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杲卿依然不降,季明不屈被杀。
不久后,常山陷落,颜杲卿被押到洛阳,大骂安禄山,直到“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
颜杲卿被残忍虐杀,满门忠烈尽皆殉国,“常山舌”为后人视为忠节不屈之典。
几年后,颜杲卿的从弟颜真卿寻得季明遗骨,泣作《祭侄文稿》。
这位震古烁今的书法家追忆亲人被害,极度悲愤之下,用笔时情感涌动,字体、字形飘忽随性,不乏涂抹修改,但整篇文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一气呵成,历史和艺术价值并存,为不可复制的传世经典。
在佟彤生活的现代,《祭侄文稿》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之一,由于“纸寿千年”,文物已接近保存寿命的极限,展一次伤一次,因此这些年始终放在地库里,轻易不搬动。
她只看过高清电子扫描件,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椎心泣血的情绪起伏。
佟彤望着眼前这位千年前的殉国烈士,不禁感叹:
他真年轻啊……
但她见的化形文物多了,还是马上从小明身上看出一些不和谐的元素。他脸上的伤,还有那过于冗余的衣着……
“乾隆吗?”小明不以为意地一笑,语气铿锵,“他给我添的那点涂鸦,不足挂齿,不值一提。”
果然是正气凛然的化身,乾隆的大印章能奈他何。
他精神抖擞,眉眼中凛然无畏,仿佛身上那点病痛完全不存在。
这时候驾驶室里的两位美人终于探索完毕,先后跳下来。
“文姬,昭君,这厢有礼了。”她们微笑着自我介绍。
佟彤颤抖着摸出手机:“能跟您几位合个影吗?”
美人们看着她手里的手机,大为惊奇,文姬一把就抢了过去,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最后终于误打误撞开了屏幕,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把手机丢了。
自称文姬的美人,是《文姬归汉图》的化形。该图绢本设色,作者是宋人陈居中。
图画以文姬归汉的典故为延伸,笔触细谨,逼真度极高。由于成品时间在南宋,作者受时势影响,居然将画中的汉朝、匈奴人众,幻化成当时的宋人、金人形象。弦外余音不言而喻。
要知道,靖康之变以后,被掳去北境的两位宋朝皇帝——胖佶和胖佶的儿子——始终在金国过着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爱国官民们屡屡提出“北伐迎二圣”,却遭到投降派的阻挠,最终没能成功,胖佶终老五国城,永远没机会再看到汴京繁华。
因此这里的文姬,不仅是东汉那位历史人物,更是寄托了南宋时人“归乡”的愿景。
文姬对卡车极为感兴趣,居然研究起了仪表盘,然后兴奋地说:“若以六十公里时速驾驶此车,当二十日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才女不愧是才女,这么快就把单位换算玩熟了。
旁边昭君提醒她:“眼下蛮族犯境,驿路封闭,怕是没那么容易。”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是一本一幅绢本重彩仕女画,描绘了汉代后宫佳丽的生活情境。宫阙华丽,人物妍雅,宛如仙境。
画中一百余位人物,每一个都忙忙碌碌——歌舞、弹唱、围炉、下棋、读书、戏婴……姿态极为生动。
而画中暗藏一个彩蛋:画师毛延寿正在为刚刚入宫的王昭君画像。
汉元帝后宫佳丽三千,他自己没时间一一“面试”,便让画师给美人们绘制“证件照”,供他挑选。宫女新人们为了博出位,流行贿赂画师,画像的时候给自己美个颜,以期在皇帝面前惊艳。
耿直的昭君因为不肯贿赂画师,“证件照”被画得十分随意,生生把一个大美人画成了路人甲。
她自然没有得到汉元帝的青睐。后来被选去和亲匈奴,昭君出塞,成为了汉帝国的和平大使。
《汉宫春晓图》里,就描绘了王昭君被毛延寿画像的这一刻。
画家对于这个彩蛋大约十分满意,对昭君的描绘也不吝笔墨。以至于昭君从众仕女中脱颖而出,走出了画卷之外。
昭君朝佟彤笑了笑,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佟姑娘,你能不能搞到枪?”
佟彤:“?!”
昭君朝远处的一点火光看去,咬着精致的嘴唇。
“我们已忍了一百多年了!蛮夷犯我汉境,毁我家园,掠我衣食,奴我百姓——我们自己都朝不保夕,过去只能随波逐流,眼看大好河山沦为焦土;今日偶得机缘,误入人间,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么?”
旁边季明下巴一扬,脸孔倏然深沉。
“没错。”低音炮的声音宛若沙场肆意的将军,“没枪,刀剑弓矛都可以!我上辈子没机会痛快杀敌,今日总算能够得偿所愿——听希孟说,我们这种形态的文物,在人类世界是很难受到伤害的,对吗?”
他话音刚落,旁边草丛里哗啦一响,跳出来一个穿着古代铠甲的青年士兵。
佟彤吓一大跳。她刚才因为躲蚊子,还特意往身边草丛里看了一眼,完全没发现有人!
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器,很自来熟地对季明说:“附近找到废墟一座,内有铁皮数片,已让我磨成短刀,虽不锋利,但也可以一用。”
季明微笑:“有劳了。”
佟彤震惊得普通话都忘了:“这位……”
“冯铁柱!岳家军普通一兵!”黝黑青年双脚一并,啪的立正,对她喊道,“见过姑娘!你需要刀吗?我这里还剩一把!”
“宋高宗赵构《付岳飞》手札。”还好希孟及时给她扫盲,“岳飞的精神力量太强大了,这小小一篇帖子无法尽数涵盖,因此只化成了他麾下一兵——方才铁柱兄自请出去勘探环境,因此你没见到。”
说话间,铁柱已经分发刀具。连昭君、文姬都人手一把。
她俩已经都换成了利落的北方少数民族戎装,腰佩短剑,俨然一队红色娘子军。
高智商才女蔡文姬甚至研究起了手机上的地图:“去前线还是去敌后比较方便呢……”
季明:“当然是去前线!我还没来得及杀敌呢!”
“等等,祖宗们……”
佟彤终于开口发言,打断了文物们慷慨激昂的畅想。
“你们要抗日打鬼子,精神可嘉,可……可不太现实……”
文姬微笑:“佟姑娘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既然是人类的造物,心绪与人类也是共通的。即便你告诉我这场战争我们终究会赢,但在此危急存亡时刻,我们不与你们同仇敌忾,难道还能隔岸观火吗?”
佟彤:“可……”
她忽然瞪一眼“隔岸观火”的希孟,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劝劝呢!你们以后都是特级国宝啊!”
希孟无奈道:“当年我差点被八国联军烧了的时候,心情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嘴上说表示理解,但他毕竟来历不同,还是听从佟彤的话,上前劝了两句。
“诸位,比起保家卫国杀敌报仇,眼下有个更紧急的任务,若能得诸位帮忙,我和佟姑娘都非常受惠。”
季明把短刀夹在手指中间转,低声不满:“希孟吾友,我记得过去在故宫的时候,你可是睥睨物表,把我们哪个都不放在眼里。前几年于故宫分别之时,你也是对时局满胸义愤,瞧哪个人族都不顺眼——怎的区区八十年过去,你倒顺着这位佟小娘子,做她的应声虫,向我们指手画脚?你化形入世,化得也有点太入戏了吧?”
希孟脸色一黑,摆明了受冒犯。
“颜兄,”他上前一步,和颜季明面对面,挺直的鼻梁离他最多十公分,“你看看我。”
这距离有点太过分了。虽然身为文物、但化形时已经选择了性别的颜季明一阵恶寒,退一步,“怎么?”
希孟垂着眼眸,若有若无一笑,很自信地问:“你看我,风貌如何?”
旁边昭君和文姬抢答:“君风采甚于当年——怎么保养的?传授一下。”
希孟指指佟彤:“建国以后,他们系统修复过。”
佟彤还在穷担心要是文物们大举出来抗日怎么办,历史的车轮会不会漂移,猛一听话题拐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澄清。
“不不不是我修的哈,是我的同行、前辈……”
希孟被她的表情逗笑一刻,往卡车发动机上一靠。
“所以,我的建议是——相信咱们的制作者的子孙,他们有能力自己平息战火,建立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安稳得足以让人把一辈子的时间花在一些零碎旮旯的小事上——比如,在一方斗室里静坐数年、一个针尖一个针尖地修补一幅千年古画的颜料。
“至于诸位,还是稍微爱惜着点儿自己,别让那些一路保护着你们的人失望。”
昭君有些心动:“文姬姐姐,他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哎。”
近百年里,由于清廷腐败,国力空虚,战火连绵,活人无暇顾及死物,故宫里的文物们其实已很久没有得到像样的保养修复。就连昭君文姬这样的美人,也不免生了些淡淡的雀斑,衣服上出现细细的霉点。
更别提,还三天两头的听闻一个个坏消息:谁谁又被腐败的官员私自卖了;谁谁被宪兵抢夺,粉身碎骨;谁谁被安排到外国领事馆“交流”,结果一去不回……
区区八十年,对文物们来说也就是多添两个霉点的时间,能让一个国家发生如此颠覆性的变化?
希孟最后说:“如果诸位实在不愿袖手旁观,想为这场战争出点力的话——来帮忙推车吧。”
星光下,月色前,一辆宽阔笨重的军用卡车缓缓移动。
几位大佬又唤醒了木箱里一些其他文物帮忙推车。几件庞大青铜器的加入,极大地加快了推车的速度:它们化形之后都是力能扛鼎的先秦壮士,宗周钟开始不明状况,差点用一只手把轮胎卸下来。
颜季明负责指挥。文姬导航,昭君警戒,岳家军战士冯铁柱在前面探路。
希孟被爆炸闪光狠狠晃了一下,至今体力没太恢复。季明说:“你就别推车了。我让《本草纲目》给你疗个伤。”
大伙觉得新奇兴奋之余,也不免用带着各个时代口音的国语吐槽:
“别人都舒舒服服地待在箱子里,等着车拉文物;咱们倒反过来,文物推车……”
“别抱怨啦。要是没这辆车,说不定就被蛮夷炮弹炸得七零八落了。”
“话说,这辆车怎么似乎比以前轻了?”
“还不是因为您不在车上。您一个石鼓就一吨多重……”
“对了,一吨是多少斤来着?”
“这得看是汉斤还是唐斤还是宋斤……”
……
当然,更多的文物,兴趣点都在佟彤这个八十年后的来客身上。
“没事,你就说两句嘛。”文姬劝她,“我们能偶然化形,全是拜姑娘带来的异能所赐。等你走了之后,我们照样是书是画,是玉是瓷,不会因为预知了些事情,就把人类社会搅得天翻地覆的。”
佟彤想想,也有道理。
文姬见她神色活动,又笑道:“所以你就告诉我嘛,八十年后,我是不是已经回到洛阳了?”
她的本体是《文姬归汉图》,“人设”从一开始就定型了,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归汉”。
佟彤想了想,遗憾地告诉她:“没有。”
这些故宫文物在平安避过抗日战火之后,又先后运回南京。但49年南京解放前夕,大约有3000箱文物——都是精华中的精华——被紧急转运台湾。
佟彤回忆了一下她看过的台北故宫宣传片——她现在运送的这几箱似乎都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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