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1)

洪夫人陆氏神情温婉中微露淡漠, 目睹阮时意的容颜后,难掩惊诧与怔忪。

洪轩则极力掩饰尴尬,强颜欢笑, 客气招呼。

当中表情最复杂的, 莫过于洪朗然。

他花了三天三夜, 勉为其难接受那个离奇现实——死去多年的哥们和爱慕大半生的小阮, 双双恢复年轻面目,以新身份存活于世。

终究喜悦大于惊恐。

阮时意此行名为答谢大将军父子对义善堂的大力支持,实为慰问在澜园外丢了面子的二人,同时以老朋友姿态,探听洪朗然的态度。

所幸,老疯子终于忍住了激动,也不似往时那般表露明显的关注。

于他而言,如若阮时意没死,并维持五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他或许尚存觊觎之心;但人家变回雪肤花貌的小姑娘,且正牌夫婿赫然在世,他还有何盼头?

在看到徐赫那张活生生的俊颜时,年年月月叠加的恨意,猝然碎裂。

原来,因友爱转换而成的憎恨和埋怨,如此不堪一击。

他已在阮时意“死后”日渐放下执拗,眼下更是无条件成全,并苦劝儿子及早抽身。

洪轩起初只道父亲不喜阮时意与别的男子不清不白。

但今日看父亲居然不顾大将军的身份地位,亲迎一位小姑娘,举手投句间中夹带某种热切,真令他这当儿子的苦思不解。

落座后,洪朗然一改之前的傲慢霸道,方脸时时刻刻挂着欣慰笑意,客套之际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恭顺。

而洪夫人优雅地品尝茶点,仪态仪表无可挑剔,眸光偶尔落在阮时意身上,疏离意味更甚。

——眼前的小姑娘,顶着让她夫婿梦寐以求的一张脸,勾得她儿子心猿意马,她如何能淡然处之?

偏生对方年纪轻轻,行止稳重,谈吐得体,无从抉剔。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话题从慈善义举的进行转移到双方缘起的那幅画。

洪轩褪去窘意,礼貌地问起,“阮姑娘”是否已遵循“徐太夫人”遗愿,将《万山晴岚图》尽收囊中。

阮时意笑靥未遮掩失落:“谢洪大公子关心,目前尚有两幅毫无头绪,如若诸位得到相关信息,还请念在两家多年情分上,知会徐家人一声。”

她这番话不无诚意。

洪朗然长眸一凝,闪过难言的狐惑。

阮时意知他好奇,何以徐赫健在,她却非要去寻找他遗失的旧作。

当着旁人面前,她不便解释,仅对他报以浅笑。

洪朗然干笑两声:“话又说回来,圣上曾在数年前当面问老夫要过晴岚图……”

阮时意奇道:“那大将军如何能保留那么多年?还将此画归还徐家?”

“呵呵,”洪朗然冽嘴而笑,“我也当面告诉他,老臣不乐意。”

“……”阮时意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

洪朗然叹了口气。

有句话,他没好意思再提。

——这幅画作,一是死去哥们的力作,二是他向阮时意提亲的最大的筹码,他岂会轻易割舍?

所幸他战功显赫,素来直率,皇帝没往心里去。

后来之所以愿意让“阮姑娘”以画换画,是念在“小阮”走了,他顺带卖个人情,免得把双方关系闹僵。

阮时意与洪家父子友善交谈,一点点融解此前玄之又玄的气氛。

洪朗然表现熟络,予人“忘年之交”的感觉。

洪轩纵然不明白父亲奇诡态度从何而起,对“阮姑娘”一时难割舍,终归按捺矛盾心情,坦然摆出将军府公子、内卫副指挥使应有的风范,温和笑对。

三人眼角眉梢的细枝末节,尽收洪夫人眼底。

每每对上洪夫人微妙目光,阮时意总疑心被对方看穿了什么。

归根结底,女人对于“情敌”的种种最为知根知底,且敏锐程度不亚于痴心无悔的男子。

*****

临别,洪轩刚提出送阮时意出门,却被洪夫人以身体不适为由,喊他搀扶回居所。

阮时意难以辨别,洪夫人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还是单单不愿让儿子接触她那张“祸水”容颜。

洪朗然大大方方陪她踏上回廊,轻哼道:“那家伙没脸来找我?”

阮时意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瞧你对他的语气,好像没彻底接纳他?嫌他太嫩了?”

他本想开玩笑说,不要徐赫,还可以考虑他,可他一把年纪,哪有脸调戏“小姑娘”?

阮时意苦笑:“我承认,走过跌宕起伏,再难接受情情爱爱。”

“那臭小子!过了那么多年,依旧是臭小子!”洪朗然笑骂,“他若敢再负你,我便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来拴牢,看他往哪儿跑!”

阮时意犹记徐赫凿穿龈血,嚷嚷要暴揍洪轩出气,而洪朗然此时又叫嚣着打断徐赫的腿,心下暗笑二人仍如少年时代一般暴躁。

“老洪,咱们算认识一辈子了,走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认识世上成百上千人,能称之为好朋友的,寥寥无几。他还在人世的消息,连儿女子孙也不知情……”

“你、你们……为何不说?”

“最初是我诸多顾虑,目下轮到他死要面子,但总会有适宜时机。记住你答应过的,无论如何,别让旁人看出端倪。”

“连阿桐也瞒?”

“多一人知晓,多一分危险。让那老太婆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好事。”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后有啥需要协助的,尽管开口。”

他英气逼人的面庞,散发经年未变的诚恳。

平静注视他半晌,她温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样给你办了!”

“哪里有什么刀山火海?”阮时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彻底忘了‘小阮’,好好爱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须臾,他小声道:“我对她又没有不好,事事都由着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后提另一个女人,让她多难堪啊!从今以后,加倍对她好,尽心尽力弥补,为时未晚。”

阮时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话,她曾劝过无数次,可他死活不听,还钻牛角尖。

事过境迁,他该回头了。

见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时意环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洪府,柔柔道出心声。

“老洪,你定要长命百岁,至少……弥补她四十年。”

*****

当马车从将军府缓缓驶向城南义善堂时,阮时意疲倦欲眠,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目而歇。

洪朗然告别前最后的郑重点头,解开了纠结数十年的心结,让彼此回归正位。

作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换作是她,她也绝不愿自家儿子把丈夫爱慕的那张脸娶回家中,日日看着锥心。

她曾觉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澜”如何命苦,可试想易地而处,徐赫没离开,没“身亡”,而是终日挂念别人家的寡妇……她估计早就发飙了。

但洪夫人没有。

她在嫁给洪朗然时已然知悉丈夫心里装的是别人,仍义无反顾为他生儿育女,肩负一家主母的责任,每日把家事处理妥当,也将自身仪容拾掇端丽……

所有该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数化为力量。

为妻则柔,为母则刚。

“徐太夫人”与洪夫人,均全力以赴,活出风采,遗憾终究无法成为朋友。

阮时意忽觉,《万山晴岚图》维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谊,在索还过程中,与萧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总算一笔一笔交割完毕。

也许等其他那几幅一一寻回,她和徐赫,该痛痛快快作个了断。

如若他真赢了赌局,她会心甘情愿听他安排吗?

假设她胜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绝他的请求吗?

事到如今,她越发不确定。

车外喧嚣声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梦半醒状。

梦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开河之词飘忽而来——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则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我年轻力壮,体魄强健,技巧纯熟……你我天生一对,无缝契合,相识多年,难道不该优先考虑我么?

阮时意蓦地惊醒。

从车窗内渗透而入的寒风,并未能吹散脸颊的滚烫。

定是脑子抽风了,才会把祖孙二人的浑话记在心上!

她骨子里有这般……浪?

眼看离义善堂不远,阮时意急忙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整顿衣裳,以便随时下马车。

这两日,她手底下的人已着手动用齐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选地皮,准备筹建新学堂和庇护所。

随着京中两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计划得到更多不同层次的商家响应。

是日,蓝家兄妹正在亲力亲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该拆除,哪些该保留。

一见阮时意莲步而来,蓝曦芸抛下两块砖头,兴冲冲奔来。

闪亮小眼神宣告——那爱打听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来了?瞧不出来!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轮番上阵……”

阮时意皱眉:“起了点误会而已!别以讹传讹,再说,我刚从大将军府过来,都解释清楚了。”

蓝豫立闻声,手执图纸,从一家破落院子大步而出,见了阮时意,颔首致意:“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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