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1 / 1)

楼大夫人气呼呼的不说话。

这时侍婢来报:“程家小娘子忽道身子不适,凌大人已陪着回去了。”

楼大夫人不悦道:“她倒把凌不疑抓的紧。自己要回去了也不肯留下凌不疑!说不得,是急着卖弄委屈去了。”

“你说什么昏话,她到底是和阿垚定过亲的,难道要留下闹洞房吗!”楼太仆觉得妻子这几年眼界愈发狭窄,全无年轻时庄严大度的模样,“就算是她使了手段,凌不疑肯被她哄着走,那就是能耐!”说着便甩袖离去。

……

凌不疑和少商坐在马车中,一路无言。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道。

少商淡淡道:“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少商沉默了。

凌不疑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却低着头。他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在昏暗中犹如苍白盛开的石兰。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少商凝视着角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叔母以前常笑我天真,不知什么才是权势。今夜,我亲眼看见了。萋萋阿姊,姁娥阿姊,还有那几位愿意帮我的姊姊们,我们尽力辩解,奋力争论,抵挡的好生辛苦。阿母在帘子后面想来也忍的不易。然后,你来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打发了。你后来甚至都不用说话了,你目光所及,大家就会依着你的意思去做。”

凌不疑低声道:“你不喜欢权势么。”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权势,“看不出,原来你倒是庄生的信者。”他手指僵硬,开着言不由衷的玩笑。

“我也是俗人,若无阿父的权势,我哪有今日呼奴唤婢的日子。”女孩摇摇头,“何况,权势只是一把利刃,哪有好坏之分,要看用在什么人手里。”

凌不疑目中露出些许疑惑:“那你为何……”

“今夜,我依靠的是你手里的权势,不是我自己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净明亮,“可是,我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会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让你高兴舒适,这样,我就能分享你的权势了。”

凌不疑生平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不是你的缘故,是我性情乖张。”少商伤感的笑了笑,“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过日子,可如果跟了你,就得照你的意思活下去。我原本以为,我日后最烦恼之事,应是如何培土栽种,如何改良器械。可如今看来,我以后最要紧的事大约是揣摩你的喜好,让你感到开怀满意。若是那样,我现在的样子就得全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冰酒对你不好。”凌不疑艰难道。

少商微笑道:“首先,喝一口冰酒不会死人的,可却能叫我高兴。第二,只要我自己的意思,哪怕对身子不好,也该照我的意思来。”

凌不疑握着女孩柔软的双手,缓缓道:“你喜欢和楼垚在一处,是否因为他能照着你的意思过日子。”

少商笑了,露出可爱的小白牙:“差不多。所以你看,我虽然学识浅薄,无才无能,但对自己却看的很清楚,所以我找到了正确的姻缘,可惜阿垚得娶何昭君,唉。可是凌大人,您这样了不起的人,反倒不清楚自己,找了我,那是大大的错了。”

凌不疑似乎有些明白了,冷冷道:“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么。”

“不合适的,就不叫姻缘了,就孽缘。”少商想挣脱双手,几番用力对方都纹丝不动。

“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就不曾艳羡么。”凌不疑道。

少商心中苦涩:“我的运气很奇怪,身边总不缺神仙眷侣,美满家庭,但到了我自己身上,却总要差些什么。”

凌不疑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少商看看他,知道他是想到了霍夫人和凌侯。她又用力了几下,可依旧挣脱不开双手,索性两手往前推去,盖着他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双颊。

凌不疑似乎吃了一惊,他从未允许任何人抚摸过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白嫩柔腻的小小手掌紧紧贴着他苍白的脸颊,少商感受到手掌下有些糙的触感,肤质坚韧紧致。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面庞相抵,鼻息可闻。青年身形高挑,哪怕坐着也如玉山般巍峨,高大的身影兜头笼罩下来,叫她不得不仰起头颅,将纤细的脖颈弯曲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从未这样仔细看过一个人——下颌骨形漂亮,额头弧度优美,还有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犹如瑰宝般绮丽的双眸,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眼睛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说的。”女孩轻轻道,“我可能,并不应该嫁人。我这样乖张招厌的性情,就不该祸害旁人。凌大人,我们可能,真的不般配。”

凌不疑冷冷的笑起来——

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孱弱蝶儿,轻轻颤抖着仿佛没人护着随时都会断气,可真实的性情却这样暴独断。她能用这样温柔备至的目光看着自己,同时嘴里却能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然而他又清楚,她并不是在欲擒故纵。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是‘好眼光’,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你喜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别人手里的,你就没法安心,对不对。”凌不疑紧握着女孩的手,牢牢贴着自己的脸。

少商感到他灼热濡烫的气息晕染在自己脸上,带着香甜果味的酒香,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成年男子气味。她点点头,轻声道:“其实连阿父的权势,我都没法用一辈子的。我喜爱培土栽种,画图制工,仔细想想,只有这些才是跟牢我的。”

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双手,远远的坐到另一个角落去,华丽的锦绣曲裾下摆盖在他修长的腿上,昏暗中闪着隐晦的光点。他舒展长臂轻轻抬起窗格,双眼望向外面,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冷桔色的灯火光芒,照在他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被你握在手里?”他淡淡道。

少商低头看自己的脚,叹道:“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的。就如现在,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是不能不要你的。”她真怀念那个至少可以自由分手的年代,在这里,她若敢甩了凌不疑,皇帝老爷还不把她晾在城门口做灯笼!

马车停在程府门口,少商坚定的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然而他的马车是没有踏凳的,于是她不声不响的提起裙子,照适才万萋萋的姿势笨拙而艰难的跳落在地上。

她忍着脚疼,摇摇晃晃的朝凌不疑行了个礼算是道别,然后低头径直朝府门里头走去,心里默默想着,也许后天不会再后宫使来接自己进宫了。

程顺老管事察觉气氛不对,看看自家女公子,再看看新郎婿,然后低头沉默。

凌不疑身体凝滞不懂,只静静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明明如杨柳般纤弱柔软的身躯,却硬要挺的倔强笔直。

后日,她就要到宫廷里去了。在那里,她会看见许许多多善于窥伺人心的女子。她会知道有多少女子期盼着凭借温柔妩媚就能获得荣华富贵。她更加会知道,在权势面前,多少人都愿意将自己的脊梁扭曲成奇怪的姿势,以满足上位者的喜悦。

最终,她会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哪怕是看来对自己十分痴情的王姈,只要陛下勾勾手指,或是自己落拓失意,那也是顷刻间变心的事。

看着女孩在门框中越走越远,两边奴仆高举的火把延伸出两条斜斜的红艳光束,凌不疑忽大步向里面奔去,十几步后追上女孩,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

后面的老程管事险些惊叫出声——虽然你俩之间冷冰冰的不大好,但也请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吗!这里还在户外呢,就不能去屋里……他在说什么,屋里也不行!

少商被铁箍般的臂膀拦腰扣住,双脚甚至还离地了片刻,她不由得吓的失声惊叫,被没头没脑的抱在怀里,贴着男人仿佛天罗地网般的胸膛,还有一个灼热气息吻在她的头发上。

昏头昏脑间,她似乎听见凌不疑低低的说了一句——“……你是不能不要我的。”

她忽然发现,这原来是个歧义句。

第74章

过够了嘴瘾,少商强自装着镇定洗漱更衣,然后镇压着猛烈跳动的眼皮决意睡觉。

可她终究不是一个心有城府的心术老手,适才凭着一股子悍勇无畏将心中多日的郁气吐了个干净,然后惴惴之情就悄悄的爬了上来。被薄毯下抚摸自己双臂上的微微疼痛的淤青,她满心烦躁,纠结着几分惊惧。

凌不疑看着清俊白皙,但自小膂力过人。有时他看少商处理大块木料费劲,伸手就能帮她破木裂桩。是以他和少商日常相处时一直十分小心,不过适才凌不疑抱她时显然没控制好,险些将她胸腔内的气都挤了出去,更别说在两臂上留下的淤痕。

于是少商做了一夜的噩梦,犹如老电影片段重播一般,反反复复的梦见凌不疑高高擎起那件金乌赤凤般的神兵将那悍匪对半劈开;一忽儿又梦见他美丽的淡红色嘴角略略弯起,微笑着接过她奉上的清酒——然后顺手将她的手腕掰断了。

第二日,凌不疑没来。

作为一名负责任的闯祸坯子,少商当夜整装前去父母居处‘坦白罪行’,恭恭敬敬的举臂磕头后,她将昨夜与凌不疑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其实程始夫妇昨夜就听程顺老管事禀报女儿和凌不疑之间的异常,但夫妇二人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小情侣间的耍花枪,反正最后是以相拥结局,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时听到其中缘故才知要紧,夫妇二人互看一眼,眼中俱是不安。

“……女儿擅作主张,自行向凌大人提议退亲,还请双亲责罚。”少商伏在地上,声音没有起伏。

萧夫人许久不曾发作的怒火再度涌上,大骂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这桩婚事难道是乡间邻里之约,你想要就要想退就退!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可知会给家中带来多大的祸患?!”

少商倔强的挺着背脊:“阿母放心,牵连不到家里。我与凌大人说好了,此事我们程家不能开口,只能请他自行解决了。”

“自作聪明!”萧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在案上,“你也不想想,退了这桩婚事后,你还能找到什么好郎婿!你又为此惹下了许多对头,一旦失了凌不疑的庇护,你想想将来会有多少人来寻你的晦气,就不会给自己留条退路吗!你这忤逆不孝的孽障,我当初看的一点没错,你终究会给家里惹下大祸。”

“大不了终身不嫁,离开都城到乡野里去,我原就没觉得嫁人有什么好!”少商梗着脖子大声道,“阿母若害怕受牵连,我自可以……”

“好了!”程始沉声道,大掌按在妻子的肩上,以眼神示意,“素日孩儿都是由你管教的,今日这事,就由我来说罢。”

萧夫人愤愤然的扭过头去。

程始看着跪在当中的女儿,一脸愤世不羁满不在乎的样子,叹道:“嫋嫋,你可愿听为父一言?”

少商放下嘟着的嘴,恭敬的坐好。

“这件事凌不疑没有错。”程始打断道,“为父也曾见过你与他几次相见。你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你也不止一次表示过对他的仰慕之情——不要插嘴,谁也不是瞎子,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仰慕总是有的。你说的人家心头火热,然后人家就向为父提了亲,我也答应了。婚约即成,凌不疑究竟何错之有!”

少商坐不住了,着急道:“我,我也没说他有错呀,只是,只是我和他真不般配!我想要过的日子不是这样的!我想要……想要……

程始摆摆手,制止女儿说下去。

“为父年幼时,曾听过一个故事。有三名猎户入山遇灵,山灵说相遇即有缘,让他们三人各许一个愿望。头一个猎户说,他要许多许多金银珠宝,做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山灵说‘好办好办’。第二个猎户说,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人间帝王。山灵说‘不难不难’。第三个猎户想了许久,才说他希望有生之年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受羁绊困扰,不被逼迫约束。山灵默然,良久才说‘此事万难办到’。”程始一口气说完。

少商慢慢松下双肩,若有所思。

程始看着女儿的神情变化,继续道:“这世上,人人都希望能照自己心意行事,可又有几个人能办到。为父托大一句,怕是贵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有无能为力之时。嫋嫋,你觉得你就能与众不同么?就算不嫁给凌不疑,你就一定能过上你自己想要的日子吗?”

这番话简直振聋发聩,少商仿佛被重重击打在胸口。她张开嘴又闭上,实在辩驳不了,只能费力道:“我知道阿父的意思。可事情未必如此严重!凌大人才貌盖世,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婚配……”

萧夫人冷哼一声,程始拍拍妻子以示安抚,朝女儿继续道:“霍氏忠义无双,悲壮惨烈犹胜何家,更别说霍侯还是陛下自小一同长大的结义兄长,陛下这满腔的歉疚抚慰最终都会落在凌不疑身上。凌不疑今年已二十有一了,依旧茕茕孑立,膝下空空。在你之前毫无婚配之意,陛下如今对这桩婚事的会如何热忱,你这样聪慧的孩儿,难道想不出来?”

少商焦急却无力道:“凌大人不会将罪责推到我家身上的……”实则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程始苦笑一声,看着女儿天真自信的面庞,道:“其一,就算凌不疑说是他自己要退婚的,昨夜他才为你斥责了满室的楼家宾客,对你百般遮蔽。现在宾客们酒还没醒透呢,凌不疑就说要退婚,你以为别人会怎么想!”

少商心头急乱,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意。

“其二,就算凌不疑言之凿凿,掩饰得当。嫋嫋啊,为父告诉你,这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就是父母之爱,最无可抗拒的就是圣意。无论凌不疑怎么解释,陛下终归都会责怪到你的头上。怪你不能拢住凌不疑的心,怪你不能体贴温顺,怪你让他再度生了孤寡之意。嫋嫋,你现在还觉得牵连不到家里吗?”

少商张口结舌,心慌意乱的将袖子揉成一团。

“其三,你必是十分得意昨夜那番言辞,逼着凌不疑自行退婚,自己却不用担一点干系。可你胆敢这样拿捏凌不疑,让他将退婚的缘故尽数揽去,仗的是什么,不就是仗着凌不疑喜欢你吗!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呀。若凌不疑心胸宽厚,就此作罢也就算了;可他若是怨极生恨,索性将事情向陛下说个清楚,然后拂袖而去,再不管你了,陛下难道会放过我们家么……”说到这里,老程同志的声音都有些颤。

少商紧紧捏着袍袖的手抖个不停,她终于知道自己昨晚为何会一夜噩梦了。在她心底深处,她隐约知道此事凶险甚大,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为父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呢。”程始看抖成一团的女儿,神色怜惜,“为父像你这么大时,日思夜想就是能当一名快意江湖的游侠儿。可若我离家而去,自己是痛快了,可父母年老,弟妹年幼,兵荒马乱之下怕是有饿死之虞。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我不能走,然后就这么一路下来……”

少商死死咬唇,眼中落下泪来。

程始叹道:“这也不是你的错。那日为父不该被恩宠富贵迷晕了心窍,万般欣喜之下,张口就答应了婚事……”

“这如何能怪你!”萧夫人拍着膝头重重道,“我们刚与楼家退了亲,你用何等借口推辞陛下?!女儿一无婚约在身,家中二无丧孝要守,凌程两家更是近日无仇往日无怨!你们父女俩倒是说说看,陛下言辞恳切,我们做臣子的究竟该如何推托这婚事?!难道说这孽障独大惯了,不喜欢被凌不疑管东管西,所以更喜欢能被她指来喝去的楼垚!”

“那就你我的错了。”程始抚着妻子的背,柔声道,“是我们将嫋嫋留下,懈怠了管教之职。这十年她独自长大,无人好好教导,养成了这样一幅独来独往的性情,想事情自然不会顾及左右前后父母兄弟,这都是我们的过错呀!”

少商哭的眼泪迷蒙,模糊望向程老爹,不知所措。

程始宽慰道:“嫋嫋也不用过于忧心,陛下是宽厚之人,不会因为养子婚事不成就将我们抄家灭族的……”

“是呀,不会抄家灭族,至多是你仕途止步。”萧夫人冷冷道。

少商一惊,慌忙去看程老爹,见他低头叹息,似乎骤然间苍老了几岁。她心里难过,哭哭啼啼道:“可是阿父有才干呀……”

萧夫人冷哼一声:“按出身分,陛下左有世家豪族林立,右有吴大将军扬侯纪遵这样的出身贫寒但早早从龙的重臣。按亲厚分,陛下前有誓死追随的同乡同窗与族人,后后举重兵来投的大寮。你父亲是有才干,陛下也愿意用,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程始看女儿哭的厉害,笑道:“嫋嫋别哭。我与你阿母并非贪恋功名富贵之人。起事之初不过是想守乡间平安,保家小温足。这二十余载我们血里火里的拼杀,没有身死家灭,还混出了些名堂,也该知足了。大不了这官不做,咱们回乡做田舍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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