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墨白消失后,整个江湖都坐立难安,如今,他们畏惧不已的报复,真的来到了。
周梨在这些混乱的流言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即是这些人口中一口一个“青城派觉得……”“陆奇风说……”“青城派派人来查看了……”
她略微觉得不对劲,在休息时一打听,果然验证了她的想法。
小楼现在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掌门被发现是梅影门下,还残杀了这么多人,声名与威望江河日下不算,那段日子里几乎天天都有武林人士冲上小楼要给死在湘西的生灵们讨个说法。
十位执剑长老不得不现身致歉,多番奔走,心力交瘁地扶住这百年来根深蒂固,但如今竟是摇摇欲坠的小楼。
最要命的是,陆奇风落井下石,攻讦小楼,言其有“歹恶之心”,又猜疑湘西一行是小楼串通梅影所为,说十位执剑长老“万死不足以谢其罪”。
陆奇风这一煽风点火,众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矛头对准了小楼,小楼弟子原本是受人敬仰的,如今走在街上,却被指责声淹没。
众怒难解,最终,小楼无可奈何之下,由慕秋华祭出太祖丹书铁券,向整个江湖武林谢罪。
其后,在慕秋华和执剑长老们的决定下,召回所有在江湖上的小楼弟子,合上山门,小楼上下,闭门不出,相当于自囚牢门,以及小楼在各地的分舵,一律如此。
即使这样,还有一部分的人无事便上小楼挑衅,吃了几次闭门羹,见无论怎么污言秽语,都无法让里面的人暴起,而且凭他们也打不开这重达千斤的山门,只好骂骂咧咧地下山去了。
百年前,小楼受太祖之命,守护一方。
小楼以白为主色,大多数人都以为这白喻为高雅、洁净、目无下尘。但其实小楼弟子们在入门第一天,便会被告知,这白,喻为纯粹。
为人纯粹,剑法纯粹,不掺一丝杂质。
时至今日,小楼再次祭出太祖之命,却不像百年前那样昂高了头颅,而是伏低了身子向天下人谢罪。
那座高大的山门闭起之后,惊起了不少尘土,不知不觉间,连照在上面的清明日光都移开了方向。
小楼被逼困守山门之后,青城派崛起,陆奇风以新任六大派之首的姿态睥睨群雄,宣布青城派会与梅影对抗到底。
这一番宣言极大鼓舞了人心,许多门派都开始以青城派马首是瞻,似乎一夜之间,青城派就代替了小楼。
周梨淡淡地想,小楼画地自囚不是件坏事,毕竟那时她和楚墨白被关在戒律堂,就曾想过小楼中除了慕秋华和沈云从外,到底还埋伏了多少梅影的人。
这是个未知的答案,如果要查的话,恐怕要把小楼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彻查一遍,所以小楼现在不便再做六大派之首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一个名门大派被逼到如此地步,令人唏嘘。
至于青城派。她一向是不太喜欢青城派。
小楼能坐武林第一把交椅,并非是靠运气,在为人律己和做事大气上,青城派就远远比不上小楼。
现在江湖群龙无首,陆奇风敢放话和梅影对抗,自然能得人心。但璀璨得了一时,恐怕璀璨不了一世。
周梨皱起眉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几日后,到达浮生阁。
无论江湖上怎么乱,浮生阁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净。
守门的弟子看到她吃了一惊,她连忙摆手:“别怕,我不是来打扰你们的,我是为谢阁主而来的。”
都过去这么久,怎么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慌张,她留给浮生阁弟子们的印象有这么难以磨灭么。
周梨暗自呲牙。
那名弟子尴尬地笑了笑,看她神情恳切,不像是来捣乱的,于是放宽了心,领她进门。
弟子笑道:“周梨姑娘,你要想知道江公子的情况,写信来问就是了,何必千里迢迢走这一趟。江重雪已然好多了,半个月前已能下床走路了呢。”
周梨道:“我真是为谢阁主来的,不为其他。”
弟子微微一笑,周梨无语。
在屋子里等了片刻,案上的香袅袅上升,她从窗户见到谢天枢从绿树底下走了过来。
谢天枢坐下后却先去探她的脉象,她微微一愣。
“很好,”谢天枢轻轻看她,“你没有用六道神功。”
周梨扬起嘴角,“我答应过谢前辈的。这段日子我从未动用过内力。”
“待三年之后,你与江重雪相遇后,你就可以使用这门武功了。”谢天枢捧起茶杯。
她微觉奇异:“为什么?”
谢天枢不答,调转了话头,“近日可有去过求醉城?”
周梨一怔,她就是为哥舒似情来的,没想到谢天枢先开口了。
“最近没有,”她小心翼翼地说,“是……快到哥舒轻眉的忌日了吧,谢前辈是不是要去求醉城了?我想和前辈一起去。”
谢天枢轻轻抬起头,“你想劝和我们父子吗?”
周梨点头,“对。”
“今年我不会去了。”谢天枢眉目温和,掩映在茶雾之后。
周梨讶然:“为什么?”
谢天枢饮完一口茶,说:“我要闭关修炼春风渡。”
她略微疑惑,他的春风渡不是早就练成了么,为什么还需要闭关修炼。
谢天枢也没有多加解释,反而问道:“你最后一次与情儿道别时,他的身体可还好吗?”
“身体?”她一头雾水,“他的身体难道不好?”
谢天枢的眼眸微微低垂,闪过极其罕见的黯淡,“他一直都不好。”
她茫然:“怎么回事?”
哥舒似情不好么,她每次看到他,他都是一副慵懒悠闲的样子。
谢天枢道:“他的毒早已开始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如今,怕是已深入骨髓。”
周梨惊讶:“可他不是天下最好的练毒高手么,难道解不了自己的毒?”
“他所中的,正是他炼制的毒,”谢天枢的声音忽而变得苍凉,慢慢告诉周梨:“凡练毒者,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必须与毒物为伍,所以他们都会极其小心地避免被毒药反噬。但情儿不同,他从不顾虑这些,甚至以自己的血肉来喂养毒物,从而抵到所有练毒者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但付出的代价,便是他的身体被各种毒物侵蚀,十几年来脏腑皆损,经脉俱伤。他一直都不愿意让我看看他真正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脸,恐怕早已遭毒素的侵害,面目全非了。”
周梨微觉拿不住茶杯,把它放下,轻轻看着杯底一片沉浮不定的茶梗。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哥舒似情在她面前,一贯是微笑着,哪里像是生病中毒的样子。
原来都是装出来的么,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她忽然很想强逼着哥舒似情洗掉他那些浮夸的脂粉,她要看一看他真正的脸。
过了很久,周梨开口:“也许他不是不顾虑,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
谢天枢的眼神里有浓烈哀恸。
人总是惜命的,哥舒似情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命,说明在他看来,有东西比命更重要,那便是杀了谢天枢。那正是哥舒轻眉一直教导他的,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谢天枢。
周梨忽然觉得一阵愤怒,是对那个在生前她都没有见过她一面,也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哥舒轻眉。
谢天枢说哥舒似情的毒已经有十几年了,那时候哥舒轻眉应该还活着,但她置若罔闻地任由哥舒似情这么伤害自己,只为了让他去杀谢天枢。
因为哥舒轻眉自己办不到,她太爱谢天枢,无论怎么恨他,嘴上说着要他死,但她永远对谢天枢下不了杀手,所以她把这寄望于哥舒似情。
明明是上一辈的恩怨,这场恩怨里,谢天枢,哥舒轻眉,哥舒眉眉,他们无一是真正无辜的,但为什么承受这场恶果的人,是哥舒似情。
周梨紧紧攥着衣袖,不应该这样,对哥舒似情而言,太可悲了。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谢天枢每年都执拗地要上求醉城去祭奠哥舒轻眉,原来他也是想找机会用春风渡给哥舒似情解毒。
她赫然抬头:“春风渡也解不了吗?”
周梨隐约记得,楚墨白好像说过,只要毒性未深,春风渡可以解。
但哥舒似情的毒,照谢天枢的说法,已太深了,但她还是奢望地看着谢天枢。
谢天枢慢慢说了两个字:“可解。”
“真的?”周梨立时舒了一口气,“那便好。所以前辈闭关修炼春风渡,就是为此吗?”
“是,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提升春风渡,方可救他。”谢天枢轻声道。
他低下头,定定地道:“我一定会救他。”
周梨未说什么,她看向窗外的亭台楼阁。
救哥舒似情原本就是谢天枢该做之事,他们这三人欠哥舒似情的,着实良多。
面前的茶没了滋味,周梨把它推开了,心里为哥舒似情略微不平,但终究是上一辈的恩怨,她没有参与过,许多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好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向谢天枢告辞。
谢天枢没有留她,她径自下山。
山中竹林茂密,可以听到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水声叮咚如环佩,雅致清幽。
这时,一个弟子追下来,交给周梨一个朱红细绳扎好的小绢布,“江公子知道你来了,这是江公子叫我给你的。”
周梨打开看时,清浅的眸子微微湿润。
一支月牙簪子。
簪头的花蕊处捧着一轮弯月,淡黄色的,映照阳光时,仿佛当真生了辉。并不算精致,一看就是自己磨的。
周梨盯着那簪子许久,嘴角慢慢勾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肩头那块胎记。
她往山上看去,她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人凝立,背着天光。
周梨克制住了上前的冲动,低头自言自语:“他很好,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她抬起头,微笑把簪子插进发间。阳光照着她俏丽模样,一头乌发成了黑夜,月亮升起,皎洁无双。她笑着问那名送东西的弟子:“好看吗?”
弟子气质出尘,微笑道:“好看。”
周梨拍拍手,“好了,我走了,再晚些就要赶夜路了。”
就像谢天枢说的,三年很长么。
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她现在不觉得这三年是负担了,她会耐心地等着三年后重雪亲自走到她面前来的那一刻。
第74章 姜珏
回小刀堂的途中遇到了点骤风急雨。
街上正热闹, 周梨牵马穿过城门的时候, 看到一群卖艺的江湖浪人,停了脚欣赏他们耍了几套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