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些他全都不可能有了。
自己不能够,凭什么别人能有?既然如此,那就别要了。
小酒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为免灾祸,故意在飘香院扮丑,果然没有人愿意多瞧一眼,可只要稍微偷那些窑姐儿的衣裳脂粉略一装扮,前不久还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却都狗子似的流口水。
他让他们吃就吃,让他们喝就喝,让他们躺下,也就躺下了。
小酒说完了,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好像这些悲惨的过往并非他所经历的一样。
在过去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经历了绝大部分世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苦楚,频繁而强烈的遭遇麻痹了身心,早已剥夺了他感知痛苦的能力。
屋子里静的可怕,只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压抑的鼻音。
晏骄分明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案情,但此刻却还是觉得心里又酸又麻又苦,闷闷的难受。
王十三纵然有错,罪不至死;可小酒,这个世界对他也过分残酷,容不得一点光亮。
“我做了坏事,会死的,对吗?”小酒忽然问道。
晏骄点头,“毕竟有个人死了,杀人偿命。”
“挺好的,本是我活该。”小酒轻轻嗯了声,有些生疏的扯了扯嘴角,好像有些释然,“你说得对,说出来之后,果然好受多了,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别人,“人死之后是什么样儿?”
晏骄张了张嘴,“有人说有来世,会重新投胎。”
“来世?”小酒慢慢跟着念了遍,眼中空荡荡的,良久,摇摇头,“若有来世,我不要做人,做人太苦了。”
事到如今,回首短暂的一生,他竟找不出哪怕半点儿甜。
晏骄鬼使神差的解下随身携带的荷包,从里面掏了一颗麦芽糖出来,“吃吧。”
小酒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有些迟疑,“我能要吗?”
除了当年那个老乞丐,从来没人给过他什么。
或许这位大人直接丢在地上叫他去捡,还更自在些。
晏骄点头。
小酒伸出手,半路却又收回来,用力在自己的衣服上反复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的接过来,“多谢。”
不过小拇指肚的一块糖,淡淡的麦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可他却捧在掌心看了许久,最后才恋恋不舍的放入口中。
“甜的。”十六岁的少年抬起头,眨了眨眼,泪如雨下。
第24章
案子结束, 凶手关押等待最终判决, 卷宗也整理好了交上去,晏骄站在刑部大门口, 仰头看着已然放晴的天空, 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水汽,呼吸间自带凉意。
微风吹过路边满是浓翠的大树, 百十年来努力生长的枝叶便刷拉拉响成一片。风往哪边吹,它们便不得不往那边倒,何其无奈。
晏骄叹了口气, 芸芸众生, 各有其难,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别人的事情便如眼前穿枝过叶的清风, 尚未有所感觉,便已结束了,最多唏嘘一回, 然后自己的日子该当如何还如何。
一类刑侦人员, 一类医者,工作最为特殊, 往往在短短数日便能了解一个陌生人的一生。作为旁观者,纵然无法感同身受,却也比常人了解太多……
“娘!”
她的所有感慨全都在一声透着奶气的呼唤中化为乌有。
平安穿着跟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同一款式的灰蓝色袍子, 仰着脸, 满时兴奋和期待的穿透大街望过来。
庞牧轻笑一声, 弯腰往儿子后背拍了下,“去吧。”
平安脆生生哎了声,果然撒开短腿儿朝这边跑来。
邻近晌午,日光璀璨,照的他头顶一撮炸起来的短毛金灿灿的,随着主人的脚步一蹦一跳。
刚好过来一队巡街衙役,众人都识得小郡王,见此情形,便都笑着停下,想叫他先过。
小家伙也本能的停住了,努力仰着脖子看,眨了眨眼,捏着手看看近在咫尺的娘,有点犹豫,便又扭过肥嘟嘟的身子看爹。
接到儿子求助目光的庞牧笑着朝那些衙役一抱拳,催促小胖子道:“谢过就继续走吧。”
平安果然仰着脸朝那些衙役道:“蟹蟹。”
众人诧异中又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作揖回礼,“不谢不谢。”
京城贵人遍地走,却鲜有人会因为这些许小事道谢,定国公一家平易近人果然名不虚传。
平安咯咯笑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在众人的注视下朝着晏骄张开双臂,难耐的扒着她的大腿跳脚,“抱抱,抱抱!”
晏骄失笑,弯腰将他捞入怀中,笑着打趣道:“你可真像只小鸭子。”
平安搂着她的脖子一跃一跃的,“来接娘!”
庞牧等巡街衙役过了才走来,笑道:“我们才从宫里回来,想着提前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过来顺道接着你。”
晏骄闻言失笑,习惯性的往依旧站在街那头的齐远等人手中看了看,果然又是大大小小十来个匣子。
她必须得再说一句,圣人做到这份儿上真挺不容易的,胸怀何其宽广。
“这回可不是我要的啊,”庞牧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理直气壮道,“是太后听说咱们平安进宫了,你又破了案子,心中很是欢喜,赏了不少东西。她老人家一表态,陛下和皇后自然得跟着。长者赐,不敢辞,这不就拿回来了么。”
说完,他还得意的朝自家媳妇儿挤了挤眼,神秘兮兮道:“听你的,都是不起眼的。”
晏骄:“……”该夸他吗?
晏骄摇头失笑,抱着平安边走边随口问道:“皇后给了什么?”
“好像是宫里的新式珠花。”庞牧明白她的意思,淡淡道,“不过面子上的事儿罢了。”
这两年晏骄进宫的次数多,莫说每回必见的太后,便是那一带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也知晏大人最爱简单利索的装扮,可皇后给的珠花却全都富丽堂皇,繁琐至极。
晏骄随意嗯了声,并不在意,“以后就逢年过节送人吧,我记得下月不是谁的六十寿辰来着?也够体面了。”
皇后跟定国公府一脉不睦早已不是稀罕事,两边不过仅仅维持表面和谐。
如今圣人最宠爱的皇子有三位:已经年满二十的皇长子乃刘贵妃所生,皇后的嫡长子却只是次子,今年十八,而紧随其后的三皇子也只比他小三个月,三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任谁对自己第一个孩子都会有特殊的感情,而皇长子之后,当年还是王爷的圣人经历了后宅长达两年的生育空白,对膝下唯一的孩子自然倾注全部的关注。
二皇子乃中宫嫡子,身份尊贵自不必说,他出生后瞬间夺去原本属于皇长子的宠爱,刘贵妃一派自然不悦。
然而谁也没料到宫中竟会冒出三皇子这么一朵奇葩,整日吊儿郎当不干正事,却因为神奇的带给圣人一种普通父子的亲昵而备受恩宠。
如今三位皇子渐渐长大,大皇子年岁大些,早已入朝堂跟着见习,而小两岁的二皇子却不如他沉稳能干,于是圣人夸赞大皇子的次数又多了些……
三皇子目前倒是不想掺和的模样,奈何圣人宠爱,也少不了风波。
前头两位都曾试图将庞牧拉入阵营,他都坚定地回绝了,谁知三皇子意外与临清先生臭味相投,而临清先生又是廖无言的师弟,迂回算起来,可不就是庞牧一脉?
刘贵妃倒也罢了,皇后顿时觉得庞牧一派宁肯亲近三皇子那样的废物也不照顾自己的儿子,就是在明摆着打自己的脸……
晏骄摇了摇头,低声道:“要我说,皇后也忒着急了,陛下才多大年纪?”
大禄朝皇室一脉都挺长寿的,先帝活到八十多岁,再往前推也都七十多。如今圣人才三十来岁,素来保养得当,无病无痛,活到六七十岁不成问题。
真到了那个时候,前头几个皇子都没戏!与其现在瞎着急、乱蹦跶,还不如韬光养晦,准备生几个小的增加筹码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谁敢劝?对了,眼见着过了夏至,这两天放晴倒又热起来,不若咱们就去城外庄子上松快松快。”庞牧提议道。
因为前面一个案子,晏骄这几日总有些提不大起精神来,他看的心疼,却也只言语安慰无用,便变着法儿的开解。
晏骄略一想,果然也来了兴致,“也好。”
庞牧心中欢喜,又拉着平安插科打诨的玩笑,晏骄渐渐也就回转过来。
才一进家门,小银就欢喜道:“前几日腌的咸鸭蛋好了,方才奴婢切了一个瞧,满是黄油,都有点泛红了,实在香的很。”
她跟小金是晏骄用惯了的大丫头,小金主要负责迎来送往和管理小丫头、小厮这块,而晏骄院内和小厨房的一应琐事则由她复杂,每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得亏着老太太硬朗,又有雷霆手段管着一大家子,不然晏骄也脱不开身去外头任职。
说起咸鸭蛋,晏骄倒来了兴致,“叫人准备油酥和红豆沙、枣泥,我烤点蛋黄酥来吃。”
小银欢欢喜喜哎了声,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儿晚上您还腌了肉呢,说要烤叉烧,来得及么?”
“叉烧!”平安一听,眼睛都亮了,急乎乎道,“吃叉烧。”
“只能吃一小口,亏你还记得!”晏骄失笑,点了点他的额头。
叉烧肉里头放的调料实在太多了,后面又是烤制的,对婴儿肠胃不大友好,晏骄也就是上回见他口水都流了三尺长,实在可怜,这才允许他弄一点肉渣渣尝个稀罕。大约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偏他还真就记住了。
平安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众人都笑了。
这时候的厨房是真的烟熏火燎,晏骄也不敢叫这小跟屁虫跟着,照样把孩子交给庞牧看着,又问小金,“许姑娘和阿苗在吗?”
“在呢,”小金点头,“今儿她跟八爷轮值,练了好久武艺,才刚休息。”
“叫她们去面点间找我吧。”正好给这俩小丫头上上课,看新世界的大门好不好推。
许倩和阿苗过来时,面点间只有一个哼着小曲儿剥咸蛋黄的晏骄,两人行了礼,觉得有趣,便也洗了手来帮忙。
“这回的案子,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吧?”晏骄笑着看她们。
两人乖乖点头,四只眼睛巴巴儿的瞧。
晏骄把剥蛋黄的任务交给她们,重新洗干净手,用勺子挖了点豆沙和枣泥,“张嘴。”
俩小丫头听话的张开嘴巴,下一刻便欢喜的眯了眼,“好甜哦。”
豆沙和枣泥都煮的软烂,一概皮和核都剔除干净,还反复用粗纱布过滤了,真是入口即化。
“最喜欢哪种馅儿?”晏骄笑眯眯问道。
“豆沙!”许倩脱口而出。
“枣泥!”阿苗不假思索道。
“嗯,”晏骄一边擀油皮,一边闲话家常一样漫不经心道,“其实这男女关系上也是如此,各花入个眼,你喜欢的,别人未必喜欢;可别人喜欢的,你也未必合得来。所以这种事,只要不有违律法伦常,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两人似懂非懂的点头。
这两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惨。
许倩爹妈死的早,哥哥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她拉扯大,如今有了嫂子,却发现小姑子活脱脱一个假小子,跟她以前接触过的姑娘截然不同,关系不大亲近,更不会跟小姑子说这样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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