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简意赅,不过三句话,林桑青便明白了全部来龙去脉。
难怪淑妃这样有恃无恐,什么话都敢说,原来她的后台硬得很,不单有做宰相的爹爹,还有个太后姑母。自古以来,这种人,最后都是要做皇后的。
林桑青一声不吭,抬手拣了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啧,鲜甜。她不打算搅进宫廷的浑水之中,是以心态放得很宽松,完全把自己置身事外,当成一个看客。她想像在茶楼听戏时那样,翘起二郎腿,再捧把瓜子来嗑。奈何宫里规矩多,她若真这样做了,只怕会遭受不少白眼儿。
皇帝一直默默端坐着,手中的绘花茶盏几乎要被磨坏了,也不见他抬头,只露出截好看的脖颈子。似乎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林桑青想,这屋子里的女人只怕没一个他喜欢的,前朝与后宫盘根错节,包括她在内,全是权臣之女,政治婚姻很难产生爱情,他只能宠某个妃子,决计不会爱上某个妃子。
当皇帝,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快乐吧。
闲话半晌,嘴巴有些干了,太后喝口水润润嗓子,柔声同皇上道:“泽儿,莫怪我唠叨,你今年已二十三岁,膝下却没有子嗣,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前朝皇帝在十四岁那年就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了,就连前前朝皇帝,也在十六岁那年生下了公主。你不能再整日醉心政务,得多来后宫走动走动,淑妃、杨妃都是好孩子,她们正当孕龄,随时可以为你诞育皇子。”
当今圣上姓箫,名唤白泽,与上古神兽白泽同名,不知是原本就叫这个,还是为了登基特意改的。
“是,母后。”他终于将头抬起,视线在殿内扫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是众宫妃满含深意、含羞带怯的秋水眸。
他越过这些眼眸,将视线定格在专心致志吃橘子的林桑青身上,眼底划过抹狡黠笑意,朗声道:“桑青,你刚进宫,肯定要不适应一段时日,待你何时适应了,朕再同你圆房。”伸手拿两个橘子,亲自送给林桑青,桃花眼里情义朦胧,“听闻你爱吃橘子,这里还有两只,也给你吃。”
皇上唤她桑青?亲手送她橘子?
刷刷刷,十来道目光骤然锁在林桑青身上,往嘴里塞橘子的手一顿,她欲哭无泪。
报应来了!他还是没放过她。皇帝也这么小心眼的?她左不过错把他当成太监,他竟这样对她!睚眦必报,令人不齿!
他是皇帝,且还很年轻,有自个儿的辨别能力,不是年老昏庸,只知道顾美色的老头子,自然知道自己的女人们都是什么德性。他这样乍然对她好,无非是为了把她推向风口浪尖,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用妃子们的善妒来报复她。
纵然心底有再多不满,面上还要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心口不一这件事,林桑青做得多了,足够熟稔。她娘每每打她,都要象征性的问一句:“你服不服,你错没错?”她往往在心里不服,嘴上还要顺从道:“服了服了,错了错了。”
双手接过两只沉甸甸的橘子,她磕巴道:“谢……谢皇上恩赏。”
箫白泽从容抚手,苍白的面容浮上一抹别有用心的微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待会儿我会叫人送一筐橘子给你,慢慢吃,管够。”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林桑青嘴角虚假的笑要挂不住了——一家人?她娘在外人面前也常常说他们是一家人,可背地里是怎么对她的?鞭打,辱骂,苛责,哪里有把她当作一家人看待过?
她讨厌这个词。
同各怀心思的人打交道,可比绕着皇宫跑十圈还要累,左不过在永宁宫待了半个时辰,林桑青的后背便湿透了。
太后总算讲得累了,发话让嫔妃们各自散去,又特意叮嘱林桑青,让她无事时多到永宁宫走动。林桑青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想,谁爱来谁来,她可不来找不自在。
第7章 娇美怡嫔
她同枫栎按照原路返回繁光宫,路过片鲜花盛放的林子时,身后倏然传来说话声,“妹妹请止步。”
她回头,看到张美丽又有心机的脸,原是方才开口呛她那人。枫栎扶住她的手,借着掸灰尘的空儿悄声道:“怡嫔,兵部尚书的女儿,位分矮您一头。您若不进宫,她便是昭仪了。”
林桑青了然。尚书?六部最大的官儿便是尚书,其次才是侍郎,怡嫔的爹比她爹大一级,难怪这样嚣张,敢当众寻她的错处。
她得感谢她老娘,是她教会了她隐忍——不隐忍可是要挨打的。在宫中,不隐忍的后果被无限放大,有可能会被无数阴险计谋害死,也有可能被打进冷宫,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了此残生。
唇角很快勾起虚假笑意,她顿足道:“姐姐唤我何事?”
怡嫔缓步上前,停在她对面,皮笑肉不笑道:“妹妹的心思真深,姐姐自愧弗如。”
瞧瞧,话里话外都带刺。嘴角的笑意快要挂不住了,但怡嫔还在笑着,她不能冷脸,“姐姐说什么心思深不深的,我确是听的不大懂,妹妹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姐姐见谅。”她的确听不懂,咋了,她做什么了,怎么就心思颇深了?
怡嫔冷哼一声,面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你还有不懂的地方?”眼神不屑地打量她半晌,从簪花到鞋底子都看了个遍,稍许,扶着宫女的手,别有用心道:“到底咱们心眼子实诚,不知道讨太后欢心,哪像有些人,惯会做卖弄心机的事,自以穿得素净雅致便能让太后高看一眼,殊不知太后中意的只有淑妃,她的心机呀,没卖到点子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搀扶她的宫女满脸谄媚,唯唯诺诺道:“娘娘说的极是。”
原来她巴巴追上来,是为了说这么一通话,可真有够闲的。满不在乎的掏出宫扇,轻轻扇动着,林桑青故作可怜道:“姐姐真是想多了,妹妹哪里是故意穿得素雅,实在是家中落魄,买不起高档料子,只能穿这种款式简单的素裳。你知道的,我父亲只是户部侍郎,没有实权,也不敢捞财受贿,就拿那么点儿俸禄,维持府上开销已然紧巴巴,又哪里来的钱供我挥霍呢。”
拿羡慕的眼神看向怡嫔,虚伪又做作道:“姐姐不愧是后宫最漂亮的女子,人长得好看就罢了,就连品味也略胜妹妹一筹,你穿的这身衣裳真好看,十分衬肤色,看上去也很贵重。”
不自觉地扬起下巴,怡嫔自得道:“那是自然,我穿的可是蜀锦,一寸布便值一两黄金,一般人可买不起。”
实在忍耐不住,林桑青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转回身子,虚伪的敷衍道:“哇,真让人羡慕,厉害厉害,有钱有钱。”
一通马屁拍下去,怡嫔总算舒坦了,林桑青借口尿急,带着枫栎匆匆远离她。
回到破破烂烂的繁光宫,她甩掉鞋袜,拔下头上的簪钗,大喇喇往架子床上一躺,疲惫不堪道:“以后再遇着这种重大活动,便对外宣称我病了,病得要死了,不能去。有看她们勾心斗角的功夫,倒不如多睡半个时辰。”
枫栎倒杯水给她,温声安慰道:“娘娘您别生气,怡嫔就是这么个脾气,她一向势力,对淑妃和杨妃万分尊敬,对位分比她低微的妃嫔看也不看,眼睛要长到天上去了。她之所以敢这样同你说话,左不过是仗着她爹的官儿大,再者……可能是嫉妒皇上待您的态度。”
接过水咕咚灌一气,林桑青擦嘴道:“我还真没和她生气,就她这样的性子,除非爹是宰相,不然,如此嚣张跋扈下去,迟早有人收拾她。”
还是那句话,若想在宫里安身立命,保持低调,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是不二之选。
遣退枫栎,林桑青和衣睡了半个时辰,休养精神,缓缓被众妃嫔搅得胀痛的脑袋。
半个时辰后,她被外间的嘈杂声吵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晕晕乎乎走向外堂。刚一露面,她便被堂中央摆着的东西吓了一跳,睡意登时跑得没影没踪。
箫白泽那句话不是胡乱说说,他果然让公公送了橘子来,整整一大筐,够她吃到过年的。
送橘子的公公见她出来,弓着腰道:“娘娘您醒啦,奴才奉皇上之命,给您送橘子来了。皇上还说了,橘子得趁新鲜吃,放久了水分会遗失,这些橘子送进皇宫有段时日了,您得赶紧吃它。”
望望那筐橘子,再望望态度恭敬的公公,林桑青苦恼托腮。
箫白泽这是存心不让她过好日子啊。在永宁宫单独同她说话倒也罢了,现在,他又让公公送橘子到繁光宫,那起子妃嫔若是知晓此事,估摸会觉得皇帝很宠爱她,进而开始吃醋,卯足劲给她使绊子。
没料得,看上去病病殃殃,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想到这么坏的点子。
话又说回来了,若心机不深重,他又如何能从默默无闻之辈一跃成为大乾朝的皇帝呢。
送走公公,她折回殿内,望着那一大筐橘子发了会子呆。她是肯定吃不下这筐橘子的,要是全吃完,这口牙非得掉光。思索须臾,她唤来繁光宫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吩咐枫栎道:“留几只摆在盘子里,其他的放后头去,每天饭后给我来两只。”枫栎答了“是”,立即去做了。
她又对殿内的其他宫女和太监道:“你们若喜欢吃橘子,也尽管拿去吃,谁吃的最多,我便赏他十两银子。”
小圆脸梨奈踌躇道:“可是,娘娘,橘子是皇上赏赐给您的,咱们若是吃了,不大好吧……”
林桑青支起手肘,托着下巴道:“你说的对,橘子是皇上赏赐给我的,所以它便是我的了。既是我的东西,那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皇上有异议也无所谓——谁让他赏赐给我的来着?”
梨奈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所以她带头去拿橘子来吃。
夜间,华灯初上,一轮弯月高悬天际,清透的光芒撒在琉璃瓦顶,发出柔和而淡然的光芒。
林桑青坐在轩窗前,抬头望着那轮皎月,怔怔出神。
梨奈今儿个负责守夜,抱着床被褥进来,见林桑青还没睡,不解道:“小姐,您怎么还不睡?”
几番生死不得见,一轮明月寄情思,林桑青哎哎叹气,扭头没精打采地问梨奈,“今日是八月初一吧?”
“是的小姐,还有半月便到中秋节了呢。”放下被褥,梨奈欢喜道:“咱们皇上比前几朝的君王要好得多,甚是通情达理。他晓得宫妃一旦入宫,和家人团聚的时日便少了,是以特意出了规矩,让宫妃在每年的中秋和元宵同家人相聚。很快,您便能看到老爷和夫人了,届时大少爷也会从塞北赶回平阳城。”
心中愁绪缭绕,林桑青只听进前半句,梨奈后头又说了什么,她压根没用心听。
八月初一啊。
今天是她的生辰呢。
她这辈子,应当没有快乐的时光,能回想到的,全是被娘拿着棍棒追着打的画面。如果非要寻一段,那么,五年前的八月初一能凑合凑合。
虽说时日隔得长远,但由于是她人生中仅有的欢乐时光,所以那日发生的一切,她仍历历在目。
五年前的八月初一,乃是她的生辰,那日恰赶上隔壁安和城办百花展,娘和姐姐打扮得花枝招展,撂下爹和她,兴冲冲去看花展了。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她爹不晓得如何攒下十两银子,带着她在平阳城里逛了一圈,她要什么爹便给买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买了一怀,抱都抱不住。
她像个富人家的大小姐,就是穿得有些朴素,衣裳上的补丁也碍眼。她笑得开心,爹也笑得开心,引得街上的人纷纷侧目,八成将他们当作了一对疯父女。
逛累之后,爹还带她去下馆子,点了八个菜,四荤四素。吃饭的时候,爹喝多了酒,哭得像个孩子,痛哭流涕道:“青青啊,爹太懦弱了,不像个男人,但是爹没有办法,你娘她,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打个酒嗝,又道:“下次你娘再打你,你记得跑快点,不然把爹拽过来挡着也行,爹皮糙肉厚的的,经打。嗝。”
又说了些她听不懂的,断断续续的醉话,“或许当年我不该……我对不起你啊,真是对不住……再来一壶酒!”
她很肤浅,觉得有钱花,有好东西吃,没人打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了,所以这些年来,每到八月初一,她都怀念那个夜晚。
心里突然有点难过,有股气憋着出不来,坏情绪来得很突兀。
她阖上窗子,从柜子里寻件披风出来,缓声同梨奈道:“我出去走走,就在繁光宫附近,很快便回来,你无需跟着。”
她这次穿了身黑色斗篷,帽子把头兜住,完美融入夜色中,得打着灯笼才能看到。
第8章 拔腿就跑
皇宫到底是天下最繁华之所,夜已深,平阳城内漆黑一片,唯有皇宫仍旧灯火通明,蜡油灯照亮了宫中每一条蜿蜒小路,连宫殿四角都有悬挂。
林桑青专拣灯火晦暗的崎岖小道走,一壁低头前行,一壁满心惆怅地想事情。
那日听闲聊的宫女说,她死后,娘被平阳府尹抓走了,爹不知如何凑了一万两白银,硬是把她赎了出来。
其实,她并非完全是被娘逼死的,虽说这个原因占了八成,余下的两成,是她不想进宫做皇家妇。
她厌恶皇宫,打小就厌恶。
林桑青原本有一位做贵妃的姑姑,据她爹说——反正她没见过那位姑姑。十二岁那年,那位在宫里当贵妃的姑姑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皇帝,被赐死了,连全尸都没留下。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当今皇上箫白泽登基那年,他在她们家门口的菜市口斩了十个乱臣,彼时她不知这件事,像往常一样捧着饭碗去找温裕,路过菜市口时,鲜血顺着风飘进了她的饭碗里。
她一边呕吐一边立下誓言:这辈子打死不进宫!
然,再厌恶又有什么用,造化喜欢捉弄人,她都服下鹤顶红但求一死了,还是被造化弄进了宫里,做了皇家妇。
她爹林清远懦弱归懦弱,为人很鸡贼,凑出一万两银子,绝对不在话下。她记得,家中有不少陈年物件,也不知哪来的,摆了半个地窖,有好些是用金子做的,她还看到过一块凤型玉佩。
她一直不解,既然家中有这么多值钱的古董,为何不全卖掉呢?有了钱,娘就能请厨师和丫鬟了,她再不用一人兼任这两个职位。
后来,她仔细想了想,八成这些古董是做贵妃的姑姑从宫里偷出来的,所以皇上才会赐死她,所以爹爹不敢卖它们。
林桑青对林夫人没有任何感情,纵使她对她有生养之恩,在这些年的打骂中,那份生养之恩早已消磨殆尽。
她不恨她,只是不喜欢她。
繁光宫该是皇宫中最僻静的宫殿,因为不在中轴线上,地方空旷,是以周围遍植葱郁植物,其中当属翠竹最多。
晃悠到一丛幽深翠竹旁,她扶着竹竿,弯下腰把鞋子脱了,准备弄出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子。
石子没弄出来,竹林深处突然传来高昂的说话声,“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不清楚吗?饮酒、吹风、独处,我不让你做的事你全做了,非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听。箫白泽,哪日你非得死在我前头!”
箫……箫白泽?当今皇上就叫箫白泽。磕出石子,林桑青穿上鞋子,偷偷摸摸扒开竹丛,想看看究竟谁的胆子这样肥,敢如此同皇上说话,甚至还直呼他的名字。
月光弥漫竹林,一座木头凉亭乍然出现在眼前,亭中绘有八卦阵法,阵法之上修建了一张石桌,四张石凳。箫白泽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没穿代表身份的明黄色衣裳,只穿了身花青色常服,手执酒杯,醉意昏沉。
直呼他姓名的男子长相儒雅,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不然也得是个悬壶济世的郎中。箫白泽似乎很信任他,听到他的声音后,连头也不抬,自顾自喝着酒,语气飘忽道:“我……我找不到她。”
长相儒雅的男子面色忧愁,“还是没有消息?”
“嗯。”
“只要她没死,迟早会找到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男子在箫白泽对面坐下,浑身弥漫着温润如玉的风度,温声道:“阿泽,而今你是帝王,没什么做不到的,不论她在天涯或海角,只要你一声令下,即刻有千军万马前去寻找,何愁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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