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1)

陆老太君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哽咽道:“你舅舅糊涂,做下这等事情,我是又气又恨——他是你的嫡亲舅舅,你母亲的同胞兄长啊!怎么能,怎么能……我死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你母亲呢!”

她现在的伤心是真的,眼泪也是真心实意的,满头银发与颤抖的哭声都在诉说着痛苦。

燕琅自怀中取了帕子,伸手去帮她拭泪,却不做声。

陆老太君见她如此,便如同找到了救生绳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苦求道:“胤之,我知道你舅舅该死,知道他混蛋,他做下这等事情,简直是叫我……”

既然知道,这会儿专程堵在这儿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大义灭亲之前,向苦主致歉认罪吗?

燕琅并不这么认为。

果然,陆老太君哭了一会儿,便哽咽着“但是”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的嫡亲舅舅啊!此事若是闹大,别说是他,陆家怕都要保不住,你舅舅是有错,可其余人无错啊!”

“你舅舅已经决定上表请罪,自去官职,吃斋念佛,用他的后半生来忏悔罪过,”她挽着燕琅的手,老泪纵横道:“胤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燕琅神情淡漠,将她的手拨开,道:“不,我不是。”

陆老太君怔住了,神情惶然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舅舅自认为有罪,外祖母也认为他有罪,那事情不就是一目了然了吗?”燕琅道:“该当如何,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处置,国法昭昭,几时轮得到你我说三道四?”

陆老太君脸上显现出一种无措的苍白,结结巴巴道:“胤之,静秋已经逼杀了孟寒风,你舅母也因此殒命,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可是你的嫡亲舅舅啊……”

“外祖母,孟寒风被杀,是因为他以姻亲身份谋取沈家家财,他该死;舅母之死,是因为她与别人通/奸,丢人现眼,高陵侯府自行清理门户,与我何干?”

燕琅道:“高陵侯的确是我嫡亲的舅舅,可是外祖母,他害死的人,是我的父亲!他为了一己私利,延误军机,使得昌源战败,生灵涂炭,死伤者以十万计,这样的奸佞之辈,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有什么资格祈求别人原谅?”

“吃斋念佛,用他的后半生来忏悔罪孽?其实大可不必,”她神情冷锐,目光森寒:“最好的赎罪方式,就是取他性命,以死平民愤!”

二人相见之后,外孙一直都是和风细雨的,忽然如此疾言厉色,着实叫陆老太君吃了一惊。

“胤之,”她昏花的眼睛里止不住的涌出泪来,哀求道:“失去的已经不可挽回,你又何必如此执拗,你舅舅是昏了头,才做出这种事来,他已经后悔了……”

“晚了。”燕琅神情一肃,目光仇视的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父亲死了。没有人能叫死者复生。而对枉死者最好的告慰,就是叫害死他的人付出代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才叫公道,这才叫天理!”

“舅舅觉得后悔,只是因为事情败露,他知道自己会不得好死,而不是因为他觉得那么做有错。”

她嘴角微挑,显露出几分讥诮:“外祖母,你扪心自问,如果舅舅的计划顺利实施,父亲死了,我也死了,孟寒风掏空了沈家的家财,妹妹怕也只能寄人篱下,明芳表妹嫁入晋王府做了王妃,陆家前途一片光明——到那时候,舅舅还会觉得后悔吗?”

陆老太君颤声道:“你小的时候,他那么疼你,他带你去骑马,带你去放风筝……”

“弥补不了的,”燕琅道:“我父亲死了,这条裂痕太深,任什么也无法填平。”

高陵侯府对沈家所造成的伤害,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浅。

沈平佑死了,沈胤之死了,而沈家仅存的孤女沈静秋,也被高陵侯府送进了楚王府,在极致的痛苦中死去。

而燕琅到来的这一世,也只是更改了沈静秋的命运,而沈平佑与沈胤之,一个战死沙场,一个埋骨大漠,何其惨烈!

在这样的仇恨面前,所谓的情谊旧恩,统统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舅舅是该死,但其余人都是无辜的,”陆老太君痛苦的合上眼,流泪道:“即便问罪,也不该牵连到别人身上……”

“我父亲难道不无辜吗?那十万保家卫国的将士,难道不无辜吗?那些被柔然人劫掠虐杀的妇孺,难道天生就有原罪?”

燕琅定定看着她,问道:“外祖母,我再请您扪心自问,假使我与父亲一道死在昌源,舅舅得偿所愿,您得知真相后,会帮沈家张目,替我和父亲求一个公道吗?”

陆老太君面露窘色,讷讷无言。

“您不会的。这也是我的态度。”燕琅淡淡一笑,嘴唇翘起一个有些残忍的弧度:“高陵侯府的其余人或许并没有参与其中,或许不知道这阴谋的前因后果,但是这并不阻碍他们站在舅舅的船上,也不能阻碍他们在父亲战死之后,趴在沈家身上吃肉喝血。如若事成,他们会享受到昌源战败的福利,吃我父亲的人血馒头,可花开两面,事败之后,他们也要做到受牵连的准备。要怪,便去怪舅舅,怪他畜生不如,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与我何干!”

陆老太君听得心如刀绞,她腿弯一软,颤颤巍巍的跪下身去,央求道:“胤之,我知道你恨,可是,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舅舅死啊,你若是恨他,非要他抵命,便取了我的性命吧……”

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来,难以为继:“我替他死,行吗?”

陆老太君毕竟是尊长,燕琅不肯受她的大礼,闪身避开,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陆老太君是真心疼爱沈胤之和沈静秋的,但这种疼爱,在切身利益面前,霎时间就会灰飞烟灭。

正如原世界里,她默许高陵侯将沈静秋送给慕容晟一样,现下的哀求跪地,又何尝不是一种要挟?

陆老太君是她的外祖母,身为长辈,跪下来向她求情,她都不为所动,未免太过冷酷,太过无情,太过铁石心肠,陆老太君用血缘与舆论要挟,逼迫她做出让步。

她的儿子很可能会被问罪,孙儿们怕也很难保全,她都跪下来向外孙求情了,外孙却不予理会,她真是可怜。

可沈家的人也很可怜,沈平佑可怜,沈胤之可怜,沈静秋更可怜。

家破人亡的是沈家,骨肉离散的是沈家,他们只想求一个公道,这也错了吗?!

天平的一边是阖家儿孙,另一边是女婿、外孙、外孙女和公道,陆老太君做出了与原世界相同的抉择,也彻底斩断了燕琅心底的最后一丝挂念。

“起风了,”她退后一步,神态关切,目光漠然的道:“陆老夫人,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燕琅向她一礼,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陆老太君双手掩面,无声的痛哭起来。

……

再次回到金陵,却是时移世易。

仆从们自去收拾屋舍,清理卫生,燕琅却与老管家一道往沈家祠堂去,开门进香之后,方才返回寝室安歇。

伴随着她的归来,沉寂了良久的沈家大院似乎也活了过来,臣门如市,车马盈门,沈家的故交亲朋、投机的政客官吏、怀才不遇的书生游侠纷纷投书过府,想要拜会这位年初弱冠,便跻身高位的博陆侯。

拜帖早就被老管家筛选过,燕琅接过来翻了一翻,见无甚要紧之人,便暂且搁置下,吩咐人备礼,往侍中董绍与御史大夫赵清安等人府上拜会,谢过他们昔日护持沈静秋,为沈平佑张目的恩情。

昌源危机尽解,北境重归安宁,董绍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浅了,待见了燕琅,便笑着赞道:“英雄出少年啊,你父亲若见你如此,必定老怀安慰。”

燕琅笑了一下,再次谢过他当日直言之恩。

“当日陛下论功,有人提议册封你为国公,只是被我和清安联名阻碍下去,”董绍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还太年轻了,早早登临高位,是祸非福,陛下在时倒还好,但待到新君继位,怕会视你为眼中钉,因此生祸啊……”

不,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走的。

燕琅心下一片清亮,脸上却不显,这是董绍的一片好意,她自然不会不识好歹,颔首谢过他,却苦笑道:“即便封侯,陛下便不忌惮我了吗?”

“罢了罢了,”她摆摆手,道:“不提也罢。”

董绍听她如此言说,便想起当日林氏与沈静秋所面临的危局与众臣联名上书、请求彻查镇国公一案时皇帝的闪烁其词,更不必说沈胤之虽封侯,却以“博陆”为号,这究竟是警告还是恩赐,众人心知肚明。

皇帝的心胸,的确不甚宽广,也许用不到新帝登基,便会对沈家,对沈胤之出手。

这都是大夏的根基,栋梁之才啊!

董绍心头为之一痛,长叹口气,默然合上了眼。

……

董绍只是一个开始,燕琅陆续拜会亲近、同情沈家的旧臣,先是谢过他们昔日庇护沈家母女之恩,再谈及时局,不免隐晦的透露出几分心寒。

沈家几代效忠大夏,却落得这下场,实在叫人心灰意冷。

朝臣们也是无奈,为之嗟叹,只是皇帝执意如此,他们也是无计可施。

燕琅要的便是如此。

倘若她直言自己意图称帝,除去沈家亲信旧部,都会指责她僭越,但一旦有了情感上的偏颇,再有慕容家自毁江山的昏招在,她站出来力挽狂澜,便是收拾山河的能臣。

该拜会的人都拜会了,燕琅便再次上疏,询问仪国公一案进度。

皇帝既然已经令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案,便知总要给一个交代出去,只是不喜沈胤之咄咄逼人,便不甚热切,颇有些消极之态,见了燕琅奏疏,冷笑一声后,又吩咐人送去给晋王看。

为了仪国公的案子,晋王半个月的时间就老了十多岁,面容憔悴,眼下青黑,看过皇帝送来的奏疏后,跌坐到椅子上,脸色惨白。

仪国公已经被下狱,苏家自是乱成一团,仪国公世子便守在晋王身边,见他看过那奏疏后便埋头不语,通身绝望之感,心下就有了几分猜测,颤抖着捡起那奏疏看了眼,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不是叫高陵侯府居中说和吗?”他面色仓皇,大叫道:“这群废物,居然没劝住沈胤之?!”

晋王双手掩面,没有作声。

此案若是坐实,仪国公必然要被处死,苏家怕也很难保全,而他的母亲,也会成为罪臣之女,即便不被废后,怕也很难再后宫生活下去。

到时候,他这个继后之子,又该拿什么跟慕容晟争?

若是真到了这地步,怕是什么都完了!

晋王腾的站起身来,紧紧盯着他,道:“你去!”

仪国公世子惊诧道:“去哪儿?”

“去见沈胤之!”晋王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

“仪国公世子?他来做什么,为仪国公求情?”

燕琅听人传禀,想也不想,便道:“阿猫阿狗都能登沈家的门吗?叫他滚。”

侍从应声出门,半晌过去,又回来道:“仪国公世子说,他是奉晋王之命来的,有要事与君侯相商……”

“晋王?要事相商?”燕琅听得冷笑一声,道:“叫他进来吧。”

系统忍不住问:“见他做什么?”

燕琅直言道:“羞辱他。”

“很好,”系统道:“这很秀儿。”

不多时,侍从便带了仪国公世子进门,后者远远见到燕琅,便先大礼道:“博陆侯请受我一拜!”

燕琅脸上笑意淡淡,也不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如果你是来为仪国公求情的话,那大可不必,他是一定要死的。”

仪国公世子话都没说,喉咙便先被人塞住了,脸色青白不定一会儿,方才勉强笑道:“君侯也不必将话说的这么绝,须知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燕琅道:“此案一结,你爹是死定了,你也蹦跶不了几天,还怎么相见?你们死后下地狱,我可不是。”

她总共就说了两句话,仪国公世子却觉得像是过了两辈子,忍住心火,谦卑道:“君侯请自长远计,自荣安郡主直叱群臣后,陛下便将沈家视为附骨之疽,意欲除之而后快,但若是殿下登基,未尝不可与沈家共天下……”

慕容安想必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燕琅心下摇头,却笑道:“然后呢?”

仪国公世子见她如此言说,心头暗喜,忙道:“晋王殿下说了,若君侯肯高抬贵手,留家父一命,自有厚报……”

“留你爹一命?”燕琅听得好笑,道:“留他做什么,清明节给晋王扫墓?”

仪国公世子脸上的笑容一僵,如同挨了一巴掌似的,再没说出话来。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为什么永远有这么多的理所应当,无论是你,是晋王,还是高陵侯府。”

燕琅漠然的看着他,道:“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拿来交易的,不过,这种事情你们永远都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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