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辉正端正着坐姿练习写字,他为人很机伶,做事既快又好,以前在育善堂也认过一些字,到底学的浅,字写的也一般,褚韶华让他没事时多练练。这孩子很用功,有机会就会多练习写字,如今认的字也多了。见褚韶华问,程辉点头,“想,就是没钱。褚小姐,学习英文很贵的吧?”
“没关系,我可以先给你付学费,你分期还我。一个月还一块钱,如何?”褚韶华问。
程辉知道这是褚韶华在照顾他,一个月一块,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可现在这笔学费却是要褚韶华出的。褚韶华与韶亭道,“你去学一点法语吧?”
褚亭:……
“学习语言对开阔视野很有帮助,现在买办这么多,咱们的优势在哪里?上海也不只是会说英语的外国人,有许多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如果会说他们的语言,对我们的生意会有帮助。”褚韶华说话间,眼睛盯着褚亭。褚亭投降,“好吧好吧,小辉的学费也不用你出了,公司来出吧,每月扣一块钱,小辉你以后慢慢还就行。”
程辉点头,“好。”
褚亭道,“高中毕业后我就没再念书了,感觉突然又补上了。”
程辉眼睛露出笑意,褚韶华老神在在的翻阅着报纸,“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省得你以后后悔。”
三人正要头磕牙,沈先生的电话就到了,褚亭接起来应了几声,看褚韶华一眼,方挂断了。褚亭把电话挂好,望向褚韶华,“陈老板大手笔,要订三十万的货。”
程辉惊的两只眼睛瞪的老大,褚韶华唇角一抿,“这样的事曾先生他们自能做主,打咱们的电话做什么?”
“陈老板只带了十万的银行本票,钱不够,想先付十万,剩下的二十万见货付款。”
“这也与我们不相干。”
“怡和那边需要陈老板找一个保人。”
“我不太明白,首付三成,剩下的见货付款,这是常有的事。陈老板要的货也只是发到南京,若是怡和的人不放心,派两个跟货的伙计就是。”
褚韶华见褚亭不说话,突然慧至心灵,“怡和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跟着货到南京,然后替他们把七成的款子收回来吧?”
“他们按三十万的单子给我们付佣金,再给我们提五个点。”
褚韶华看向褚亭,褚亭也在看着褚韶华,褚亭道,“我随陈老板到南京拿款子。”
“不。”褚韶华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我们先到怡和那里。他们应该用他们的脑袋想一想,我们为什么会把这单生意给他们!小辉叫车!”
褚韶华从包里拿出巴掌大小的妆镜,对着镜子将嘴唇涂成饱满的大红色。褚亭把大衣递给她,悄悄提醒褚韶华,“宁可生意不成,也别得罪怡和。”
“我非给他们俩耳光,叫他们清醒清醒不可。”褚韶华这话把褚亭吓一跳,生怕褚韶华发飙,可看褚韶华的神色,又很平静,想褚韶华可能是在说笑。
褚韶华瞥自己的深色花呢大衣一眼,接过来依旧放回衣架,去陈列大衣那里挑了件雪白大毛貂鼠领的深色呢料抖篷披上,待汽车到了,就与褚亭一起去了怡和洋行。
——
怡和洋行的会客厅。
曾先生与陈老板一面喝茶一面聊天,沈经理见褚亭褚韶华到了,连忙起身相迎。曾先生、陈老板也起身与二人握手,请二人入座。会客厅里安装了水汀,暖若三春,褚韶华抖篷未曾脱下,直接坐在陈老板对面。沈先生端上饮品,褚韶华道,“我喝红茶。”
沈先生连忙让外头换了红茶,褚韶华长腿交叠,在话直说,“听说陈老板这里现款不足。”
陈老板笑呵呵地,“原本只打算定十万的货,就只带了十万的银行本票过来。我一到曾先生这里,就被他这里的呢料迷住了。一下子货定多了,就想先付十万,余者见货付款。”
褚韶华望向曾先生,“这没什么问题。”
“褚小姐有所不知,陈老板是贵商行介绍给我们的客户,我个人对褚总褚小姐自然再信任不过。只是我们洋行的规矩,第一次做生意,都是要现款结算。如今陈老板要三七结算,还得要一位保人才好。”曾先生不急不徐道。
褚韶华问,“陈老板十万大洋的很行本票带来了吗?”
陈老板道,“自是带来了。”
“在哪里?”褚韶华继续问。
陈老板自怀中取了出来,褚韶华接过不看,直接递给褚亭,褚亭明白褚韶华的意思,点点头,“没错。”
褚韶华又请曾先生验过,曾先生道,“没错。”
“陈老板的二十万货款,什么时候可以开出来?”
陈老板道,“我回南京就能到银行开出来。”
褚韶华问曾先生,“陈老板要的货,贵行有现货吗?”
“这是自然。”
“我们商行没有做二十万保人的能力,也不会给任何人做保。”褚韶华道,“既然只有十万大洋的现款,先发十万大洋的货就是。剩下的二十万的货,曾先生把这份合约拆成两份,先签十万的约。待陈老板把另外二十万的银行本票开好,曾先生派人到南京再与陈老板签约。至于价钱,就按这次谈妥的价码。或者陈老板愿意来上海签约,那么,陈老板在上海一切花用,都是曾先生承担。曾先生,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意见。”
陈老板却是大为不悦,嚷嚷道,“我是信你褚小姐,才与怡和做这样的大生意。既是你不愿做保,这生意不做也罢!”
褚韶华唇角如锋,声音不大,却是低沉喑哑,透出一股冷锐之意,一掸手里的银行本票,冷冷道,“这却是由不得陈老板你了!”
陈老板面色难看至极,双拳不由暗暗握起,褚韶华下巴微抬,“曾先生,准备合约!”
沈先生换了红茶进来,站在门口,收到曾先生的眼色,立刻把手里红茶往曾先生手里一塞,出去准备合约去了。不消片刻,就拿了份十万大洋的合约进来,却是托在手里,不知要不要放陈老板跟前。褚韶华面若寒霜,“曾先生,你们洋行的人好不懂规矩,叫陈老板在他手里签吗?”
沈先生连忙把合约放到陈老板面前的几上,褚韶华一双眼睛盯紧陈老板,不让分毫!陈老板眼神狰狞,冷声道,“褚小姐好胆量!”
“不,应该说陈老板你好胆量!”褚韶华寸步不让,眼中亦是杀气凛冽。
陈老板捡起笔,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几乎将合同纸划破。签过合约,陈老板冷冷起身,“就等贵行发货了。”
曾先生依旧是和煦如春的笑意,“陈老板放心,我行向来守诺。”
陈老板沉着脸离去,褚韶华也起身走人,曾先生千万相留,“今天多亏了二位,必要给我个机会做东才好。”
褚韶华抬脚就往外走,“的确是多亏了我出面来做这恶人,做东就不必了,加上的那五个点,曾先生不要忘了。”
“这是自然,褚小姐放心,我必双手奉上。”曾先生追上去,苦笑,“褚小姐,银行本票你要留下。”
“一手佣金一手本票。”褚韶华看向曾先生。
曾先生解释,“我们公司的规矩,都是月底结算佣金。”
“现在得按我的规矩来办。”褚韶华晃晃手里那张银行本票,放进抖篷内袋。曾先生苦口婆心,“若是让人知道褚小姐身上有这么张大额的银行本票,褚小姐你能睡安稳吗?”
“是我不安稳,还是钱不安稳?”褚韶华看一眼曾先生,摇头浅笑,明艳的面庞却有说不出的可恶,“都没关系。你与陈老板的合约是你们的事,至于这张银行本票的用途,谁知道呢。啊,对了,若不是曾先生提醒,我都忘了,上海多的是那种,钱一到手,人就没影儿的事吧?”
曾先生无奈掏出支票,“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自己垫付佣金。”
“那是你没早遇到我。”褚韶华将支票给褚亭,褚亭验过后,褚韶华方把银行本票还给曾先生。曾先生将银行本票收好,就见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款款伸到自己面前,曾先生轻轻握住,叹道,“褚小姐的精明过人,还是要小心着些。”
褚韶华眼神微凉,“我要怕,就不会来上海。”
第143章 暖融融
褚韶华经历过各种艰难,不过,她真的从没怕过骗子。在褚韶华看来,不论多么高明的骗子,只要明白一个原则,就绝不会被骗。那就是,看住钱就够了。
陈老板的骗术真不高明,当然,现在也不能就确定陈老板是个骗子。说不得自曾先生来看,褚韶华褚亭兴许是陈老板一伙儿的呢。虽说褚韶华也是这样想曾先生的,待出了怡和洋行,褚韶华才同褚亭说了这个猜测,褚亭摇头,“不可能。这十万二十万的,在咱们眼里自是大数字,在曾家人眼里真不算什么。曾家豪富,便是那些洋人也不敢得罪他家的。”
“那曾先生定是得怀疑咱们与陈老板狼狈为奸了。”
“打电话前可能有这样的怀疑,现在绝不会有了。”褚亭直接带褚韶华去银行,把这笔佣金一拆两半,褚韶华的那一份存到褚韶华的账户,褚亭真是服了褚韶华,“你跟陈老板俩人,恨不能先杀了对方。”
褚韶华把钱买成黄金,继续存在银行,将这些事都办好,银行经理送了两位出门,褚韶华才说,“原我也只是怀疑陈老板这单货大的出奇,不想他真是来行骗的。他敢来,我还能叫他全身而走?不给他些厉害,他是咱们是泥捏的。”
一下子分得上万大洋的佣金,两人各有大几千,褚亭自然也高兴。褚亭还是劝褚韶华,“你要是一个人在外头可别这样,这种骗子有些家底的骗子一般都是团伙行骗。”
“没事,我小心着呢。咱们既是在生意场上走,少不得与这些人过过招的。陈老板也是艺高人胆大,南京的骗子竟来上海讨生活。晚上吃饭时我请席先生帮着摸摸他的底,席先生在南京肯定人头熟。”褚韶华道。
褚亭点头,“好。”
褚韶华还有事托褚亭,“你要是有认识的人,帮我打听一下租界的房子,我想买处小宅子,也不用大,有四五间屋子就成。”这一笔佣金到手,按褚韶华的脾气,最好是留待手里做些经销的生意,还能多赚些,可她想着,明年把闺女接过来,母女俩总不能再继续租房,况上海租界的房子不好找,褚韶华得早些开始找房了。
褚亭笑,“这么快就买房,成,我帮你留意。”
褚韶华心中喜悦,就没憋住,同褚亭道,“明年我回老家把我闺女接来,租界毕竟治安好。”
褚亭说,“非但治安好,上海的教育也很不错。”又问褚韶华孩子多大了,到时帮着打听学校云云,还顺道去饭店把房费结掉,又逛了一回百货公司,看过现下衣料家俱的一些行情。其实,衣料是很好销的,凭褚韶华的本事,褚亭在上海的人脉也广,两人今年做的不错。相对而言,西式家俱的生意则有些逊色。
不过,这完全不能影响褚韶华的好心情,中午是褚亭请客,晚上两人提早去了饭店包厢,闻知秋与席肇方是一起到的。褚韶华褚亭二人起身相迎,褚韶华请席肇方坐上首,自己就要坐席肇方身畔,席肇方瞥见闻知秋的眼神,笑眯眯道,“先前在南京听褚小姐说起过褚老板,我与褚老板一见如故,褚老板过来坐。”
如此,褚韶华就坐闻知秋身边了,闻知秋问褚韶华,“不是说还有位南京的陈老板么,人还没到?”
“今天叫我打发走了。”褚韶华笑,“晚上就咱们四个。”唤伙计进来点菜,席肇方道,“褚小姐跟老闻商量吧。”
“好,老闻你喜欢吃什么?”褚韶华把“老闻”两字咬的略重,眼中含笑望向闻知秋,闻知秋手指发痒,特想捏捏褚韶华脸颊,好在他在外头一向注意保持形象,视线在褚韶华脸上一掠,同褚韶华商量着点好酒菜,便让伙计下去安排了。
褚韶华先同席肇方寒暄,“先前要不是听老闻说,我还不晓得席先生您如今竟是在上海。先时在南京,我是俗务缠身,未及多向前辈请教。听说您来上海,可是把我高兴的了不得。连我们褚总,听说我认识您这样的商界前辈,也很是羡慕了我一回。”
褚亭立刻道,“我入行的时间还短,却是听着席老先生的事迹长大的。家祖父褚宝海,听家父说,祖父以往曾同席老先生共事。”
“原来是褚叔之后。”席肇方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亲切,问起褚亭家中人可好,褚亭笑,“家父闲云野鹤般,家母平时就在家操持家事。”
席肇方夸赞褚亭,“有褚叔风范。你年岁略小些,当年家父在世时常同我说起褚叔。褚叔后继有人。”
伙计先上了酒水,褚韶华道,“原来您二位是世交,这可得干一杯。”
席肇方道,“当浮一大白。”
褚亭亲自给席肇方斟了酒,俩人吃了一杯。席肇方说的就多了,“我父亲在世时,最惋惜的人就是褚叔。褚叔当年过逝时尚未至不惑之年,可惜至极。”同褚亭道,“咱们不是外人,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好。”
褚亭笑,“是。我也是刚入行没两年,如今与褚小姐合伙。”
“你这眼光真是没的说。”席肇方道,“找来褚小姐这样的人才做合伙人,真是好眼光。”
褚韶华笑,“这两天怎么人都在夸我。对了,席先生,我还有件事想麻烦您。”
“说。”
褚亭接过褚韶华的话,把南京陈老板的事同席肇方说了,褚亭道,“刚开始就觉着陈老板这单不小,我们先前只做过两单小生意,史密斯那里也没这种厚呢料的货,我就把陈老板介绍给了怡和洋行的曾煦春曾先生……”把今天的事略说了一说。
席肇方先道,“没做担保是对的。担保上最容易出事,不过,这位陈老板应该不是骗子,他是我们南京商行会的会员,做面料生意。陈楚陈老板,是不是?听说他还有个兄弟在汉口,也是经营面料行。”
“可这事委实蹊跷。”褚韶华道,“陈老板的年纪与您相仿,在商场中这些年,难道不知这样让我们做保人实在冒昧?再者,南京离上海也不过是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钱没带够,先签合同,付十万。待回南京再送二十万过来,曾先生也不会拒绝。当时的情形,他是必要我们做保不可的。我就以为他是个骗子了。”
席肇方问,“这事最终怎么着了?”
“定了十万的货。不过看陈老板的样子,也火大的紧。不必管他,反正合同已是签了,他真金白银的也付了。”褚韶华唇角微勾,哪怕陈老板不是专业骗子,可褚韶华总觉他有古怪。
不是骗子更好,褚韶华招呼大家吃菜,亲自夹了一筷子鱼给闻知秋,闻知秋给褚韶华夹梅菜扣肉,问她近来可忙。褚韶华道,“不忙,我正想着去圣约翰大学学习一下德语。”
席肇方道,“这倒不用去大学专门请老师,老闻的德语就很不错。”
褚韶华有些讶意,“老闻你不是在英国留学的吗?”
“在英国留学就不能学德语了,你还是在上海呢。”闻知秋自是恨不能亲自教褚韶华,可想想他工作忙碌,怕是抽不出固定时间。闻知秋只得惋惜的说,“可惜我时间不固定,我帮你找一位德语老师。”
“也帮我们褚总找位法语老师吧,他要学法语。”褚韶华嘴快的说,褚亭迎上闻知秋的眼神,当时就想说,我自己找是一样的。
席肇方笑,“你们这商行有意思,这是打算集体进修?”
“我跟褚总都只是英文尚可,别的洋文一概不懂,如今也只是白天忙,晚上也没别个事,何不再多学一门语言。我不比你们,有出国见闻的经历,就先做些准备。”褚韶华随口说着。席肇方倒是说,“褚小姐以后也想出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