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节(1 / 1)

另一边的楼清扬回到本方营地后,则片刻不停的被带到穆远面前。

“这是大长公主交予小民的。”略施一礼后,楼清扬交给穆远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

非常小,不足一枚铜板大。

可是,穆远的手居然有些发颤了。

那折叠的方式非常特别,仿佛是一条小鱼。此举不知平安是有心还是无心,总之蓦然就令他回想起小时候他们初相见的情况。

旧时光好似流水,瞬间流淌过他的心田。

那年,大夏旧主金多申一反平时小股骚扰的常态,忽然大举入侵大江国。父亲本是镇守如今永兴军路西侧秦凤路的的定海神针,虽与大夏交锋互有胜负,却从没有让大夏人的铁蹄踏入过一城一镇之地。可偏偏,恰在那时他被同僚诬陷,于是由废物把持的枢密院连下三道金牌,遣他回京城述职。

那一战是大江近百年来,输得最惨的一次,让大夏人攻破了永乐城,而后长驱直入,直接攻击兰州府。他们就像一把尖刀,几乎扎到大江国的心脏上。若非父亲和同因党争被闲置的、当今太皇太后的亲哥田将军,以及刘家的前家主刘将军被紧急被召回前线,浴血死战并合围夏军,大江国几乎灭亡。

那时他还很小,亲眼目睹了国破家亡的局势,失去了温柔的母亲与和气的大哥,在大夏人的屠城中拼命活了下来。

而那血腥、残杀、污辱,断肢、尸体遍布的场面和敌人雪亮的刀,嚣张的狞笑刺激到了他,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中最深的恐惧、最强烈的憎恨和最无边的悲痛。

所以他说不出话了,想说,可就是说不出了,一个字也不能。不仅如此,还喜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连阳光也不愿意照到。若非会饿死,他连饭也不肯吃,瘦得皮包骨头。

就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平安。

因为把大夏人赶出国门的功绩,父亲被召入京,接受表彰并带回给穆家军的封赏。父亲是带着他去的,毕竟那时父亲还没有娶二娘,更没有三弟的存在。他是穆家惟一的后代,也是穆家此支惟一的继承人。

先帝怜悯他患了“失语怪症”,还特意让他入宫住些时间,免得父亲忙于公务而疏于照顾。顺便,找了最好的御医为他诊病。

先帝大约也知道叶贵妃是不靠谱的,特意求了当时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主后田氏照看他。可先帝不知,田氏看似慈祥和蔼,整日里笑眯眯,佛爷似的,实际上冷肠冷肚,虐待伤害倒不至于,却无真心关怀。

那时他年纪小,反而看得清。

可他被关在偌大皇宫中,连父亲也远离,更加觉得恐惧与孤独。平安就是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她那么小,肉手肉脚,圆头圆脑,雪白粉嫩的像个热腾腾的小肉包子。

至今,午夜梦回之时,他脑海里仍然回荡着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很害怕吗?来,拉着我的手就不怕了。

于是他就拉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听她明明比他小好几岁,却老气横秋地说:你大概是得了自闭症,等我把你带出来。

他不明白平安是怎么“创造”出这种奇特的词,字面上的意思却很容易理解,而且那么贴切。

是啊,他自我封闭了。

但从平安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会走出来。她天天黏着他,香喷喷、软乎乎的小身体依偎着他,让他感觉孤冷冷身子终于缓和起来。她喂他吃饭喝水,帮他偷点心,让从小循规蹈矩的他体会到淘气的快乐。她给他说她曾经有一只阴阳脸的小狗名叫汤圆,害得他想做她的小狗。她还给他说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让他知道这个天下是那么广阔。

她是那么活泼可爱,与他所见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包括娘亲。

那时她才五岁吧,可对他却无比温柔,对宫人们也非常和气,虽然有点顽劣,但从无恶意,完全没有深受先帝宠爱的长公主的刁蛮任性和不讲理。

当时他就想,他要拼命努力长大,变得强大,强大没有人可以对抗,这样大夏的恶犬就永远也不会抓到他的小肉包子。

她第一次吻他也在那年,就亲在他的鼻子上,吓得他啊的叫出声,从此不再失语了。

是啊,他不再自闭了,全身上下都变得正常。可唯独这颗心却为她而死死封印了,从此她再没有走出去,也没有人能再走进来。

头些年,她偷跑出宫,四处游览,走到了西北地界。先帝一张圣旨,叫他护送平安长公主回京。

那是他们多年后的重逢。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么为此事而欢欣雀跃。

尽管平安似乎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对他不似小时候那般好。可是,这又怎么能阻止他深深的喜欢上她。小时候那种依赖和保护的纠结心思,瞬间化为了爱慕,以及永恒。

正因为用情太深,所以才受不了那样的结局。尽管只是在三弟的记忆中经历过,但那被背叛和被唾弃的感觉却几乎压垮了他。

可是今天拿到这张纸条,这条小鱼,他的心境居然开朗了。

在他们小时候,平安对他那样好,而且长大后几乎忘记了那场童年相遇,若说她处心积虑加以利用,哪可能从五岁就开始?

就算后来平安是另有目的,又如何呢?他的命是她给的,拿回去也应当。

再想想,他离京时她的伤心,又怎么可能作伪?再者他“亲眼所见”是通过的三弟的眼睛,三弟看问题的角度,难道一定是事实吗?

或者,他真的误会了平安。

第346章 管它呢

“她……大长公主怎样给你的?”穆远捏着纸条问。

仿佛那小小的东西有千斤重。

“了无痕迹。”楼清扬回道。

脑海里闪出当时的情景:赵平安拉着他给金十八诊脉,看似有些焦虑,但扯住他袖子的瞬间,他登时就感觉到手心中被塞入个东西。当时他也没吭声,外表看来甚至连惊讶感和停顿感也没有,快速收到袖袋里。

这个了无痕迹,说得是大长公主,也是说自己。

还好,因为大长公主与对方那个似乎是管事的老头子针锋相对,牵扯了对方的精力,令对方只在他去的时候搜过身,返回的时候却没来得及,否则还真是不好办。

也是那些蛮夷到底不够谨慎,倒是金十八看似比较多智。

其实这对那小子来说未必就是好事,傻人有傻福,七窃玲珑心的大多不能长寿。

嗯,大长公主除外。

“依你看,她……大长公主暂时有危险吗?”穆远又问,真恨不能自己当时在场。

楼清扬听穆远两回提到赵平安都顿住,就知道外界所传是实,这二人的关系相当不一般。

不然,什么女人能让穆大将军这样的人提起来就结巴?必是用情很深,连提她的名号都小心翼翼的温柔着。

这让他莫名有一丝妒忌,却迅速压下这不应该有的心神,如实回道,“大长公主是他们的保命符,他们自然会小心对待,倒也恭敬有加。况我听大长公主的话音儿,正如事先穆大将军的推测,那年轻人来头不小,是大夏国年纪最小的那位王子。因为地位高贵,又文弱了些,为人倒并不粗鲁。况且大长公主多智,目前看是没吃什么亏的。”

略斟酌了下又说,“但,那位小王子身边的护卫有些气急败坏,脑子也不像是很明白事理的。此事若不快点解决,只怕狗急跳墙,夜长梦多。”

穆远心头一紧,本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此时的眉尖却情不自禁的微蹙。

但他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对楼清扬略抱了抱拳,“多谢。”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楼清扬躬身,退下。

穆大将军身上,有着他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压迫力,波澜不惊却坚如磐石。大约是他从小在战场上长大,见惯了生死,也收割了太多敌人的性命,再加上他超强的意志……

这样的人,是会救出大长公主的吧?

楼清扬心想,暗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些信心。

而屋内,穆远小心地拆开那张纸条。

纸质普通,边缘不整齐,正面有几个字:甘草三钱……

穆远虽然没有学过医,也知道甘草只是普通药物,为防止药汤太苦,很多方子要加上这一位药。那么,显然这是平安匆匆从医书上撒下来的。鉴于马车是先前麦指挥的宝宝和奶娘所乘,阿窝夫人后来也坐了一会儿,所以里头虽然坐卧都舒适,预备了茶水和小点心,而且也算宽敞坚固,却并没有预备笔墨之类的东西。

而平安的那个小医箱除了放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和药品,却也常年放着医书。因为平安虽然有些逆天而神异的本事,他却知道,她于中医一道算半个外行,所以闲下来时就会苦读。

这说明,平安从被掳走的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撕了一点书页做传信之物,其反应之迅速、思虑之周到简直令人钦佩。

再看那字,却是红的,写得有点歪扭,还有点糊,但他仍然辨认得出那三个字:配合我!

她那么怕疼,平时学人家刺绣,针扎一下都捧着手吹半天气,现在却不知用什么割破手指传血书……

穆远的心一抽抽。

“他们走了吗?”定了定神,穆远把那张纸条贴身收好,扬声问道。

苏牙立即在外头回,“马车已动。”

“咱们的人呢?”

“沿途关键处都有人暗中埋伏,那客栈的内外也隐藏和人手。”

“没我的命令,告诉他们谁也不得擅动。”

“是。”

穆远深吸一口气。

他相信平安,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发现他信任她就好比战场上的同袍,彼此能交付性命的那种。

那是根植于他内心深处的信念,不会因为情境,或者所谓的前世今生而改变。

所以就算她真的辜负他又如何呢?他交出了自己的心,自己的命,结局就无所谓了。

管它呢!

他担心的只是父亲那边,因为平安与父亲必为死敌。他顺从父亲也不仅是因为孝道,还因为深知父亲变得如此爱好权利,到后来几乎泯灭初衷,野心膨胀到无法收拾的缘由。

多年前那一战,真的改变了他们父子很多很多。

此次对上大夏人,他绝不会再让自己失去比生命还珍贵的人。

至于说那位名为金蝉子的年轻人,实为当今夏君金耀第十八位王子,也是其幼子的事……既然那些大夏国的侍卫和家将露了脸,大江的探子和斥候也不是吃素的,自然早就调查了清楚,随意一对比,也就得知了。

叫楼清扬过去的时候再观察一下,是为了万无一失。

既然已经确定对方的身份,他反而略放了心。

双方都有损失不得的人,那就好。

互有忌惮的话,情况就不那么容易失控。相对起来,平安的危险度降低,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他只好奇,平安让他配合,必然有脱身之道,到底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他也算南征北战,在京中数年,也早已洞悉什么叫阳谋阴诡,却实在想不出平安的招数。

目前的处境对于不会武功的平安而言,简直是死局呀。

虽然他信任平安,但仍然免不了担心。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头盔,打算紧跟在两百步之外,随时关注对面的情况,方便随时且立即的作出反应。可是,还没等他走出门去,就听到外面传来细碎又杂乱的脚步声,踉踉跄跄的,还伴随着气喘和哭泣的嘤嘤嘤。

他登时皱起眉头,打成个死结似的。

不同于之前的担心,这次完全是因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