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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先帝去时,为何又有那《罪己诏》?”康熙面色不变只一味发问。

东珠把心一横,也罢,今日也是良机,是交心还是交恶就在今夜吧。“这正是先帝之大智慧。先帝一生,文略远谋不输于人,只可惜时不我予,一切皆因操之过急才使改制收效甚微。一份《罪己诏》便给皇上争取了时间,也留下了开启盛世之钥。”

康熙听后微微一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此时仿佛听到屋外有些动静,于是立即沉下脸来,刚刚的柔和转瞬即逝。“昭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妖言乱政?朝堂之上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吗?难道这些都是遏必隆教你的吗?”

“皇上。”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当他突然翻脸,东珠还是有些难过,他竟如此不堪,难为自己一腔真言。罢了,东珠面色微暗连忙起身下跪:“东珠胡言,与阿玛无半分干系,要打要罚听凭皇上,万不要连累旁人。”

“好。”康熙冲屋外喊道,“曹寅回来了吗?”

“是。”屋外果然响起了曹寅的声音。

“速去备车,送昭妃娘娘回宫。”康熙眸如深海,盯着东珠,“罚你回宫闭门自省。”

“皇上。”东珠狠了狠心,突然压低声音道,“那女子,还有口气儿。”

“还不快滚!”康熙仿佛怒意难平,大吼一声,炕几上的茶盏等物一下子被他划落到地上摔成万千碎片。

不是说为君者应当喜怒无形吗?东珠疑从心起,终究还是忍下了。

夜色正浓时,南苑湿地乱坟岗,两名兵士抬着女刺客扔到一处草坡上。

兵士甲啐了一口,一脸懊恼:“真她娘的晦气,原本睡得正香,却偏偏领了这个差事。哎,你拿镐了吗?”

“拿什么镐,凭她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还配让咱们给她挖坟建墓?扔到这儿,不到天亮就让野狗叼干净了。”兵士乙更是面色愤愤。

兵士甲应了句“说得也是”,两人说完,即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悄靠近尸体。

第十一章 幽居静宫娇客访

事情出人意料的发生,又出人意料的收尾。

东珠不知道事态最终是如何演变的。当天夜里,她便被送回宫里,而皇上依旧带着后妃在南苑行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躺在承乾宫的暖阁内,东珠无所事事,忽听侍女如霞来报说福贵人来访。

东珠眉头微蹙,自己进宫月余一向不与人相交,她深知禁宫深苑醋海生波乃是非之地,所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她几乎是足不出户,从不与后宫的妃嫔嬷嬷们搭讪联络,而宫中妃嫔自然也不与她往来。这承乾宫里除了仁妃偶然过来坐坐便从无访客,今儿才一回来,就有人上门,竟然还是福贵人,不由暗自思虑。

“娘娘,这福贵人,还是见一下的好。”说话的是云姑姑,这承乾宫里有六名宫女,原是以云姑姑为首,只是东珠偏看木讷老实的春茵顺眼,常把她带在身边,如今春茵整夜未眠又累又困,所以一回到宫里,东珠便命她下去休息了。

“哦?为何?”东珠打量着云姑姑,心中虽然明白还故意相问。

“这道理娘娘自然是知道的。福贵人虽然如今只是贵人,可是娘娘应该知道她跟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渊源。有的时候,与人相交,表里都要照顾。”云姑姑一脸坦然。

这样明白了然的说法,自然是一种示意,示意她真心为我。可是,想想入宫前玛嬷对自己的叮嘱,东珠又暗自狠了狠心,她歪躺在炕上只浅浅一笑露出一副小女孩的娇憨任性,仿佛根本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是本宫入宫以后,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若是今儿见了她,日后贤贵人或是其他人,便不能不见,否则别人便会说本宫捧高踩低,所以为了避免麻烦,还是统统不见的好。”

“娘娘。”云姑姑定定地望着东珠,“不与人相交固然能减少麻烦,可这面子功夫若不做,麻烦更是会接踵而来。”

没想到一向谨慎从不多言的云姑姑竟然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东珠突然觉得索然无趣,于是说道:“好,就听你的。就在流花厅相待!”如霞立即下去传话。云姑姑则上前帮她打点衣饰,稍加修整之后扶着她走出暖阁。

穿过雕花玲珑的隔扇、花罩、博古来到厅里,心事有些浮游,想这承乾宫里外表看起来朴实谨肃,内里却别有洞天。正殿五大间经过隔扇、博古的分割又成为十间独立的居室,书房、琴室、暖阁、寝区、厅堂样样周全细致,木材皆选用上好的南海黄花梨,又配以精湛的苏绣帐幔坐褥,点缀着山石布景更显得生趣盎然,尽扫帝宫高大肃穆呆板之气。

这,应该说明帝王对她的用心。

难怪她要为这段情送上性命,若是自己心爱的人对自己这般用心,我也会像她一样生死追随吧?

东珠又有些恍惚了,不知道费扬古听说猎场遇袭之事,会怎么想?会不会牵挂自己?

与此同时,立于堂下的福贵人博尔济吉特乌兰也深深吸了口气,这便是那个女人住过的房子吗?对面墙下立着五扇绣屏,前边是一个黄花梨木罗汉床,铺着水蓝色的坐褥引枕,床边有脚踏,铺着厚厚的毡毯,那显然是主人坐的。

罗汉床下首东西相对的是两组小巧的藤心座椅,也铺着水蓝色同花样的坐垫,椅前有脚踏,椅边有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屋角与门窗之间的香几上摆放悬崖式的山石盆景。高大的落地博古架与书橱成为客厅东西两侧的屏障,重重叠叠,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

“这便是那个女人曾经住过的地方。”福贵人看到木隔后面人影闪烁,立即收回了思绪,还未等东珠开口,便热络地说道:“昭妃姐姐,你可回来了。这宫里闷的实在无趣,乌兰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说着,便欲上前行礼。

东珠微微一愣,算上在慈宁宫里那次见面,两人不过数面之交,哪里熟悉至此?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不能有丝毫流露,一面伸手将福贵人扶了,一面说道:“怎敢当?福贵人应当比东珠还大一岁,怎么敢以姐姐相称。”

“在宫里不讲年纪的,只讲位份。”乌兰笑了,“嬷嬷告诉我的。”

她爽朗的性子一时间让东珠心中敞亮不少。

“咦,姐姐的手!”乌兰瞪大眼睛盯着东珠包裹重重的手。

一时之间,东珠也不知该如何说。

昨夜之后便没有见过皇上,不知他究竟如何处置此事,也不知他想如何对外间宣布,所以自己是否该说,又该怎样说,她心里着实没底。不禁想到,此时自己这是对着福贵人,若是对着太皇太后,又该如何回话?

皇上还真是丢给自己一个道题。

“两位主子,请坐下再叙吧。”云姑姑年纪稍长,如今已过双十之际,做事自然老成。

经她提醒,东珠才淡淡一笑:“无妨,还不是骑马不小心摔了。”

说着,便与乌兰一同坐下。

自有宫人们捧上待客的茶点,乌兰捏起一块杏仁酥放在口中嚼了,待服侍的宫人们退出,方又说道:“姐姐真太不小心了,若是我在就好了,我们一起策马狂奔,该是何等的痛快。姐姐不会骑马吗?怎么还会摔了?而且居然是摔到了手?”

乌兰面上一派纯真,对于东珠的说法仿佛有些莫名。

东珠突然发现,乌兰那对神采奕奕的美目竟与太皇太后十分相似,看似纯净如水波澜不惊,而眼眶宽大衬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游离之中精光微闪。

“姐姐的伤,好生奇怪?”乌兰眼中闪着笑意。

东珠也觉得难以自圆:“马跑惊了,我使劲拉着缰绳,所以伤了手。本无大碍,只是……随行的人太过小心,便让太医包了起来。”

乌兰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太过小心的人,怕是皇上吧。定是皇上心疼姐姐,所以才让太医如此谨慎的。”

东珠心道,哪里是你想的这般。有心解释又恐越描越黑,便不想与她多说。毕竟她身份特殊,又不知今日之访来意如何,所以还要谨言。

乌兰吃完一块杏仁酥,又喝了半盏茶,环视室内的陈设,由衷地赞道:“姐姐好福气,咱们一同进宫,时日虽短,可是皇上对姐姐的用心,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不说别的,就说这承乾宫的舒适精巧在这后宫之中当是之最了。”

“不过是个住处罢了。”东珠随意应道。

“姐姐错了。在这宫里,吃穿用度特别是这居所关系可大了。样样皆不能小视,每一桩都连着荣宠与位阶。姐姐可知道,这宫里原先住的是哪位妃子吗?”乌兰目光如炬,直视着东珠。

东珠对上她的目光,心中满是疑惑,原本毫无交情的她此番来访究竟为何?她的目光中透着真挚与坦白,自己反倒不好闪烁其词再敷衍相对了,于是她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乌兰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一瞬间如同出征之士一般,“这里曾经是夺去先帝全部宠爱的皇贵妃董鄂氏乌云珠的寝宫。这个女人,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是个地地道道的南蛮子。就是她夺去了先帝的宠爱,毁了我博尔济吉特氏两位皇后的幸福,更让后宫无数的女人红颜未老恩先绝。”

东珠非常惊诧,惊诧于乌兰竟然这样就将那桩宫廷秘闻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她竟然如此毫不掩饰自己对承乾宫、对乌云珠的痛恨。

“作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是第一个入宫的,也必将不是最后一个。但是,我希望自己是最幸福的。”乌兰注视着东珠,“坦白说,我庆幸自己在这一代不是正宫嫡配。这样我就不用像我的姑祖母、姑母那样隐忍、委屈,我也可以像别的妃子那样取宠争宠。我应该痛恨那个女人,可是,今天来到这里,看到承乾宫中的陈设,我突然不恨了。我敬她。因为,她得到了。也许那一生,她对不起很多人。但是她对得起自己的心,她抓住了她的幸福。作为女人,她成功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东珠问出心中所疑。

“因为……”乌兰笑了,“你是我的对手。”

东珠哭笑不得,她简直就要脱口而出,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跟你抢皇帝了?我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哪里能和你对决呢?

“你别否认。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届的秀女当中,无疑你是最出色的。选赫舍里为后,自然有老祖宗的深谋远虑。但是她能否堪此大任暂且不说。单凭她在这个时候坐上了这个位子,就永远失去了得到皇上真心相待的机会。仁妃、贤贵人……还有那个妍姝,或者别的什么女人都不足惧。我只认你是我的对手。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博尔济吉特乌兰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你明白吗?”

“原来,你是来下战书的。”东珠笑了,“乌兰,我喜欢你的坦白。可是,我不要我们做对手,我要我们做朋友。”

“为什么?”乌兰愣住了,“你哄我?”

东珠摇了摇头:“狭路相逢,你亮剑,我让路。你信吗?”

乌兰满眼疑惑。

东珠直视着她的眸子一字一句:“这里是你的归宿,是你认定的,你可以为此披荆斩棘,而我,我只是个过客。”

说罢,她伸出自己缠满布帛的双手,目光中唯有期待。

乌兰拧眉思忖,良久之后,才握住了她的手。

第十二章 策马问信殊心同

慈宁宫延寿堂内,临窗大炕的炕桌上架着一个精巧的小炉子,那上面煮着的奶茶飘香四溢。屋里静静的,除了水声和徐徐的热气,没有半分的声响。

苏麻喇姑静立一旁,凝视着端坐炕上的孝庄,只见孝庄面色沉静仔细地看着一封密函,她无喜无悲的神情让室内气氛更显静寂。半晌之后,她才不声不响地用帕子垫着提起炉上的茶壶,将手中的密函丢进炉火之中,火焰瞬时吞没了纸张,两声过后又重归平静。

随将茶壶微倾,香浓的奶茶便缓缓注入碗中,随即再重新放回炉上。

“苏麻,你也过来尝尝。”孝庄示意,苏麻喇姑盘腿上炕,坐在孝庄的下首,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真香。”

“再香,也不是当初在科尔泌的毡帐里的味道。”孝庄仿佛陷入了回忆,“一早起来,混着草香,在袅袅炊烟中,喝上一碗奶茶,那才叫是香呢。”

“所以,格格喜欢煮茶,却不怎么喝。”苏麻喇姑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平静,只是她心中稍稍不安,每当孝庄遇到难题的时候,便会亲自煮茶。在煮茶、品茶的间隙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故里,在对故乡与往事的回忆中,找到答案。看来这一次的事情,还真是有些棘手。

“你呀。又瞎操心了不是。”见苏麻一脸凝重,孝庄反而笑了,“跟了我几十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眼下这点小事,还忐忑不成?”

苏麻喇姑叹了口气:“奴婢不是怕了,而是心疼,格格这一生遇到过的沟沟坎坎太多了,仿如草原上的牛羊、天上的星星,奴婢都数不清了。到了如今,刚太平了没几日,又出了这样的事,格格又要操劳……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操劳?”孝庄轻哼一声,“操劳好啊。操劳证明我还活着。”

“格格!”苏麻喇姑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没事。”孝庄道:“这信,你也看了,你怎么说?”

“奴婢觉得奇怪。先不说那人当年是怎么从刑部大牢逃脱的?就算是侥幸逃脱,又如何能隐身在南苑,竟然还能行刺皇上。这太蹊跷了。”苏麻面色沉重,“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肉跳。若不是当时昭妃在身边,皇上可能就……这是天崩地裂啊。”

孝庄如如不动,苏麻喇姑更感事态严重:“皇上会如何做?”

见孝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苏麻喇姑不禁揣测道:“留下活口,恐怕辅臣们不依,因此产生嫌隙便不好了。若是处死,反倒好些,一来可以给辅臣们留下个教训,当年庄家之事乃鳌拜主办,出了这样的纰漏便是一个污点,他日渐嚣张,此事正可让他检点些。这人处死了,也算给他留了脸面,他自是感激皇上的。可是若这人死了便断了线,余党就无从查起。若不杀,又恐辅臣们多疑。想来着实难办。”

孝庄看了一眼苏麻喇姑:“这件事两种做法,虽有不同的结果,但却是殊途同归,不管怎样做,对辅臣们都是一个信号,他们做事并非滴水不露,也可警戒警戒。”

“格格说得是。”苏麻喇姑松了口气,“如此,皇上怎么做,都是有利的。”

孝庄轻叹一声:“且看看再说吧。”靠在引枕上,孝庄不禁眉头微蹙,出事的时候为什么昭妃会在场?幸亏昭妃在场?她唇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真是这样吗?

苏麻喇姑从旁扯过一条白熊皮围搭在孝庄身上,正要悄悄起身下炕,不经意间被孝庄抓住手:“苏麻,太平日子没过两天就到头了。咱们又得打起精神来了。”

苏麻喇姑一惊,心里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痛得难以呼吸,只紧咬着嘴唇应了一个字:“是。”

此时,被她们念及的皇上正在南苑与人把臂同游,此人正是前日得到黄马褂的费扬古。

身处一片湿地草滩,平静的水面上间或有一两只野鸭,周围并不宁静,从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厮杀声,时时提醒人们,这是猎场,也是战场,这里前一刻是动物们宁静的生存家园,而后一刻便会是它们永久的坟冢。

回想刚刚在龙帐内的争执,费扬古不禁对眼前这位少帝心存敬意。

龙帐之中,康熙在辅臣与亲贵面前召见了他,也因此引来了新的纷争。

“皇上可知他是谁?”第一个发难的是庄亲王博果铎。

康熙答道:“费扬古,正白旗董鄂氏、内大臣三等伯鄂硕的老来子,顺治二年生,顺治十四年袭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