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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口中的庄氏正歪在美人榻上默默流泪,穿着一件丁香色的绣花对襟袄裙,一头乌发盘成发髻,是时下大户人家少奶奶常梳的发型。

庄秋语拭了拭泪,泪痕稍干,眼底又涌出新泪,绵绵不绝。想起自己的这桩婚姻,悲从中来,泪水蜿蜒不绝。

她和尚修杰的婚约乃故去的祖父与尚老爷子定下。十六那年,他们完婚,她受的是旧式教育,从未上过一日学堂,只零零碎碎地跟着父母学了四书五经,而尚修杰上的是教会学校,还准备去海外留学。

为能与他说得上话,自己模仿新派女子还学洋文,可他对自己总是淡淡的,就像是竖了一道冰,将她隔绝在外。

婚后第四个月,她诊出身孕,她欣喜若狂,他也喜不自禁,可后来她才知道,他欢喜是因为可以去日本留学,香火是他留学的必要前提。

他这一走就是四年,一次都不曾回来过,也不曾专门给她写过一封信。她便知道他是不喜欢她的。幸好,上天垂怜给了她一双儿女,本以为自己会守着儿女了此一生。

怎么也没想到,尚修杰回来第一件事,竟是要和她离婚。

他说他们之间的包办婚姻是一场错误,婚姻应该是以爱情为前提。

是啊,他找到了爱情,所以想离婚追求幸福。

可她又该怎么办,不是她求着要嫁给他的,不是他逼着她拜堂的,更不是她迫着他洞房的。

现如今,他在日本遇到了心爱的女子,便要舍弃了她,然她父母皆亡,继承家业的是过继来的堂兄,她又该如何安身立命。还有两个孩子,让她如何舍得下。

庄秋语哭的肝肠寸断,哭着哭着,哭声突然一顿。

阿渔拿着帕子一抹眼泪,抚了抚肿胀的眼皮,有点疼。这是哭了多久啊,女人果然是水做的。

她站起来走到桌子前,倒了一杯凉茶补充水分,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四周,颇有些新奇。这样的世界,她是第一次经历。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内忧外患,军阀割据,列强入侵,社会剧烈动荡,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冲击着旧社会体系。

原身庄秋语便是新旧文化碰撞下的炮灰,随着各种思想开放运动的展开,一部分知识分子提出‘离婚革命’的主张,呼吁打破旧社会的包办婚姻,建立以恋爱为基础的自由婚姻。

全国各地掀起离婚热潮,庄秋语的丈夫尚修杰便是其中之一,尚修杰在日本留学期间认识了裴欣彤,裴欣彤系出名门,父兄皆为新政府高官,本人亦是才貌双全。

二人一见钟情,迅速坠爱河。裴欣彤丝毫不嫌弃尚修杰有妻有子,在这个年代,这的确算不上事。尤其是对喝过洋墨水的人而言,封建老旧婚姻是他们强烈抨击厌恶的对象,多得是文人骚客离婚另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完成学业,尚修杰回国,提出离婚。庄秋语不想离婚,奈何胳膊拗不过大腿,终是被送回了娘家。

庄家乃搢绅之家,祖父做过知府,父亲则在新政府为官,可在庄秋语成婚同年庄父染了肺病离世,家道自此中落。

庄父膝下亲生只有二女,长女庄秋语,次女庄秋谊,还有一嗣子庄德义。庄德义名中有德有义,实质上无德又无义。

庄秋谊不堪庄德义夫妻刻薄,早年愤而离家出走。待庄秋语离婚归家,他们又打起了庄秋语嫁妆的主意,甚至想再将庄秋语嫁一次捞一笔彩礼,庄秋语苦不堪言。

恰逢尚修杰和裴欣彤结婚后,尚老爷升迁到南京,尚家举家搬到南京。

为了摆脱庄德义夫妻更是为了儿女,庄秋语也想搬到南京,好时时见儿女,然而无论是尚家人还是裴家人都不希望她打扰尚修杰和裴欣彤幸福美满的婚姻。

庄秋语被庄德义夫妻强行扣留在苏州,直到大半年后,趁着庄德义夫妻筹办她的婚事时,才逃了出来。历尽千辛万苦赶到南京寻到尚家人,却被告知她的女儿裹小脚期间伤口感染病逝,她的儿子被绑撕票。

天崩地裂不外如是,庄秋语的世界轰然倒塌。庄秋语性情软弱甚至有些懦弱,可在失去孩子之后,性情大变,她开始恨,恨尚家人恨庄德义夫妇恨这个不公的世界。

因缘际会下,庄秋语摇身一变成了曼琳,上海滩的影后交际花。

她恨的人有权有势,而她只有美貌。阴差阳错被人看中拍了一步电影,祖师爷赏饭吃,一点即通一炮而红。从此,庄秋语游刃有余地行走在权贵富贾中间。

第144章 民国下堂妇2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呀~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唱给诸公听呀~”

台上的女子,二十上下,发黑似墨,肤白胜雪。目如圆杏点秋水,眉似伏黛画远山,顾盼间似水含情,轻轻一扫,就叫人心荡魂摇。

一袭丁香色苏绣旗袍映得她身姿妖娆婀娜,摇曳间白皙的长腿若隐若现,叫人不敢直视。

“……白鹭洲~水涟涟 ~世外桃源呀。”

一曲毕,掌声如雷。

“想不到曼琳小姐不仅演技过人,歌喉更加出色,宛如天籁。”大腹便便的男子恭维着身前的戎装男子。

娉娉婷婷袅袅娜娜走来的庄秋语轻笑:“家乡小调,博一笑尔,当不起马市长谬赞。”吴侬软语彷佛一根羽毛,在你心上轻挠。

“唱的比钟璇还好。”戎装男子揽过庄秋语的纤腰,言语中透着宠爱和讨好:“赶明儿你出一张唱片,让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金嗓子。”

“阿璇听见了可是要与我发脾气的哦。”庄秋语笑得花枝乱颤。

尚修杰下颌线寸寸绷紧,是她,真的是她,庄秋语!

尚修杰不敢置信地望着俏生生立在蒋大帅身侧的美艳女子,实难相信,但是那眉那眼,的确是庄秋语无疑。

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能让一个人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彷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谈笑自若的的庄秋语若有所觉一般,侧过脸,微微一笑,红唇轻扬,眉眼弯弯,蕴着柔柔笑意,宛如罂粟花开,妖娆诱人。

尚修杰生生打了一个寒颤,难言的恐慌丝丝缕缕爬满心脏。

“阿杰?”裴欣彤讶异的看着面色泛白的尚修杰,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千娇百媚的庄秋语,百闻不如一见,不愧是沪上第一美人,媚而不庸,艳而不俗,美得让人不安。

在庄秋语嫣然而笑后,这种不安登峰造极,裴欣彤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她惯来看不起这种交际花,时局动荡,这些人却在醉生梦死,真正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裴欣彤转过了眼,眼不见为净,见尚修杰还愣愣的,心里发酸,狠瞪一眼,拉着尚修杰离开。

“尚修杰,你看什么呢!”裴欣彤愤愤不平。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认出庄秋语。裴欣彤只见过庄秋语一次,便是庄秋语跑到南京寻找儿女那一次,当时的庄秋语狼狈落魄,与现在判若两人。

尚修杰的脸异常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不说出来。

裴欣彤柳眉紧皱,气呼呼地:“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裴欣彤大哥远远看着二人气氛不对,过来说了一句:“怎么了,今天是马市长做东,不许胡闹。”

裴欣彤只得按压下火气,一直忍耐到回去,坐在黑色别克轿车内,裴欣彤终于爆发,质问尚修杰。自打见了那位艳名远扬的曼琳小姐,尚修杰便魂不守舍,登时打翻了心里的醋桶。

“庄秋语,她是庄秋语!”尚修杰声音干涩,就像是喉管里塞了一把粗粝的沙石。

裴欣彤耳朵嗡嗡嗡地响,心脏骤然收缩,庄秋语!

她自然记得庄秋语,怎么可能忘得了。她永远忘不了庄秋语赤红的眼珠,凄厉的哭声以及刻骨铭心的仇恨。

庄秋语离开后,她做了好长一段的时间的噩梦。她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庄秋语,她知道庄秋语是无辜的,是旧社会吃人礼教下的牺牲品,所以她真心实意地想对庄秋语留下的阿元阿宝好。

公婆要给阿宝裹小脚,她和尚修杰都劝过,奈何怎么劝公婆都不听,说的急了,婆婆就哭哭啼啼念有了后娘有后爹,诚心要让阿宝嫁不出去,他们拗不过,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没想到,阿宝会因为伤口感染去了。

他们加倍对阿元好,他们带着阿元去商场买衣服,一个转身,阿元竟然被绑走了,对方拿了赎金却依然撕票。

阿元的夭折他们也无可奈何,但是阿宝的死……

庄秋语的质问成了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魔咒。

“你们不是新派人士?既然能义无反顾打破封建婚姻,那为什么不能为了阿宝打破裹小脚的封建旧俗。”

“尚修杰,你为什么不能为了阿宝打破旧社会的恶俗,是不能还是不愿?”

“是不愿,你不愿意为了阿宝争取。”

“对你们不利的你们要打破,与你们无关你们就置之不理。”

“所谓新思想,不过是你们自私自利的遮羞布罢了。”

声嘶力竭,椎心泣血,字字含恨。

如果当初他们再坚决一点,阿宝是不是就不会夭折?

裴欣彤打了一个激灵,一张脸青了又白,惶恐不安地望着面如死灰的尚修杰。

“你是不是认错了,怎么可能?”裴欣彤声音发颤,庄秋语好歹是官宦之家养出来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沦落风尘。

尚修杰面孔紧绷,他也希望自己看错了。

裴欣彤的心渐渐沉到底,阵阵寒气顺着脚底板蹿上来:“她,她会不会对付我们?”

她是裴家的女儿,父兄皆为高官,论理不该畏惧一个交际花,可曼琳,不,庄秋语不是普通的交际花。谁不知道影后曼琳的艳名,军政商文界里都有她的裙下之臣,脚踩不知道几艘大船,却至今都没翻船。

端看今日宴会上,马市长对她客客气气,蒋大帅显然是她的裙下之臣。

忽然间,一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窜了出来——庄德义。去年庄德义腆着脸以前任大舅子的名义求上门来过,尚修杰让佣人赶了出去。

那一年庄秋语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后,尚修杰派人打听庄秋语的经历,才知道离婚后她过的不好,庄德义夫妇竟然侵占了庄秋语的嫁妆不算还想把庄秋语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姨太太。

过了大概半年,她无意中得知,庄德义倾家荡产,还背负了巨额高利贷,连两条腿都被打断了,一家人穷困潦倒,艰难度日。当时只觉恶有恶报,如今想来,这个报应是不是人为?以庄秋语的人脉,想对付庄德义轻而易举。庄德义之后,轮到谁,他们吗?三年前那双刻满仇恨的眼眸浮现在眼前,裴欣彤如坠冰窖。

时间证明她的担心是对的,庄秋语出手了。

裴家在政治上,庄家在生意上,接二连三的遇到麻烦。

只是裴欣彤做梦都想不到,庄秋语还会以这种方式报复他们,她居然勾引尚修杰,而尚修杰心动了。

公馆院子里种着一丛湘妃竹,晚风掠过,竹影斑驳,一道婀娜的侧影随之轻轻摇曳。

庄秋语纤细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吐出一个烟圈,透着袅袅的烟雾,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尚修杰。

尚修杰一瞬不瞬地凝望庄秋语,那张脸在月光下那样的美,又那样的空洞:“秋语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还年轻,后面的路还很长。”

灰白的烟灰自空中飘落,随风散开,庄秋语笑语盈盈:“你以什么立场干涉我的人生,我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与你何干。”

她眼中流露出的嘲讽令尚修杰心如刀割:“庄伯父庄伯母若是地下有灵,他们难以安眠。”

庄秋语侧了侧脸,冲着尚修杰轻轻一笑:“是的呢,我这般他们如何安眠。”

尚修杰呼吸一滞,痛入骨髓,颤声道:“对不起。”

“那么,你准备如何补偿我呢?”庄秋语饶有兴致地问。

尚修杰急切:“但凡你所求,我无不答应。”

庄秋语目光在他脸上绕了绕,踩着细高跟款款靠近,夜风捎来的幽幽玉兰香混着烟草味。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得好好想想,这样吧,你娶我可好?”

尚修杰身体剧烈一颤,神情如旋风般变幻。

庄秋语眼望着他:“不行吗,难道你不爱我?”

尚修杰剧烈一颤,心跳如擂鼓,几乎要破开胸膛跳出来。

庄秋语倾身靠近,纤纤食指按在尚修杰左胸口:“你不爱我吗?”

尚修杰禁不住这样的目光,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我?”

庄秋语不言不语,静静望着他。

否定的话语就像秤砣坠了回去,尚修杰说不出话来。

庄秋语低低一笑,欺近一步,一个烟圈吹在尚修杰面上:“那你为什么不娶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