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诚恳地说:“第一口井被下毒的时候,我就喝下了毒药,也没剩几天可以活了,反正也不过是几日,您才刚中毒,就算这药不管用,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相信裴大人是为我们好,您还在怀州,还能为怀州做不少事。要是这药真的管用,那我也算是立了大功,裴大人,到时候,官府可是说好了,会重重赏我的?”

裴慎眼神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才颔首,道:“不论管不管用,官府都会重重有赏。”

大汉放下心,端起药碗正要喝,可身边其他人却也冲了上来。

“让我来,我来喝!”

“是啊,我也没几日可活了,我也能试药。”

“我手臂上的红线看着比你还短一些,还是让我来吧!”

“我也是怀州人,从来没为怀州做出什么贡献,这会儿能为怀州做事,要是我真的死了,我这条命也值了!”

“我家中就我一人,死了一了百了,我也不要什么奖赏,让我来最合适!”

裴慎被挤得还退开了好几步,看着眼前怀州众百姓争着要喝解药的样子,一时有些无奈。先前谁也不愿意试药,这会儿倒是每个人都抢着喝药了。

被围在中央的大汉急红了眼,连忙大喊:“你们都滚开,谁也不能和我抢!”

可其他人哪里愿意听他的话。

大汉心中一急,一把拽开抓着自己的手,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与家人说,就把碗中凉掉了的药一饮而尽,而后他举起空碗,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欢欣雀跃地喊:“我喝完了,你们别抢了!”

众人这才住手。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纷纷睁大了眼睛看他,想看看这解药到底有没有用。

大汉挠了挠头,被这么多人盯着,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连忙撩起了袖子,却见粗壮的手臂上什么也没有,连原先短的只剩下一小节的红线也消失了。

大汉大喜,连忙举高了手臂,挥舞着对着裴慎喊:“裴大人,管用,那解药真的管用!”

裴慎勾了勾唇角,远远地冲着他颔首。

旁边甄好也长舒了一口气,等回过神来,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大汉面色一变,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连忙拨开人群跑了出去。众人心中一惊,回头看了一眼,有不少人跟了过去,生怕那解药会出什么问题。

没过多久,跟过去的人才讪讪回来:“他是去茅房了。”

过了好半天,那大汉才不好意思的回来,一直站在旁边的大夫们连忙轮番过去给他切脉诊断,最后确定无误,既没有中毒,连原先的毒也解了,当真是半点问题也没有了 。

众人这才放下心,排队去领井水的解药。

甄好连忙也让人给裴慎端了一碗,她亲眼看着裴慎喝下,确定裴慎手臂上的红线没了,这才放下了心。

城中百姓还在排队领解药,两人就先回了官府。

一进衙门,甄好就沉下了脸,用力甩开裴慎的手,裴慎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夫人,你听我解释。”

甄好可不想听。

她快步回了屋子,重重甩上门,把裴慎关在了门外,任由裴慎在外头如何敲门解释也不听,过了没多久,她又走了出来,手里头拿着一口眼熟的大碗。

裴慎眼皮一抽。

他看了一眼甄好的脸色,却也不敢反驳,乖乖地把青瓷大碗拿起,放在自己的头顶上,然后走到了墙根站好。如今日头正烈,晒得人头脑发昏,他垂下眼皮,盯着滚烫的地面,任由枝儿往自己头顶的大碗里倒满水。

裴慎也不抬眼,心中觉得枝儿这小丫鬟一定是在嘲笑着自己。

就连裴淳都闻讯从自己的屋子里跑了出来,满脸惊奇地看着他,裴慎用余光瞪了他一眼,他又连忙跑了回去。

等甄好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又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你知道错了?”甄好双手环胸,冷笑着道:“我看你是昏了头,才主动去喝下毒药,想要试药,找谁没有?就算牢中没有死囚,军队里也没有俘虏,可你要是想办法,总能找出愿意是要的人来,别说是逼不得已,我看你是早就打算自己喝下了吧?”

方才是震惊,可回过神来后,甄好就觉得不对劲了。

以她对裴慎的了解,裴慎如何会做这种蠢事?

不管是上辈子的裴慎还好,或者是这辈子的裴慎,若不是胸有成竹,根本不会以身涉险。如果说源州发生水患时,他救人是一时冲动,来不及多思考,可后来入了天牢,不也是在他的算计之中?主动喝毒药的事情,难道还没有他多考虑的时间?

可他偏偏打定主意之后还瞒着自己不说,要不是甄好对他十分了解,说不定当真要因此掉两滴眼泪。当然,最开始她也是当真担心着急的。

裴慎讨好地朝着她笑了笑,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甄好冷笑:“毒药也喝了,解药也喝了,事情都完了,你也不愿意跟我说个解释的话?”

“夫人都知道了,我再说多少,也不过是徒劳。”裴慎无奈道:“夫人都已经罚我了,难道也还要听解释吗?”

罚是要罚的,解释当然也是要听的。

甄好冲着他抬了抬下巴,一副等待的模样。

裴慎这才说出了心底的打算:“若是不这样,怀州的百姓也无法打从心底信任我。”

甄好皱起眉头:“既然你要他们的信任,先前为何还要那么做?”

“那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当真接纳我,夫人来怀州这么久了,应当也能看的出来,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现在我觉得这个机会正好,夫人方才也看到了,怀州的百姓是什么反应。”裴慎老老实实地道:“如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要他们信任你,何必要连累自己?”甄好蹙起眉头:“要是我找到的不是真的解药,万一你被毒死了怎么办?要是那解药没有用,你也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么……”

裴慎轻描淡写地道:“我相信夫人。”

甄好不赞同地看着他。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要是换做她来,她肯定是不敢做出裴慎这种以身试药的事情。

无凭无据,一个相信就把她打发了?

也不能说,甄好心里头是没有感动的,可这会儿,她对裴慎的担心,却是把那点感动压了过去。

“我也是在赌,我知道定会有人上来抢着要试药,就算是这解药没成功,我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怀州的百姓们却等不起了。城中的大夫没有办法,京城里也没有消息,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他们只剩下几日。”裴慎说:“怀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哪怕皇上对我再手下留情,其他大人也不会同意。既然如此,为何我不赌一赌呢?”

“这要是运气不好,可就是没了命了!”

“我相信夫人,夫人既然敢把这个方子拿出来,也一定是有几成把握。再说,我先前也说了,遇着了夫人之后,我的运气就变得好得很。”

“我又不是真的大夫,万一……”甄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可裴慎没听清。

他心念一动,眉目含笑地看着甄好:“夫人是在担心我吧。”

“……”

甄好不想应下,可裴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副她不承认就不罢休的模样,甄好只能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她补充道:“你做这样冒险的事情,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当然也会担心。”

裴慎从善如流地点头:“我知道,夫人担心我,心里牵挂着我,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夫人自然是会担心的。”

他说的一副理智气壮的模样,满脸正经,可甄好却听得不自在,仿佛无形之中被他占了一层便宜一般。

甄好耳朵有点红,声音都更加低了:“你别乱说。”

“哪里是乱说?难道夫人担心我,还是假的不成?”

甄好没吭声。

她眼角的余光瞥过旁边人,那些丫鬟下人都在旁边,枝儿离得最近,她分明是在其他人眼中看见了几分挪揄,就连裴淳,都小心翼翼地从屋中探出脑袋,远远看着这边。

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兄嫂正在打情骂俏。

甄好瞪了枝儿一眼,枝儿才忙不迭地带着丫鬟们跑了。

没人看着,甄好才总算是冷静了些。她想起裴慎以身试药的样子,心里头那点异样又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换做她爹,都不会有裴慎这么信任她的。

甄好小声地说:“你既然知道我担心你,下回就不准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心中有把握,并非是开玩笑。”

甄好抬头瞪了他一眼。

裴慎立刻改口:“夫人说的是,我都记下了,绝对不敢忘。”

甄好这才满意。

“再说,若是我没了命,夫人可就成了寡妇了。”他慢吞吞地说:“唉,靖王还在这儿呢,我可不放心夫人与靖王两个人待在这儿,没有我在一旁看着,夫人万一被靖王那混账给欺侮了怎么办?我的命向来硬,就算是为了夫人,也不能就这么去了。”

甄好:“……”

她小声骂了一句:“没羞没臊。”

“我说的分明都是真心话。”

“……”

“夫人若是原谅了我,不如将我头上这口碗拿下来,若衙门里来了人,我这脸可就丢尽了。”裴慎道;“夫人再生气,不如等到了晚上再罚我,可让我在外人面前留几分面子。”

他头顶碗中的水咣当咣当的响,响得裴慎也心惊肉跳的。

甄好这才白了他一眼,这才抬手把碗拿了进来。

她踌躇了半晌,这又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你心中有了打算,你也要先和我说一声。”

“夫人?”

“若是你不与我说,我心里头就会担心你,今天当真是把我吓了一跳。”甄好坦诚地道:“我不想你出事,也见不得你出事,你说也不说一声,别想就这么把我给撇下了,若是再有一回,下回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裴慎应了下来,又多嘴问了一句:“不然夫人还想要如何罚我?”

甄好想了想,说:“我要让你在闹市口罚站,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见,还要把靖王也叫来,让他也亲眼见到你丢人的样子,等回了京城,靖王就会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连宫中的皇上都会知道。”

裴慎:“……”

裴慎心中庆幸地想:幸好,京城里可有不少人都知道他是个妻管严了。

“你要是再不听,我就改嫁。”甄好说。

裴慎:“……”

裴慎是当真不敢了。

他讪讪地找了个官府事务繁忙的借口,忙不迭走了。

……

等谢琅再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怀州城里头的百姓的毒都已经解了。

他听说这件事情,都已经是许多日之后,因着前段时间去与外族打了一场,他并不在城内。等他一回来,便听底下人说了此事。

裴慎那日以身试药的场景,被底下人复述了一遍又一遍,谢琅听完,心中还有些惊讶:“你是说,裴慎他亲自试药?”

“是啊,那解药还是另一种毒药,裴大人找不到其他人试,大家也不敢试,他竟是亲自喝下了被下毒的井水呢!”底下人说起来的时候,还满脸的惊叹:“原先看裴大人的模样,大家还以为裴大人其实也是不情愿到怀州来的,可是没想到,原来裴大人竟然是这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