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答,又补充道:“方才问我嫁谁好的时候。”
方才在太液池边同他简单一叙,知他仍铁石心肠,她几乎已经是认命了,心想若是赐婚的旨意一下,她无论如何,为定阳王府也好,为他这个薄情人也罢,都再没什么不从的心思了。
绝望至此,她尚且没落一滴泪,但此刻听他在耳边轻声发问,又补上一句:“想哭便哭会罢,女儿家不必太要强。”
她心里只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半个月来的酸楚、不甘、恼怒与怨愤,都在此刻交织缠绕着一同抵达泪腺,令她无声地垂了泪。
眼泪珠子一长串,掉个不停,打在他已湿透了的朝服上,归于无迹,又打在长年蒙尘的宫殿里,令那原本光洁如玉的地板重现了光泽,他放开她下颌,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泪,还不忘揶揄她几句:“人都说鲛人落泪为珠,这里却有位佳人落泪洗玉呢。”
他这玩笑话并不好笑,以玉代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措辞,偏他存了逗她的心思,尾音微微扬起复又垂下,惹得她没来由地一颤。
沈度问:“你抖什么?”
她只觉得她在他面前好像总是这般难堪,眼泪珠子越发不争气了起来,她自觉羞愧,手却被沈度控制着,无法拭泪,她一时恼羞成怒,猛地低了头,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了全力,虎口脆弱,沈度吃痛,低低闷哼了一声,却并不阻止她,由着她发泄。
温热的泪滴与滚烫的鲜血混在一处,这般血与泪交融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沈度生生忍下,牙已将下唇咬破了些许。
半晌,宋宜终于松了口,她低头去瞧他的手,已是一片鲜血淋漓,她心中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挣扎着到口边,尽数化作了一句:“痛不痛?”
他并不答话,松开她原本被控在身后的手,将她的脸扳正了些,替她理了理方才因落水而乱掉的额前碎发。
她画眉用的黛粉遇了水,微微晕开,他手上带血,不好再用指腹,只得捻了袖角,细细替她擦拭,露出她原本的两弯柳叶眉来,温婉而多情。
他动作缓慢而极近温柔,倒叫她瞧出了几分柔情脉脉的意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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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贪恋得紧,却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将他的手缓缓拽下来。
她摊开掌心,是他那枚玉扳指,方才仓促之间,她未来得及还给他,但也没忘了护好它。她握住他拇指,缓缓替他戴还回去,然后轻轻开口:“沈度。”
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他就将手指放至她唇边,让她噤声。
宋宜照做,他安安静静地为她擦净了脸,露出她原本素净的一张小脸来,才问:“消气了吗?”
宋宜点头。
他又问:“还要我走?”
宋宜却狠了心,微微垂眼,“你走吧。事已至此,我已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你我都不在殿上,谁知圣上是不是已下了旨意。”
沈度低笑,这笑声轻到如在她心上蜻蜓点水一般,瞬间没了踪影,她听到他问:“我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若我不走,赔上性命赌一把,你敢搭上你的名声吗?”
宋宜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尔后又摇头,他敢,她自然也敢,却也不敢。敢的是赔上她这点可笑的名声,若心上那人知且信,旁人如何看,与她又何干系?不敢的却是,她实在不肯拿他性命冒险。
她终是摇了摇头,“不为我,也得为定阳王府考虑,若陛下开了金口,我爹交不出完人,便是抗旨不遵。”
她用的是“完人”这样的字眼,名声受损,对她这样的高门贵女而言,同清白不再,永世无法抬头见人。
她是定阳王府倾注十余年心血方才养出来的一朵娇花,生来高傲,他自是不忍她受这般委屈的。
废殿之中并未掌灯,周遭昏暗,他却忽地觉得眼底有些刺痛,他微微阖上双目,复又睁开,伸手去捉了她方才崴了的右脚,脚踝处已经微微肿胀,触感微软。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问:“你自己呢?我以前劝你,你总任性不肯听,如今呢?要乖乖听话了么?”
他声音柔和,静静注视着她,极轻声地说:“我允你不听话一次,也只问这么一次,你自己呢?”
宋宜默了会,心想大抵只有“鬼迷心窍”四字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境了,她几乎是在此刻觉着,管他什么指婚不指婚,管他什么靖安侯与周谨在后,她愿意溺进这一句的温柔里,哪怕当真被撞破,他难逃一死,便是陪着他赴死,也没什么不可的。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神思恍惚,想起十岁那年,娘亲染病后,带她回晋州府探亲,带她去过一趟寺里,寺里一位小师父曾对娘亲说过:“令嫒此生并不算一帆风顺,但终究能遇良人,可保日后诸事顺遂,夫人不必忧心。”
到如今,七年有余,她当真遇上她的良人了么?
她抬眼去看他,他仍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守礼而克制的,生怕唐突了她。
但他终究也是个对谁都凉薄的人,对他自己如此,对旁人更是如此。譬如,他也会如今夜一般,半点不留情面,非要逼问个究竟。
宋宜低首,去看他握住她脚踝的右手,道:“若是旨意未下,我爹自会替我求上一求。可若是旨意已下,沈度,你敢抗旨么?”
沈度颔首。
她低声笑了笑,“你既然敢,为何还要问我?”
“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她浅浅一笑,神色认真,“是你说的,我宋宜便没有不任性的时候。”
“可你有家人,”沈度默了默,“抗旨不遵,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所以呢?”宋宜问。
“所以,你顾虑太多。但我只问你,你自己呢?”他惯常说话都是寡淡的,平白叫人觉出几分薄情的意味来,此刻却认真得紧,“我只问这一次,你想好了再答。”
宋宜俯身,拉过他垂在一侧的右手,虎口处的血已止住了,凝结着暗色的痂,她找了一遭,手帕早不知在今夜的混乱中掉在了何方,于是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拿袖角细细替他将伤口周围的血擦净了,很轻声地道:“我们此刻,不就在抗旨么?”
擅入元后旧殿者,死。
这是燕帝十四年前亲口下的旨,至今,旨意未废。
我此刻已在陪着你抗旨,日后又有何不敢?
沈度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将她脚抬起半分,替她揉了揉,复又放下。
痛感消了几分,宋宜又拣回方才那个话题,道:“你先出去吧,靖安侯再蠢,也该到了。就算要与你同死,抗一道指婚的旨意也就够了。不然,就这么一刻钟,我还没看够你呢,也太亏了些。”
她话里带几分逗趣的意思,沈度看破她是想将他劝走,尔后出去和靖安侯并周谨交涉,他拉过她的手,十指纤纤,借着月色,仍能见其光滑平整,触感细嫩,独独腕上那道浅疤,横亘在其上,实在是有些碍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兀自晃了晃神,尔后轻声哄她:“放心。我今夜既敢应下你,你受过的这些罪,日后我都是要一一还给他们的。”
明明是一句再自大不过的承诺,宋宜却未像往常那般随口奚落他,只是点头应下,想劝他快走,他却阻了她,低声道:“你劝我走,我便先走。但你别打歪主意,脚疼就老实待着,别想着出去。安静等我会,一会儿便来接你。”
宋宜不肯,沈度却实在不想见到她这个样子出去,自此受人诋毁,于是压低了声音哄她:“我不想让你难堪,也不想逼你,听话,过会便来接你。”
他手抚上她脸颊,“我方才便同你说过,我只允你不听话这么一次。机会既然已经用完了,那便好好听话。”
他说完起了身,跪坐久了,腿有些微麻,但他步子仍然迈得大,两三步便到了门边,他正要开门,就听到她问:“沈度,我若好好听次话,你能亲自回来接我吗?”
沈度垂眼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手刚触上门,又折返回来,在她面前蹲下。
宋宜不知他何意,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忽地倾身下来,吻上了她的唇角。
他这样的人,连做这种事都克制到了极致,只在唇角流连了一会子,并不深入。他起身之前,又垂首看了她一眼,见她微扬着脖颈,双目半阖,低笑了声,在她唇角啄了一下,只一瞬,却用力将她唇角咬破了一个小口。
宋宜吃痛,懵懂睁眼看向他,听他低声道:“我说过,我若当真了,你就别想反悔了。”
“若我回来,发现你不听话,可就不止这点惩罚了。”
宋宜看向他,听见他轻声问:“听话么?”
宋宜被他今夜的温柔砸昏了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等她再去望他,他已轻轻带上了门。
第32章
刘盈跟着那草包从拱桥上下来,见他选了左侧那条道,又跟了他一会子,见他停在池边买醉,几乎已经是挪不动步子了,并不担心他溜了,这才放心回了殿内。
她自己虽然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但平素带的随从小厮却个个身手不凡,她随意挑了一个出来,跟着她折返回池边。那小厮跟她久了,知她冒冒失失惯常闯祸的光辉事迹,颇为担心地劝道:“郡主,咱别惹事了吧,这可是朝宴。要是被发现了,您可又要被王爷责罚了。”
刘盈瞪他一眼,腮帮子气鼓鼓的,“还不是为了给某个小气鬼赔罪。”
小厮还要再劝,刘盈已懒得再打发他了,下巴抬了抬,指了指岸边那醉鬼,“喏,就他,揍一顿就行了,给某人消消气,又没叫你杀人放火,你哪那么多事?”
小厮哭笑不得,还要再劝,她又吩咐道:“别叫人看见了,快去。”
知她心意已决,小厮挠了挠头,认命地过去。本来以为是个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活,岂料他刚一上手,那醉鬼却忽然清醒了几分,就要呼喊,他怕惊动人,随手塞了他嘴,将他腰带扯下来反剪了他双手,见他老实了,才上手一通乱揍。
瞧见人没什么动静了,他回来向刘盈复命,刘盈琢磨了会儿,吩咐道:“朝宴快散了,把人拎过去,放出宫那条道边儿上。”
这是要让一会儿朝臣全都瞧见,令靖安侯颜面尽失的意思了,小厮张嘴要劝,刘盈不耐地先走一步,“你哪那么多废话,就他这醉鬼样,知道谁干的么?别叫北衙巡防的人瞧见就是了,快去,拖拖拉拉一会儿真被发觉了。”
小厮哪敢真违抗她的意思,只好照做,刘盈满意地盯了那滩烂泥一眼,拍了拍手,入殿悄悄拉了宋珩邀功,宋珩总算赏了她个好死不活的笑脸。
只是,她方走后不久,她方才站过的地方便多了两个人,为首那人吩咐道:“去,添把火。”
身侧的随从领了命,走近那草包,猛地踹了一脚,那一团便滚进了太液池。
靖安侯受了周谨的骗,抄左侧这条道追过来,绕了太液池大半圈,几乎要绕回那处密林了,才终于反应过来,方才他们追得如此急,怎可能在周谨拦下二人查过腰牌之后还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心下明白上当,正要命人追过去,却听见太液池边一声惊呼,是宫人发现了他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溺毙在了太液池里。
朝宴之夜,如此祸事,贵妃又长年盛宠不衰,宫人生怕大祸降临到自己头上,一片惊慌,消息立时便瞒不住,流言四起。靖安侯听得如此消息,哪里还有心思管那两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拔腿朝桥上冲了过去
沈度阖上门,又往里看了一眼,见宋宜仍安安分分地靠坐在桌脚,这才提脚步入了天井。废殿大门查封紧闭,他只得从原路经小门出去。
他方开了门,正准备出去,肩上已架了一把刀。
刀锋距离他脖颈不过半寸,他不用转头,也知背后那人是周谨,他理了理思绪,问:“周大人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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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谨刀锋陡然近了一分,几乎是擦着他脖颈经脉,他冷冷道:“宫中私通,还是同即将被指婚的文嘉县主,这可算不将天家放在眼里了,又或者,擅入元后旧殿,沈大人,两样死法,你总得选一样吧。”
“周谨,”沈度不愿同他耽误时间,沉了声唤他,“早年青州府大乱,定阳王亲去平乱的时候,你曾入过他麾下吧?后来为何转而入京,进了北衙?”
周谨的刀一顿,刀刃锋利,在他项上割了道口子,鲜血汨汨而下,沈度却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缓缓道:“当日在捕狱司,我迷迷糊糊地得了首辅大人的令去向定阳王传信,当时我还在想,要么是首辅大人手太长,竟然能令人夜探北衙而神不知鬼不觉,要么是捕狱司这位中郎将大人,实在失职得紧,早该丢乌纱帽了。”
“定阳王无虞,出狱立刻便能带兵上阵,小王爷那位夫人没受半点伤,文嘉县主也没事,宋珏没动到筋骨。”沈度不管他刀锋,径自转了个身,看向他,“周大人,你当日是故意留了一手放我进去的吧?”
“除了宋珩那身伤是阉党授意的,你托辞不掉,你并没有半分为难定阳王府。”他看向周谨,“只不过孟添益太自大,以为底下没有敢不听话的狗,不曾亲去北衙视察过罢了。”
“做戏辛苦了,周大人。”沈度低笑了声,“花十多年埋一颗棋子,定阳王也是好耐性好手段,难怪在咱们陛下面前也未露了下风。”
周谨迟疑了一瞬,尖刀微微移开一分,问:“沈大人又如何得知此事?”
“宋珏在青州府做过盐政官,当日参过东宫一本,陛下令我去查案之时,曾偶然查探到定阳王在青州府的旧事,一位得力小将蹊跷而死,却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人尽皆知。”沈度压低声音,“我本来只是怀疑,可你方才见着县主,几乎没犹疑,立刻就要相助。”
“周谨,不是你么?当年你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就能在定阳王军中得重用。”沈度哂笑道,“如今来了北衙,十余年过去,从捕狱司到金吾卫,如今没事守个宫门城门,不亏么?宋珩记恨上你,你也没法子张嘴解释,值吗?”
“人这一生,不必非要为这点功名过活。定阳王于我有再造之恩。”周谨不愿多言,收了刀,扔了套衣服给他,“朝服没处找,凑合换上。”
沈度道过谢,周谨又问:“县主呢?”
沈度指了指里头,道:“里间待着。她这人固执,听不进劝,你今夜既然在此处当值,就多盯着些,见机行事。靖安侯那边交给我,你拦着点她就行,她今日若就这样出去了,必是要遭人非议的,她这人高傲,面上说不在乎,心里必是会难过的。”
他本不必如此解释,周谨听他如此说,嗤笑了声,又问:“沈度,我能信你么?”
沈度答得简短:“我曾舍命助过定阳王府。”
当日之事周谨也是当事人之一,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虚,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从小门出去,回了岗哨位置,就近巡视了起来。
沈度换了衣裳,重新束了发出殿,一路上却并没瞧见靖安侯的人,太液池边安安静静,不闻人声,方才只定时巡防的禁军此刻却在此驻守了下来。
他心下生疑,想要探个究竟,但记挂着宋宜,便预备先回九华殿找灵芝,再见机行事。他本打着悄悄溜进去的主意,却不料甫一进殿,立刻便被人拦下,他一抬眼,见是御前禁军,心内一凛,知来者不善。果然,为首那人道:“陛下有令,方才席间出去过的人,还请一律移步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