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听了赵梅的一番话,林蔓终于明白老赵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显然,冯爱敏更喜欢大儿子赵德。而赵里平终日忙于工作,不但疏忽了对小女儿赵梅的关心,甚至对儿子赵德也没甚体贴到。赵梅对赵里平有怨,无从发作,只好气得去了外面的小厂上班。

深夜,林蔓和赵梅头顶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赵梅多在抱怨,林蔓不方便发表意见,只静静地听。渐渐的,赵梅不再说话,响起了轻而匀称的鼾声。

躺在床上,林蔓兴奋之余,又有些不踏实的心慌。

兴奋的是终于安定下来,户口有了,工作有了,暂时的住处也有了。不踏实的是想到将会来临的时代动荡,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去。

两种相冲的心情扰了林蔓一夜,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睡过去。

勉强眯了两三个钟头,林蔓忽的被振聋发聩的广播喇叭声吵醒。

首先是一段高亢的男声讲话:“广大的工人同志们,新的一天开始了,让我们以更加饱满精神,投入到我国重工业基地的建设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接着是一首悠扬的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东方出了个……”

就这样,属于第五钢铁厂一天的厂区生活,由此开始了。

第18章 工种不同 二更

林蔓起床, 匆忙的穿上衣服。

江城不比上海时髦开放, 林蔓深知最好不要搞特殊化, 于是翻出了包里的崭新藏蓝色工衣、胶底的军绿色布鞋。一身打扮下来,既显得朝气精神,又不另类引人侧目。

赵梅已经去上班了,床空着。

林蔓掀帘出房。赵里平和赵德也都去厂里了。家里只有冯爱敏在厨房洗洗涮涮。

“桌上有吃的, 你自己弄点。”冯爱敏听见林蔓的动静,大声提醒道。

前夜剩下的馒头摆在盆里,个个硬的像砖头, 早没了刚蒸出来时的喧软。

林蔓急着出门,顾不上馒头难以下咽, 抄起一个就走。出门时,她不忘对冯爱敏甜甜地打了声招呼。

“赵婶, 我出门啦!”

“哎, 这孩子, 馒头多带两个中午吃嘛!”眼见林蔓走得慌张, 冯爱敏不禁念叨。

冯爱敏想通了。厂子今年招了这许多人,难保不会安排个来住。这林蔓, 不光嘴甜, 还特别会来事,可不比住进来个脾性差的人强?

她不止一次听到过,住户和主家闹矛盾,折腾的鸡飞狗跳,再想想家里住进来的林蔓, 娇滴滴的一个上海姑娘,能扯出多大事来?想着想着,冯爱敏觉得林蔓住进来,倒还算是家里的运气了。

林蔓啃着馒头,走出平房区,汇入了浩浩汤汤的蓝衣大军里。这些工人师傅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五钢厂区的大门,向着各个车间,分流、倾泻。在激昂音乐的伴奏下,人们的精神都格外饱满,无不干劲十足。

一个又一个车间亮起了灯。

机器“嗡嗡”作响,锤子“叮当叮当”地敲打,融化了的金属尖头被敲击的“吱吱”声,与煤烟直冲九霄的“隆隆”响成一片。

早晨红亮的阳光里,五钢厂就好似一个浑身肌肉的粗壮汉子,每一次挥舞榔头,覆海移山,都能发出地动山摇的震颤。

“粮本月底和工资一起领,津贴另算。”

“机要室满员了,你去宣传部!”

偌大的人事科办公室里,摆了十数张大黑漆木桌。屋里人头攒动,站满了来报到的新聘职工。这些人,有的在办入职,有的在核对档案,还有的在登记信息,等着排队分宿舍。

郑燕红一见林蔓进门,立刻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管事的人是靠右边的一个中年女人。

“那是我们徐副科长。”郑燕红提醒道。

林蔓站到徐副科长桌前,递上证明文件:“我是来化验室报到的。”

徐副科长粗扫了一眼递上来的材料,翻开一本厚簿子,对照着上面的岗位信息,冷言道:“化验室人满了,你先去制桶,等以后有位置了再安排。”

“制桶?我不是技术岗吗?”林蔓不解,这也太随便了!说换就换,一句解释都没有。

徐副科长不悦:“都是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咋的,你还想挑肥拣瘦啊?”

郑燕红忙拉林蔓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劝慰:“算了算了,她心眼小,你惹得她不高兴,她将来会给你小鞋穿。”

林蔓强吞了一肚子火下去:“好,制桶的车间在哪儿?我去。”

化验室的工作是技术岗,能考职称,有津贴。分房升职,全先紧着这些人。而制桶呢?道道地地的工人岗。无论算工龄,还是将来能拿到的退休工资,都没有技术岗上人拿的多。

林蔓深知其中的道理,所以才气愤填膺。

说什么将来有位置再换,分明都是借口。入岗之后,可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再想换就难了。

不行不行!林蔓暗暗在心里发誓,说什么也要想法换回去。

管制桶的周主任领林蔓和另几个人回了车间。

林蔓被分配在一个半旧不新的机床前。周主任简单地告知了机器的操作要领,不等她多消化两分钟,便要她立刻开工。

机器轰轰地响起,赶鸭子上架一般,林蔓上手制桶。

箍桶,灌原料,加盖,她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偶尔抬头,她看见其他人无不埋头苦干。一个个裹着藏蓝色的身影,手里不停地忙活,像极了永不知倦的工蜂。

“一个,两个,三个……”林蔓默默地数装出来的桶数。数到二十个时,她的腰开始酸。数到30个时,她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当数到40个时,她连站都站不稳了。

终于,中午下工的铃声响起,林蔓总算熬到了休息时段,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间。

肚子咕噜噜地响,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马上捧起饭盆,大快朵颐一番。

一到饭点,厂里的人立刻分成两拨。一拨人冲向汽锅房,从一扇扇厚铁门里,取出自家带来的盒饭。而另一拨人,则直奔食堂。食堂里的饭菜要用饭票买,饭票要用钱票换。因此,尽管食堂里的伙食稍好,品种更丰富,但大多数工人仍会选择自带盒饭。

吃食堂的人,多是坐办公室,又拿高工资的技术工。

林蔓换了饭票后,持大白瓷缸碗去窗口打饭。

打饭的窗口里,穿白褂的大师傅们一字排开,手持铁勺,依次站在米饭、荤菜、素菜以及汤锅的后面。

“师傅,来份茄子炖土豆。”

师傅大勺一铲,满满的菜。林蔓递进饭盆,示意可以浇在米饭上。师傅手略一抖,菜到盆里,只剩了二分之一。林蔓失望。果然食堂师傅手抖是传统啊!

“师傅,给份红烧明太鱼……师傅,汤来份……”

菜要得差不多了,林蔓转身环顾食堂大厅,在满眼乌泱泱的人堆里,找寻能坐的空位。

“这里有座。”不远处的边角里,一个年轻女人在向林蔓用力挥手。

林蔓认出了郑燕红,忙端碗上前。

“其实临了换工作的事,不止你一个人。”郑燕红低声说话的同时,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身边没有科室里的同事。

林蔓刚落座就舀了一大勺饭菜吃。茄子土豆混着白花花的米饭,香溢满口。

“是不是有人走后门,把我的工作顶了?”林蔓粗嚼了几口饭菜,含混不清地问。

郑燕红点头:“你算运气好了,起码还在总厂。有人直接被换去了乡下的办事处,那才是倒霉。”

“你们徐副科长一定捞了不少?”林蔓冷哼。

郑燕红笑:“我对你说,你别不信,徐副科长啊,还真的不一定捞到什么。”

林蔓看郑燕红虽说得随意,但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便追问道:“怎么?难道他办事不收钱?”

郑燕红不语,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讳莫如深。

“告诉我,我请你吃一个月小鸡炖蘑菇。”林蔓明了郑燕红的暗指。想知道些内情,怎么能不出点血。说着,她推出了一叠荤菜的票。

郑燕红眼睛一亮,手迅速盖在菜票上,据为己有。再次四顾周遭,她确认了没人在听后,对林蔓伏耳说道:“徐副科长可没这么大权利,多数啊,得要林科长点头才行。”

“林科长?”林蔓向郑燕红确认。

郑燕红朝进门处努了下嘴:“喏,就是他,林志明科长。我现在的岗位,也是从他手里活动来的。”

林蔓看向郑燕红所指。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正走进食堂大门。他年纪不大不小,粗短身材,相貌平平。一双势力而精明的眼,使他一下子从普罗大众里跳脱出来。

“林志明。”林蔓喃喃道,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饭后,林蔓和郑燕红一起去水房洗涮碗筷。

上工铃响,下午的劳作又再度开始。

林蔓一边干活,一边心里不住地盘算。

按郑燕红的提醒,想换工作,给林志明送礼就行。

这样真的行?林蔓可不这么想。

林志明这样明目张胆的收礼,保不齐将来会被人举报。他要是倒了,就势必会牵扯出一大批人。到时候,一旦有人翻旧账,拿出她曾送礼给林志明的证据,那可就前途尽毁了。

不成!林蔓下定决心,绝不能送礼给林志明。要换工作,还是得另想一个办法。

许是已经习惯了劳动的强度,又兴许是一直在想事情,所以不觉得手上的活累。林蔓干到下午,竟没有了上午的筋疲力尽。时光倏地过去了,转眼她又再次听见下班的铃响。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高昂的歌曲萦绕耳旁,林蔓和上班时一样,又投入了下班的蓝衣大军。浩浩汤汤的蓝衣军团出了厂大门后,瞬间分流,有的流向新建的筒子楼,有的奔入职工宿舍,还有的卷着林蔓一起,泄入了一片纵横交错的平房构成的家属院。

“第一天工作怎么样,还适应?”

冯爱敏正在厨房里忙活,一见林蔓进屋,即亲切地问道。

林蔓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回道:“别提了,他们调我去制桶。”

“这么说,你不坐办公室了?”赵梅刚到家,正巧听见林蔓的话。

林蔓点头:“说是化验室的岗满了,谁知道真假。”

“是啊,谁知道真假,”赵梅蓦地拉下了脸,大不同于前夜的亲切态度,冷嘲道,“我看你一开始就不是化验室的岗,吹什么牛啊!”

说罢,赵梅摔门进屋。她心气高,觉得林蔓既然不是技术岗了,那和自己就不是一个级别了。一个干体力活的人,怎么有资格和坐办公室的人交朋友。

“这孩子,瞎掰扯啥呐!”冯爱敏冲着赵梅背影喊道,转而,她又回身安慰林蔓:“别往心里去,干什么工作都一样。你要去化验室,得上夜班,指不定还不如制桶呢!”

“赵婶,林志明科长这人怎么样,您听说过不?”林蔓一心扑在该如何调工作上,全然没有在意赵梅的冷言恶语。

“林志明?”冯爱敏啐了一口,嫌恶地说,“整个厂里,属他最会溜须拍马、讨好领导。”

“讨好领导?”林蔓嫌信息不够,想冯爱敏再多说两句。

提起林志明,冯爱敏的话好像开闸的洪水,立刻滔滔不绝:“可不是吗?你可想不到,他一个大男人,每星期天都往厂长家里跑。又是拖地,又是烧菜,别提有多丢人了。”

“厂长?是高毅生厂长。”林蔓眼里倏地掠过道亮光。

“那可不是,咱厂除了他,还有几个厂长。唉,小蔓你咋笑了?”冯爱敏看林蔓忽的笑了,心想这姑娘真怪,前一秒还没精打采的,怎么心情又突然好了。

林蔓唇角微扬,笑得意味深长:“赵婶,我看我这制桶的工作啊,是做不了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