神愉悦,似乎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太后闻言轻笑,“这些鬼神之说信不信的也不打紧,若人死后都有魂魄,那世间岂非鬼魂遍野,鬼比人还多了?”
林桑青低头浅笑一声。
眉目间的肃穆减少几分,太后看着林桑青,神情和蔼道:“皇儿和哀家说过了,那只巫蛊娃娃与你无关,是你之前责备过的宫女心怀怨恨,故意把写有如霜生辰八字的娃娃塞到繁光宫的衣柜中,目的便是泼脏水在你身上。你也是的,怎么不解释解释,由着哀家和皇帝冤枉你。”捧起放在手边的茶盏,太后浅啜一口,拿帕子擦擦湿润的嘴巴,继续道:“若不是那个宫女见你平安归来,恐日后查出什么下场更加凄惨,自个儿站出来招了,估摸你要蒙受一辈子的冤屈。”
哦?萧白泽连这件事都帮她摆平了?林桑青在心底暗暗咋舌,不错不错,不愧是手段高明的当今圣上,找人顶包的速度就是快——那个站出来招认的宫女肯定拿了萧白泽什么好处,她晓得的,往衣柜里塞巫毒娃娃的另有其人,只是时间太久,线索太杂,根本查不到始作俑者,只能找个人出来顶包。
束手立在一旁,林桑青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垂着眼角道:“臣妾先前的确是被冤枉的,只是臣妾愚钝,并不知是谁在背后栽赃嫁祸,这才不敢为自个儿辩解。”
太后放下茶盏,语重心长对她道:“以后你要谨慎些,宫人们都是从民间选来的,难免良莠不齐,你可以宠信他们,但切不能过分宠信,对谁都要留个心眼。”
林桑青听话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太后又道:“后天就是二十二了,今年的年头不好,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不多,过了正月二十二,要想找下一个好日子得到五月份。泽儿的意思是,既然你是无辜的,那么还是按照之前的打算,仍旧册封你为妃。”抬起头,她冲林桑青和缓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青青,母后很是看好你。”
林桑青谦卑屈膝,“承太后吉言。”
从永宁宫出去,林桑青在太阳下面站了一会儿,等到能够感受到那些澄透的光线,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她才迈开脚步,缓缓踱步回繁光宫。
仍旧册封她为妃——唇角绽放一抹收敛的笑,如春风般和煦。恰好身侧有棵腊梅树,她停住脚步,抬手折下几枝含苞待放的腊梅,放到枫栎手中拿着,终于解了来时的夙愿。萧白泽此举很合她的心意,昭仪已满足不了她了,她需要更高的位份。
只有位份更高,她才有出外省亲的机会,才能短暂逃离这座死寂阴暗的宫城,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榆木疙瘩,林清远的死因蹊跷,既像是中箭而死,又像是中毒而死,她不可能善罢甘休。
她在宫里行动受限,根本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等有机会去到宫外,她可以问问温裕,那家伙的眼睛忒毒,又住在她们家隔壁,没准他能察觉到异常之处。
晚间萧白泽一反常态,突然移驾到繁光宫用膳,这是自打那次连吃了一个礼拜家常豆腐后,他第一次主动来繁光宫用膳。
想来是忘记被豆腐支配的恐惧了。
他卸下身上披风,在铺了软垫子的椅子上坐下,一边卷袖子,一边对林桑青道:“你之前不是说慧字不好,不适合做封号么,朕回去想了想,又重新为你拟定了一个封号。”
林桑青停下往嘴里扒米饭的动作,“什么?”
箫白泽伸手去拿汤匙,露出截白皙好看的手腕,“宸。”
林桑青学问不高,也就是小时候上了几年学堂,勉强算是识文断字之人,能读几本书。她单觉得这个宸字好听,比慧字好听百倍,并不知这个字所包含的意思。
当身处富丽堂皇的保和殿,当负责册封之事的礼部尚书双手奉上金册,当已是宁妃的杨妃恭敬的向她下跪行礼时,林桑青才晓得,原来“宸”这个字含义深远悠长。
宸,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宫殿、帝位,用作帝王代称(百度来的),单从字面意思看,便可知这个字的重要程度。
自古以来,唯有极受宠的妃子才能以“宸”字为封号,譬如前前朝最受宠的圣熙贵妃,在册封为贵妃之前,她的封号便是“宸”。
这个宸字可不是轻易能用的,毕竟它是帝王的代称,让妃子以帝王的代称为封号成何体统。
圣熙贵妃已然受宠到了专宠的地步,皇上重视她胜过重视自己的皇位,便是这样宠爱她,也是经过好一番周折,才说服文武百官册封她为宸妃。
林桑青捧着宸妃的金册瑟瑟发抖——萧白泽作甚给她找这个字来做封号,未免太惹眼了些,往后所有四妃以下的妃子都要向她行礼,包括资历最久的宁妃,她何德何能!
且再一想,成了宸妃后她得时刻注意形象,走在路上的时候不能想攀花便攀花、想席地而坐便席地而坐,一举一动都得注意些,时刻约束着自己,以对得起“宸”这个字。
随便给个封号好不好啊……她只是想闷声发大财而已啊…….何须如此高调啊……
按理说册封妃子无需皇帝亲临现场,礼部可以一手包办,只有册封贵妃和册立皇后的时候,才用得着皇帝出场。
但不知为何缘故,箫白泽今日选择亲临现场,他着一身明黄色朝服,端然坐在大殿最高处的龙椅上,瘦弱的身躯里源源不断涌现威严的帝王之气。
淑妃按礼要来旁观册封礼,她平端着手臂坐下箫白泽膝下的妃椅之上,膝盖并得紧紧的,娇俏的巴掌脸上不见笑意,眼神也空洞无物,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嘴唇仍然苍白,虽然涂了脂粉,却仍能看得出脸色是灰白的,似乎身体还没有好利索。
册封礼结束后,箫白泽第一时间走向林桑青。正好有事要问,林桑青凑上前去,先唤他一声,“皇……皇上。”她压低声音,磕磕绊绊道:“其实我觉得慧妃蛮好听的,您……您能不能帮帮忙,帮我把封号改回去?”
箫白泽似乎想牵她的手,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挺直脊背负手而立,箫白泽神色自然的斜眼瞥她,“你说呢?”
能在斜眼的同时保持神色自然,大抵只有箫白泽才能做到了。抬起头,林桑青看看高座之上淑妃利箭一般的眼神,默默闭上了嘴。
不,她改主意了,她要做这个含义深刻的宸妃娘娘。
册封大典讲究礼数,同样一个步骤要重复数次,念册封圣纸的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公公,说话慢吞吞的,林桑青顶着满头繁复沉重的首饰听他把诏书念完,只觉得自个儿的脊梁骨都要断了。
回到繁光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卸下沉重的礼服和簪钗,随便找床毯子把身子一裹,再拿根玉雕簪子别住头发,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窝进美人榻里,整个人像水一样瘫着,什么都不做,别提多舒服了。
摸摸身子底下的美人榻,林桑青不禁心生感慨,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若真的有可能,她想爬到贵妃的位置上。
倒不是为了权利和地位,她想爬到贵妃的位置上,纯粹是为了内廷司那张积灰的贵妃榻。
那张贵妃榻真好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前天折回来的蜡梅枝已经放进陶瓷做的花瓶里,摆到了桃木桌子上,瓶中注满清水,以保证腊梅花开放所需的养分。
林桑青窝在美人榻上,悠哉悠哉地偏头看着高低错落的腊梅花苞,想到什么事情,她微微偏头,问在一边伺候的枫栎,“我听方御女说过,位分升到妃位以后,便能向皇上申请出宫省亲,那么,枫栎你知不知道本宫何时能向皇上申请出宫省亲?”
枫栎垂首恭谨道:“回娘娘,您刚受封为妃,要省亲的话估摸得过些日子。”
“唔”了一声,林桑青闷闷点头。也是,总不能这边刚册封为妃,那边她就申请出宫省亲,倒显得她多急不可耐似的。
殿内都是自己人,可以不用太过在乎形象,不像在保和殿,时刻得挺直脊背保持形象。她平躺在美人榻上,慵懒地翘起二郎腿,正打算把手也枕到脑袋后面,再悠哉悠哉的晃几下,殿门口突然有人通报,说白瑞白公公求见。
方才大典结束后,萧白泽送林桑青到繁光宫门口便回去了,说是朝中还有事情要处理,不能长时间陪她。
现在他身边的贴身公公白瑞突然来访,林桑青一琢磨,估摸是送赏赐来的,譬如妃子才可以佩戴的步摇或是簪花,不然好端端的,白瑞到繁光宫来作甚。
她忙把身子坐直了,市侩地搓搓手,命人唤白瑞进来。
白瑞匆匆进殿,两只爪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拿,身后也没有跟捧着托盘的宫人。“娘娘!”他弓腰行了一礼,抬起头,语气仓促而焦急道:“请您快到启明殿去,皇上有请!”
哦,敢情不是送赏赐来的,是让她跑腿的。
失望地躺回美人榻上,林桑青不悦道:“有要紧的事么?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本宫想歇一会儿再去。公公也晓得的,我们女儿家体力耗得快,本宫的体力全用在上午的封妃大典上了,现在着实是提不起劲去启明殿。”
白瑞为难的笑一笑,“这个……”打量林桑青几眼,他凑上前去,刻意压低声音,别有所指道:“回娘娘,魏虞魏先生也在。”
魏虞也在?耷拉在一起的眼皮子缓缓扒开,林桑青快速思考着。魏虞没有在朝为官,他只在萧白泽召见的时候才入宫,而萧白泽召见他不外乎两件事:有事商谈、有病要治。
若是他们有事商谈的话,自个儿私底下偷偷谈便是了,萧白泽不可能让白瑞来找她,那么眼下只剩下一种可能——萧白泽身上的毒性发作了,他让白瑞找她过去,用她的血来缓解毒性发作时的痛苦。
她亲眼见过萧白泽毒发时的痛苦样子,晓得每多等一刻钟都是煎熬。干脆利落的起身,她拿过架子上挂着的红梅披风,率先在前头带路,“本宫这就去。”
由于萧白泽常年生病的缘故,他所居住的启明殿里特意设了个煎药的炉子,以备不时之需。苦涩的药味常年萦绕在启明殿周围,若哪天药味突然散了,便说明他的身子好了些,但,也许一场暴雨过后,萧白泽再度病倒,苦涩的药味又开始萦绕在启明殿周围。
当今皇帝的身子羸弱,吹一吹风都要病一场,真不知太后为何要扶植他做皇帝。
赶在白瑞前面来到启明殿,林桑青穿过守卫严实的殿门,正要挑开帘子进到内殿,她突然觉得脚底板不太舒服,似乎有东西铬着她了。单手扶着门脸儿,她把鞋子脱了,这才发现鞋子里不知何时进了一颗小石子,就是这颗小石子铬着她的。
她抖了抖鞋子,把石子儿倒出来,殿内的说话声倏然传到耳边,“没法彻底拔根吗?”
启明殿的隔音效果很好,要不是四下里恰巧安静无声,她又站在帘子边,不可能听到说话声。饶是如此,传来的讲话声仍是微弱得很,得屏气凝神才能听得到。
“说不准。”是魏虞的声音,清雅温润,透着一股子读书人的儒雅劲儿,“你晓得的,你身上中的不是普通的毒,天上地下唯有一枚解药,但那枚解药……”顿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说,调转了话茬道:“所以为今之计,只能暂时用宸妃娘娘的血做药引子,配合我调的药一起喝,解毒是解不了的,但是起码发作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轻手轻脚穿上鞋子,林桑青扶着门脸儿,目露思索之色。嚯,她猜得没错,什么胎里带的弱症,萧白泽压根就是中毒了,且从魏虞方才的话里听来,萧白泽中的还是甚绝世罕见的毒,就连解药都只有一枚。
殿内静了一会儿,须臾,萧白泽清冷虚弱的声音缓缓入耳,“朕还能活多久。”
几多失落,几多迷惘,这不是一代帝王该有的声音。身为乾朝独一无二的皇帝,他可以剑指四海,可以狂妄不羁,可以冷静犀利,唯独不可以这样失落迷惘。
偷听的林桑青突然觉得心脏颤抖一下,鼻子也开始发酸,也不知难过个什么劲儿。
魏虞道:“只要宸妃娘娘还活着,你便不会死。”
萧白泽的声音里有些许揶揄,“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只要你还活着,朕便能活着。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自负医术天下无双的魏先生说出这种妄自菲薄的话?”
魏虞笑道:“外臣如何能同宸妃娘娘比。”稍许,又修正道:“外臣的医术如何能同宸妃娘娘的血比。”
萧白泽笑了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等到气息平稳,他又问魏虞,“确定是她吗?”
魏虞笃定道:“臣确定。”
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桑青趁着这阵沉默直起腰,继续靠在门边偷听。唔,他们之间的对话转折很快,且含义都很深奥,她渐渐有些听不懂了,什么读药解药,什么确定不确定,他们要确定什么?
“魏虞,”萧白泽的声音缓缓传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生不如死,隔三差五要到鬼门关走一回,也会觉得我应该恨她吧。”咳嗽两声,继续道:“有时我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让她将我承受的痛苦尝一遍,有时又觉得,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若真将她千刀万剐,也许将来某一日,朕会后悔到活不下去。”
魏虞低低安慰他,“阿泽,我理解你,若我是你,只怕会更加矛盾。”
萧白泽没说话,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咳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
落后的白公公终于赶了上来,门口传来守卫向他问好的声音。让白瑞晓得她偷听可不好,林桑青抬手抹一把脸,像是要把满头的雾水给抹下来,终于撩开那重厚厚的帘子,她噙着坦然的微笑进去,“是不是往后皇上的病一发作,哪怕隔着千里万里远,臣妾也得赶紧来送血。”
殿内温暖如春,只是没有好闻的花香,多了股子中药的刺鼻味道。
萧白泽躺在龙床上,一张比女子还要柔美的脸蛋此刻毫无血色,林妹妹有多娇弱,他便有多娇弱。
魏虞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站在床边,见来人是她,不禁挑唇笑道:“若是隔着千里万里远,等到您返回平阳城,皇上的病怕是早就好利索了,哪里还需要麻烦您千里送血。所以为了免除这样的麻烦,您还是跟在皇上身边吧,能日夜不离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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