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在这种水深火热中,越是有人要求神算命,原本一条僻静的街道上,突然挤满了算命摊子,路口恰有一家简陋的医药棚,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在给人把脉,等待他看诊的人也有那么二三个。胡纯向雍唯使了个眼色,就他吧,雍唯点点头。
很快就轮到他们,老头端坐在布棚下,捻着胡须,打量着他们说:“逃难来的吧?”
雍唯立刻警惕起来,冷冷盯着老头,手握成拳,觉得老头知道的有点儿多,随时准备把他打晕或者现出原形。
胡纯被他气得要死,狠狠掐了他一把,雍唯疼得差点叫出声,他打开她的手,转而瞪她。胡纯冲他一咬牙,眼睛一扫周围,到处是逃难的人,携家带口拖车牵驴,老头看他们眼生,顺口说一句而已,倒把他的疑心病勾出来了。
雍唯也明白过来,闷闷不乐地问老头:“我娘子的身孕几个月了?”
老头一听,不是病,心里高兴,他也只是趁乱出来赚点儿酒饭钱,真要有什么病症他是诊断不出来的。老头装腔作势,手指往胡纯手腕上一搭,眉头就拧起来了,这的确是滑脉,主妊娠,可怎么和平常他把过的脉象不一样呢?几个月……正常的他都判断不出来,更何况这不正常的。
他一遍遍捋着胡子,瞧了眼雍唯,不像是好脾气的善人,于是故作镇定地问:“公子和少夫人可在这小镇长住?”
“不住!”雍唯已经不耐烦起来了。
老头放了心,不住就好,不会当回头客,他啧了一声,忧愁说:“少夫人身孕应该……二三个月左右,可是坐胎很不稳,急需静养,平时不要多走动,不要做活儿,尽量平躺。”
雍唯和胡纯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保不住的可能大吗?”胡纯都快哭了。
“只要静养,问题不大,不大。”老头信口胡说,很权威地点着头。
胡纯心里乱糟糟的,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惨白,脚底发软,人不由自主地一晃。雍唯赶紧扶住她,看她的样子心里发疼,不忍心她再走路,身子一矮,半蹲下来示意背她。胡纯被吓得魂不附体,自然而然地趴在他背上。
周围的人都指指点点,向他们投来怜悯的眼光,这小娘子是得了什么重病啊?走着来,瘫着去。
雍唯不便在人多的地方突然消失,背着胡纯往偏僻少人的地方去,一路上难民的惨状触目惊心,雍唯停下脚步。胡纯原本趴在他背上担心孩子,奇怪地抬头,想知道他怎么不走了,原来他正在看一家停在路边歇息的难民。丈夫妻子,婆婆,三个孩子,婆婆和孩子们拥挤地坐在板车上,丈夫原本负重拖车,妻子在他旁边帮着推,妻子不慎摔了一跤,丈夫停下,帮她用水冲手上的伤口,拿出两张饼,掰了半张给妻子,剩下的都给了老妈和孩子,自己没有吃。他还要妻子也坐上车,咬着牙继续拖车前行。
胡纯心里发酸,既为这可怜的一家子,也为雍唯,骄气的神主大人也关注起底层百姓来了,无非他也觉得自己是负重前行的一家顶梁柱。她正想让雍唯放她下来,给这一家子点儿接济,没想到雍唯大步走过去挡住拖板车的汉子。
他什么也没说,往大汉手里塞了块金子,大汉一家错愕不已,雍唯却拔脚就走,胡纯不得不扭着身子对他们说:“多买点吃的——全家都吃。”
汉子一家哭谢起来,雍唯很怕听,加快脚步,人稍微少一点就瞬移回了祭殿。
胡纯从他背上下来,拉他的手,安慰他说:“你不要担心。”他们不会那么惨的,神仙避祸和普通穷苦百姓怎么能一样呢?雍唯就是这方面的见识太少,没落过难,才觉得自己惨。
雍唯懊恼地嗯了一声,“我也不会让你生三个!”他又回想了一下那个拖车,“车都坐不下了!”
胡纯被他气得捂胸口,大叫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口袋里塞着满满的法宝,只是不能随便用,要多少金子就能变出多少金子,他卖惨有没有脸?有没有天理?天崩地裂也轮不到他拖车。
“不行了,我要躺一躺。”胡纯头晕,气促,没想到雍唯竟然还有少男玻璃心,落难妄想症,她太担忧未来了,她和宝宝怎么办,摊上这么一位老公和爹,还没受什么苦呢,已经自怜自艾起来了。
雍唯变了脸色,紧张地扶她,细看她的脸色,“难受吗?肚子疼吗?”
胡纯不想理他,去铺被褥。
“我来,我来。”雍唯破天荒地抢着伸手,胡纯瞠目结舌,看他铺好被褥,小心翼翼把她塞进去。然后……他盘腿坐在她旁边,与她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个……”胡纯琢磨他可能受到拖车汉子的感召,突然领悟一家之主应该吃苦在前,这个品质必须培养起来,于是她“变得”异常虚弱,娇滴滴对他说,“你帮我采些野果来吧,要比咱们平时吃的青一些,我想吃酸的。”
雍唯点头,毅然决然地走出祭殿已经塌成豁口的大门。
果子采得很好,大小均匀,新鲜饱满,雍唯颇得意地往胡纯面前一送,有点儿等夸的意思。胡纯看着果子上落的厚厚灰尘,毕竟刚地震过,灰尘扬得漫天都是,雨也没下到这边。
胡纯想了想,还是别把神主大人逼太紧了,她坐起身,接过果子要去泉边洗。
雍唯脸色一僵,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忘记洗呢?他劈手夺过胡纯手上的果子,沉默着去涤仙泉边洗,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看胡纯开心吃果子的时候,他心里异常满足,感悟到养家活口的甜蜜滋味。他想悠然喝口茶,一倒——没水。
胡纯习惯了,跳起来拿水壶,抱歉说:“出门回来忘记给你烧水。”
雍唯看她窜起来的样子,眉毛都纠起来,一脸不满,啧了一声,训道:“慢点!”
胡纯反应过来,也捂着肚子,担忧地看着雍唯,不确定地说:“没……事吧?”
雍唯烦恼,有没有事他哪知道?他就知道她现在不能乱走乱蹦,“躺着,我去烧水。”
胡纯看他拿着水壶走出去,实在忍不住,慢慢踱到只剩一个巨大墙洞的窗边,拄着腮,新鲜地看神主大人烧水。“是要先点火的。”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主大人就是把水壶架在没点火的干柴上,她也不奇怪。他从小就被伺候得无微不至,饭是怎么熟的,水是怎么开的,衣服是怎么干净的,果子怎么收拾的,他见都没见过。
果然,神主大人把柴堆好后,又陷入了沉思,胡纯觉得他的手指马上就会一叩,用仙力生出火来。他这些天谆谆教育她,不要用仙力,不能用仙力,害她生活得也很不方便,顿时恶向胆边生,凉嗖嗖地劝他道:“千万不要用仙力呀,好危险呢!天界的那些狗鼻子问见一丝丝儿仙气就会直扑我们而来。”
雍唯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一眼,又沉闷地转过去思考生火的难题。
“那个东西叫火石和火纸。”胡纯翘着兰花指一点柴堆旁石头垒的小窝窝,她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火石火纸放在最上面,雍唯并不认识。
雍唯冷傲地拿过来,研究了一下,啪啪擦出了火星,嘴角轻蔑地一挑,觉得已经掌握了要领。
胡纯也看出了兴趣,慈眉善目地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看他生火。
几次失败后,神主大人发脾气,踹倒了柴堆,不解气,又踩坏了胡纯搭的烤火支架,一腔怒火还没熄灭,接着劈断了周围几棵小树。
胡纯平静地看他发完火,傻站在一片狼藉中。
“把柴堆好,万一下雨,淋湿了就烧不着了。”她波澜不惊地吩咐。
神主大人闷不吭声地开始垒柴火,干得不错,垒得整整齐齐。
“火架再搭一个,晚饭还得用它烤鱼。”
神主极度忍耐地长吐一口气,回想了一下火架的样子,很容易,他刚劈断一地树枝树干,材料现成。他手上的准头胜过胡纯数倍,又有力量,火架用了比较粗的枝干,质量和美观立刻上了一个档次。
“很好,很好。”胡纯不吝赞美,向他竖起大拇指。
然后回到老问题——生火。
胡纯从墙圈里出来,先生范十足地给雍唯演示怎么使用火石和火纸,神主大人也很虚心地看了。按胡纯的指点慢慢升起一堆火,笨手笨脚地把壶吊在火架上,一脸怒色地等水开。
水烧开后,神主大人小心翼翼地泡了茶,茶是唯一他自己挑着买的,可以说是贫寒生活里他唯一的倔强。茶香四溢,他闻着心情好多了。
“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我来做饭,你去抓鱼吧。”
胡纯的一句话就把他的好心情砸得粉粉碎。
他刷地站起身,满脸阴冷,胡纯仰头看他,知道他要崩溃了,但并不害怕。
神主咬牙切齿地念了个诀,不见了。
胡纯有那么一瞬间担心他受不了跑了,可又过了一个瞬间,她就心安神定。她现在有人质,她和他的宝宝。一种淡淡的甜蜜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笑出了梨涡,如果没有落难,她和雍唯在世棠宫受尽呵护服侍,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和雍唯成了真正的夫妻。
果然,雍唯很快回来了,大包小裹,他为了逃避做饭,买了很多现成的。有胡纯喜欢的烧鸡,酱鸭,还有很多珍贵的水果。
胡纯一看,面沉如水,生气了。
“你不说不能在一个镇子待太久,所以不能买这些吗?”胡纯气冲心肺,烧鸡还冒着热气呢,一定是排队等出炉的。
雍唯依旧诚实,“是很危险,可不能让孩子吃不好。”
胡纯都要跳脚了,“那我就能吃不好吗?”
之前他可从来不买这些的!还因为不耐烦,不让她买!
雍唯很不理解她的火气,“只要过了这阵子,我能让你一辈子吃得最好,所以没太上心。可现在有孩子了,再危险,也得买给他吃啊。”
这个直白的解说让胡纯没了脾气,一边啃鸡腿一边委屈得鼻子发酸。
哽咽说:“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
雍唯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坐到她旁边搂她肩膀,哄她说:“我错了,以后你肚子里没孩子,我也给你买好吃的,不管多危险。”
胡纯抽着鼻子咽了鸡肉,哭腔更浓了,“我也知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没必要冒这么大险,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雍唯拿起一颗仙浆紫李,“尝尝这个,只有陈州才有的。”
胡纯嘴馋,无法拒绝,咬了一口又酸又甜,舒服进心里,也顾不上埋怨了。“还要。”她伸手,雍唯又挑了颗大的放她手里。
“原来现在是紫李的收获期,管够,管够。”雍唯大方地说,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李子在什么时候收获。胡纯这一怀孕,好像让他见识到了一个新世界,他以前都像没活过一样。
第44章 生活
清晨,胡纯被鸟鸣吵醒,她闭眼听了一会儿,和以往无数个早上一样,那么美好恬静,似乎从未发生过灾难,从未有人流离失所。***
胡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没了屋顶,一眼就看见青空如洗。她习惯性地侧脸看了眼枕畔的雍唯,自从来到祭殿,怕被人追到仙轨,他连早起修炼都省了,天天睡懒觉——人没在,胡纯惊奇了一下,神主大人今天竟然早起了?
胡纯霍然坐起身,四下张望,看见雍唯在墙外的石头平台上坐着,眺望远方,长发简单地拢起,发尾拖在地上,背影很是落寞。
胡纯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这里是最好的观景位置,可以看见天地交界,也可以看见群山和平原。“又在想量天尺?”胡纯小声地问,她也感觉很无奈,这静好山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降临恐怖灾祸,生灵涂炭。
“我在想登天梯。”雍唯淡淡说了句,猛地站起身,“你早饭想吃什么?”
登天梯?早饭?胡纯目瞪口呆地仰头看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雍唯不耐烦地追问一声。
“随便吧,热的就行。”胡纯怏怏道,她怎么连雍唯说什么都听不懂了?“登天梯是……”她皱着眉想问问这又是什么大杀器,这才发现雍唯已经不见了。胡纯木着脸,捡了块小石头,用力一抛,也没扔多远,只听它发出很细小的稀里哗啦声,滚下石台去。
管他呢,管他去找登天梯还是买早饭!
他怎么越来越飘忽了?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坐在祭殿里当大少爷,好歹她无论什么时候往那儿一看,他都在!她撅着嘴拍了下肚子,这要几个月才能生?赶紧生!她好和雍唯一起东奔西跑,她不想这样被他名正言顺地丢在荒山顶上。
雍唯扛着一架大大的梯子回来的时候,胡纯改变了主意,要买这么狼犺的东西,还得这么丑的扛在肩上才能带回来,她还是让雍唯自己去好了。幸好她怀孕了,不然与雍唯同去,神主大人肯定要和她一人扛一边。
雍唯一肩扛着梯子,另一只手还抓着热腾腾的豆浆大饼,他先把吃的递给胡纯,才把梯子放下倚在墙边。胡纯默默地咬着大饼,斜眼看摆弄梯子的雍唯,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见他的场景,他穿着乌云拖尾的华丽大袍,乌发如瀑,玉带高冠,俊俏冷漠,不苟言笑,不用认识也知道是天上尊贵无匹的神仙。如今这个穿着粗布小褂,扎着马尾的小伙儿依旧挺好看的,可就是没神主大人帅气俊美。
“你买这个干吗?”胡纯喝了口豆浆,平静地问他。原来登天梯不是什么杀器,真就是把梯子。
“修顶棚。”雍唯走过来,拿起豆浆就喝。
“烫。”胡纯依旧平静地提醒,看他被烫得粗鲁吐掉嘴里的豆浆。“不用修,不冷。”
雍唯撇嘴,不以为然,“你不冷,我的宝宝可能会冷啊。”
雍唯用神主大人残存的冷傲语气说出“我的宝宝”这样词句的时候,胡纯想用豆浆泼他。
胡纯气哼哼地把大饼塞进嘴里,拿着豆浆走到被窝边又躺进去,她还等着雍唯来哄她,她要爆发说:“你的宝宝最重要!我这就躺下去,躺到你的宝宝生出来!”没想到雍唯根本没发觉她生气了,他一边吃饼,一边开始在祭殿里转,把比较完整的瓦片用脚扒拉出来。
胡纯气得又坐起来,抱着臂,看雍唯挑瓦片,看了一上午。**
中午雍唯又跑出去买了饭,还细心地买了水果,洗好堆在胡纯面前,自己盘膝坐在旁边,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胡纯啃着水果,斜眼看他。
“你变了一个人。”她略含痛惜地说。
雍唯一抬头,视线从纸上转移到胡纯脸上,他抿了一下嘴,显然郑重思索了,“我自己的爹很不怎么样,所以我想当个好爹。”
一句话,像针一样扎在胡纯心里最软的地方,她竟鼻子一酸,顿时不吃醋也不生气了。
“我总怕那天的风和雨会下到这里,我的……”他警觉地觑了眼胡纯的脸色,及时改口,“你和娃娃会无处躲藏,我想,至少给你们搭个有瓦遮头,有墙挡风的地方,不管外面风雨交加,你们都能安然度过。”
胡纯缓缓地长吐一口气,心里又甜又酸。
“你当丈夫不怎么样,”她吐槽,“可一定能当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