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1 / 1)

“……?”

阮时意怀疑,若非她的耳朵出问题,便是对方喝醉了,正胡言乱语。

“事实上,你正式开口问我借晴岚图时,我恰好答应了齐王。虽说我不信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但他承诺,若借画求娶事成,你们便是一家人,届时探微先生的画,我想要借要拿都不是问题……”

阮时意笑了:“齐王殿下信口开河,您居然会信?这实在不像您的作为。”

“我们姐弟同在信安姑姑膝下长大,情谊倒是有几分。况且,我借他一段时日,以小博大,并无损失。”

夏纤络目光幽幽落在纹理细致的案上,白皙指头沾着茶渍,漫不经心画了圆圈。

半晌后,她再度凝望阮时意,似是不死心地问:“他真没找过你?”

阮时意一愣,转念才明白,对方猝不及防地把话题绕回姚廷玉身上了。

她的心,软了极短的一瞬间。

当年的她,何尝不是在怀着女儿的过程中,焦灼不安地等待徐赫归来?

那是一场有过道别的分离,生生拖了三十五年之久,她老过、死过、复生过。

然则姚廷玉一走,大抵永无回归之日。

倘若夏纤络水性杨花,仅将他当成任意一位排解寂寞的美男子,倒也无妨。

可从眼下的纡尊与寥落来看,这位高高在上、肆意风流的郡主,已有过挣扎,才放下身段寻觅阮时意,展开这场无结果、无意义的对话。

“回郡主,倘若有姚统领的下落,徐家人定不敢隐瞒。”

最终,阮时意压抑内心翻涌的同病相怜,坚守此秘密。

下意识窥看夏纤络尚未有动静的小腹,她固然知晓,眼前的女子擅长伪装和演戏,但其隐忍泪光的苦闷,去令她倍觉熟悉。

那是强行装作坚强才会有的细微情态。

她懂。

骤然记起姚廷玉曾言,若非男女双方同吃冰莲,诞下的子嗣大多活不长……

阮时意心蓦地一痛,悄然轻咬唇角。

*****

三日后,各方面准备充足,得到消息的姚廷玉在徐赫陪同下前来道别。

他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衣袍,比起上次所见,又消瘦了些。

站在徐赫身侧,头一回被其昂藏磊落给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阮时意以前对此人颇为忌惮,乃至略感厌恶……而今听闻他的遭遇,反倒蔓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如有同情,如有怜惜,如有祝福。

“徐太夫人,”姚廷玉与她本就没共同言语,仅作礼节性抱拳,“关于那两条探花狼,我的意思是能杀即杀,莫要妇人之仁,但二位坚持己见,还请务必看管好。”

“如今大毛二毛颇为亲人,与其他黑白双色大犬无异,你且放心。”

阮时意沉须臾,柔柔启唇:“姚统领,郡主前两日找过我。”

姚廷玉眼光微凝:“哦?”

“为了……探听你的行踪。”

“她、她怎么会……?”

“她说,直觉你会来找我,”阮时意语带轻叹,“她有身孕之事,你可知情?”

姚廷玉凤目乍现惊色,随后窃喜与隐忧兼而有之。

薄唇翕动,他好一会儿才问:“……当真?”

“她说,想留着那孩子。”

“……”

空气中酝酿绵长沉默,阮时意望向久久不语的徐赫,右手不住旋转左腕上的玉镯,欲言又止。

“姚统领,此番若能瞒得过女王,你……会为郡主留下吗?”

姚廷玉紧抿双唇,没吭声。

*****

翌日,徐赫与徐晟借游山玩水、出行采风之名,悠哉悠哉离开京城。

阮时意表面微笑相送,实则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也许是她强作镇定平和的欢颜让儿子儿媳误认为是寂寞的表现,没两日,接到消息的徐明初拉上秋澄,特来徐府作客。

继上回母女二人以游花园、看花车的名义小逛澜园,已过了整整三个月。

时日匆匆,期间发生了匪夷所思之事。

如地下城案件从爆发到解决,如徐明初与父母相认,如阮时意和徐赫从暧昧不明到身心交付,如各路人马脑子一热纷纷到徐家提亲,如徐赫公然进驻首辅府,如皇帝答应交还《万山晴岚图》,如姚廷玉揭开冰莲秘密,如徐赫名声日隆,成为书画界响当当的人物……

纷纭复杂的状况,早从一开始便埋下引线,忽然间如鞭炮般一一炸响,教人措手不及,心惊胆战且激动万分。

此际,阮时意、徐明初、秋澄三代人缓步行于首辅府的花园内,衣香鬓影,谈笑风生,宛如亲姐妹。

无数次想问秋澄与蓝豫立发展到何种程度,终究因徐明初在侧,阮时意不便多问。

慈祥体贴的外祖母,想当一回知心小姐妹……不容易啊!

正逢阿六牵着大毛二毛四处巡视,双犬远远嗅出阮时意,兴奋得无以复加。

阮时意念在徐赫“出行”,遂把大犬们唤至跟前。

过去一年,两条“探花狼”在徐赫与阿六的努力下,彻底适应京城生活,且逐渐容许陌生人接近、抚摸。

因徐明初来得勤,又和阮时意长得五六分相似,大毛对她甚为亲切,不停伸长脖子,把脑袋搁在她手上蹭来蹭去,逗得她咯咯而笑。

秋澄见母亲难得流露雀跃兴致,悄悄拉阮时意到一侧,低声道歉。

“姐姐,上回游湖……我丢下你们跑了,事后一直没脸向你致歉,请你别见怪。”

觉察她素来疏朗豪爽的态度平添忸怩之意,阮时意戏谑笑道:“小丫头,你这哪里是没脸?分明是害羞!我还道蓝大公子哄了半个月没哄好!”

“嘘……你别在我娘面前提这茬儿!”秋澄一跺脚,“还有徐家其他长辈!不许说!”

阮时意几欲笑出声——孩子啊,你跟前的,才是徐家老祖宗呢!

秋澄小脸绯霞起落,依稀隐含犯难之情:“唉!我和我娘,说是为除孝回的大宣,但不知不觉多呆了两三个月,我父王天天派人来催……

“我娘也不晓得是真闹脾气还是怎的,赖着不肯回,现下父王万不得已,决定亲自动身来京,把我们母女抓回去!”

阮时意大致猜到徐明初的心态。

一则盼了半辈子,终于得见亲爹,又与失而复得的亲娘言和,定然渴望多加相处;二则,若能劳动丈夫不远千里来接,等于向整个赤月国的臣民宣布,她徐王后和秋澄公主,始终是王的心头至宝,往后大概没人再敢欺负她们了。

等不到阮时意的任何反应,秋澄催促道:“姐姐,父王若真来了,我、我……该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阮时意唇畔挑起浅浅笑意,“自是要回去的呀!”

“可那家伙……”

“傻孩子,他若爱重你,必央求长辈提亲,届时你留在京城,或是他舍弃大宣的一切,将再作定论;如若他连开口的胆量也无,你何苦为他费半分心思?”

阮时意与蓝豫立相识一年有余,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对秋澄并非一时贪玩。

但两人终归有太多阻隔需要克服,外界的推动或鼓励能予他们偶然的勇气,却未必足够支持双方维系一辈子浓情蜜意。

*****

秋澄陷入沉思之际,徐府下人来报,“阮姑娘,蓝大公子到访,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呵,说曹操,曹操到。

骤闻“蓝大公子”四字,秋澄娇嫩容颜难掩喜滋滋的笑。

可细听是来寻“阮姐姐”,且有“要事商议”,她小嘴一撅,鼻腔轻哼,转身去摸狂吐舌头的二毛。

阮时意料想蓝豫立并不知徐明初母女在此,笑道:“我先去瞅瞅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义善堂的事儿……”

她依礼向徐明初微福,让阿六与双犬作陪,自己则带领静影沉碧,快步走向前院偏厅。

穿过曲折蜿蜒的回廊,踏入青砖铺地的开阔院落,令她讶异的是,蓝豫立未曾入内就座,而是来回踱步于竹丛下。

他刚从宫里下值,只卸下帽儿盔、火漆丁圆领甲,仅余一身灰青色武服。

一见阮时意,他定下脚步,以焦虑口吻问:“姑娘!阿晟那家伙……好端端为何休沐?还不在府上?”

“出什么事了?”

蓝豫立犹豫张望,神色暗藏警惕,双目竟透红意。

阮时意扭头对丫鬟们道:“去绣月居取两盒小酥球,好招待蓝大公子。”

自徐赫照兴丰饼铺的秘方成功做出各种酥后,像是怕妻子不够吃,隔三差五变花样来做,更甚的是学会自创新款。

她一度埋怨,自己必将在他的点心和于娴的炖汤轮番夹攻下养成胖子;徐赫则嬉笑称,她比往昔瘦了,养胖了手感更好。

当下,阮时意借分享点心,将仆侍支开,温声问:“说吧,怎么回事?”

蓝豫立深吸了口气,沉嗓哽咽:“有人来报,西山南麓……发现了一男尸,被大卸八块,肢体残缺,面目全非,怀疑是……失踪了的姚统领。”

阮时意全身免不了一哆嗦。

这是真的姚廷玉?抑或是联合徐家祖孙伪造的?

“谁、谁下的毒手?”

蓝豫立长眉紧蹙:“我和弟兄们闻风前去时,现场已被清理过,草丛泥泞处留有不少大犬脚印和黑白毛发……由肢解的弯刀痕迹看,是死在……雁族人手上!”

阮时意无从分辨是真是假,但她没法让蓝豫立往好处想。

“郡主府有否得到消息?”

“我听说了,郡主她……亲自确认过残肢,看到腿上某处疤痕时,当场昏倒。”

阮时意心头如遭重击,强烈的怜悯之情油然渗透骨血。

不管死者是否为姚廷玉,夏纤络必须面对悲伤侵蚀,必须凭借一己之力扛过去。

正如当年的她。

她忽然无比期待,夏纤络待姚廷玉的情谊不过尔尔,只将其视作美好却易逝的朝花清露,随手可弃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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