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双方马上要分道扬镳,仍是不见他的踪影。
大军集结号响起,容温与多尔济不便多待,照样由乌恩其率领一小队人,往来时的方向,护回寺庙去。
行出一小段距离,容温忍不住掀开一丝石青色纱窗,往后望去。
——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容温恹恹放下纱窗,发呆。
连马车是何时停下的,都未曾留意。
直到,车帘被人自外利落掀来。
映入容温眼的,除了草原明媚的天光,还有男人熟悉的脸。
容温怔愣过后,又惊又喜。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哪里还记得先前闹的小别扭。
班第半踩在马车上,浓眉飞扬,大大方方朝她伸出双臂。
容温见状,也不克制,笑眯眯的扎进他怀中。
容温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由班第打横抱下马车时,四周已不见其他人踪影。
班第吹了声口哨,套着马车的马儿便滴滴答答,识着方向往寺庙跑了。
容温柳眉微扬,雀跃问道,“等会儿,你送我回去?”
班第略一摇头,示意容温往边上看。
苍茫碧色间,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散落散落着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两匹马儿,正悠闲吃草。
“骑马,学不学?”班第如是问道,却并没等容温答案,便就抱着的姿势,把容温送上了小白马马背。
满族乃是马背上得的天下,皇室几乎每年都会围猎,在围猎上表现出众的皇子,还会得皇帝重赏。
皇室公主虽不如皇子骁勇驰骋,但泰半都会骑术。
容温算是个例外,她晕血。
打猎会见血腥,骑马容易磕着碰着——所以,这些年皇室围猎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长这么大,骑术仅限于被奴才牵着马,在南郊跑马场里走两圈儿。
容温也曾羡慕过别的姐妹纵马驰骋,听闻班第要教她骑马,毫不犹豫的点头。
不过,她还是有几分理智,疑惑道,“你不随大军同行?”
“告了半个时辰的假。”班第把一根新马鞭递给容温,轻描淡写道,“所以,殿下得在半个时辰内,学会骑马。”
“半个时辰学会骑马?”容温惊诧否定,“不可能!”
“可能。”班第仰头望向容温,目色明亮似缀了天边的日光,“因为只有如此,二十日后,殿下才能去归化城的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大会?”容温糊涂了,她知晓这个那达慕大会乃是蒙古各部一年一度的盛事,她若是想看,直接去便是,“我又不参加,为何要会骑马?”
“原因……”班第点点马头,好整以暇道,“届时我再告诉殿下。”
“你出征在外,如何告……”容温莫名其妙,片刻后反应过来,瞪大眼,不敢置信问道,“二十日后你会去归化城去看那达慕大会?”
“不。”班第摇头,一本正经纠正,“是去看殿下。”
容温闻言,抿着唇角偷笑起来,面目之上几分羞意,靴尖轻踢了班第一脚。
班第不以为意,捉住她的腿,安放回脚蹬上,腔调轻扬,几许调侃,“半个时辰,殿下可学得会?”
容温含笑斜睨他,“那要看额驸教不教得会!”
事实证明,班第确实有几把刷子,半个时辰方到,容温便敢放开胆子,自己驭着那匹温顺的小白马在草原上小跑了。
班第见状,颇有几分自得。
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与容温并排前行。
盯着容温和婉莹润的笑颜看了几眼,班第敛目一瞬,忽然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凌空抛给容温,“殿下,接住!”
“啊?”容温手忙脚乱接住班第抛过来的玄乌短铓,秀眉一拧,“这把短铓你不是素来不离身?”
“往后。”班第道,“也希望殿下不离身。”
“我拿着无用。”大概是晕血的缘故,容温素来不喜欢刀剑之类的物什,莞尔道,“还给你吧,你留着还可以修个面。莫要下次相见,我认不出你。”
“收好。”班第意外坚持,眉目端肃,“以后,殿下莫怕;也莫要因任何因由,委屈自己。”
容温反应过来他在说端敏长公主的事,正欲让他不必担心,却见他忽然右臂横过胸膛,以躬身礼的姿势,肃然沉声,“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第57章
容温这短暂十九年年岁里, 见过信佛的人不知凡几。寡言安分的太后;精明强干的贵妃;家宅不宁的宗室福晋;善德传名的富贵夫人;包括她自己,也念了许多年的佛。
不过,这都是些为寻片刻魂灵寄托,安抚我心之人。
未曾悟出佛音, 也未修得佛心,甚至连善意恶念,也不过在瞬息喜怒得失之间。
哪怕每年大把银子漫出去赈灾做法,最终也绕不过一句‘心中无佛, 缘木求鱼’。
更遑论崇佛根本——虔诚。
可此刻, 在一个甲胄披身, 自刀山血海走出, 手中沾满杀戮的蒙古男人身上;容温看见了这片苍茫疆域, 赋予世间最虔诚的柔情。
容温默然把玄乌短铓收起来,然后在他深邃的灰眸注视中,缓缓展开双臂。
君之情重, 无以为报, 那……只能抱一抱了。
可……
班第并不领情容温这番柔软的小心思。
大手舞起马鞭,卷了个漂亮花式,然后,鞭梢轻抽过容温小臂, 板脸道, “方才教过殿下, 无论何时, 不许双手离开缰绳!”
“………………”
算了。
容温悻悻睨他一眼, 垂头丧气收回胳膊。
班第望着姑娘忽然耷拉下去的脑袋,灰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倏地扬声唤道,“殿下,那达慕见。”
话落,大手洒脱扬起,带着赤黑斗篷猎猎风动,朝容温做了个击掌为盟的手势。
一句知会而已,何必如此认真。
容温一怔,隐约懂了他应是在以承诺安抚自己。
倒是他的性子——
容温水眸华光流转,扬起笑颜,不甚熟练的伸出小手拍过去,“一言为定!”
班第顺势捏了捏她柔顺的指腹,“回吧,老七他们在前方山缓后等殿下。”
“等等。”容温抽回手,从袖袋里掏出跟随自己多年的紫檀佛珠递给班第,“礼尚往来。”
到科尔沁不久,容温自觉她如今的模样,整日带串佛珠在腕上好笑,便把佛珠改为随身携带了。
班第拒而不接,仗着弓马娴熟,飞快倾身往容温鬓角落下一吻,低笑道,“回来再抱。”
这会儿再抱,他八成是走不了了。
说罢,班第马鞭不轻不重抽在小白马臀上。
小白马机灵的跑起来,年轻姑娘飘逸的骑装裙带随风飞舞,携着一股淡香,洋洋洒洒,划过男人坚硬的甲胄。
班第敛目盯着那片水蓝衣角,在伸手抓握前一刻,绷直唇角,扬鞭催马,飒然离去。
那抹淡香,却被鼻尖捕捉留存。
容温与多尔济等人返回寺庙,商量一番后决定,见过莫日根后,便出发去归化城。
先前容温他们到寺庙时,莫日根正巧去了几十里外佛寺参加辩经会,至今不见踪影且归期未定。
吩咐奴仆拾掇行装之余,多尔济与容温二人闲着无事,相约着去爬了庙前那座通体白垩的尖顶高白塔。
白塔方爬到一半,寺庙里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忽然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告知,说赤丹翁则从辩经会归来了。
赤丹翁则——指的便是班第的四哥莫日根。
赤丹为莫日根的法号,翁则则是他在这座寺庙的僧职。
乍然听闻莫日根的僧职,容温还诧异了片刻。
按她对莫日根的‘道听途说’了解,这位被同袍兄长逼迫出家的苦命人,喜远足漂泊,行踪不定,随性不羁。
按理,这样的人,亦如庙前大鼎燃烬的香灰,不停驻、不牵绊、随风零散。
可莫日根,竟领了这座小寺庙的翁则僧职。
翁则——乃是掌管寺院大经堂,或札仓经堂内的诵经功课,及宗教仪轨的僧官,一般由熟悉各类经文且声音洪亮的僧人担任。
容温顺着小沙弥指的方向,往寺庙侧门望去。
一身披红色僧袍,头戴平顶之竹笠的青年喇嘛,缓步跨入。其身姿挺拔,行走间阔袖长衣似欲携风飞腾上晴霄。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鄂齐尔非龙,但这几个儿子,差异着实有些大。
就在容温胡思乱想之际,莫日根已拾阶而上,停在落他们六七步台阶的位置。
“两位施主好。”莫日根单掌立于胸前,微笑冲容温与多尔济行礼招呼。嗓音温和,丝毫未闻翁则这僧职应有的大嗓门。
容温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还礼,正犹豫如何称呼莫日根时,边上多尔济已先恭敬道,“翁则喇嘛好。”
多尔济对莫日根的态度,全无对班第那般属于亲兄弟间的热络,恭敬到生疏,好似面前站的,真的只是位普通寺庙翁则喇嘛。
容温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双方见礼过后,容温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位‘久仰大名’的四爷莫日根。
像,真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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