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夜晚下起了雨,大风吹动树梢,雨水四溅,窗外间歇伴随着几声雷鸣。

小区对面四楼,却在上演一场家境闹剧。

一周前,蒋文娟皮包里,出现了一款国外高档口红。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只口红从皮包里掉出来,蒋文娟慌了一瞬,在儿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张把它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包里。

“妈让同事给带的。”

他明明还没问,蒋文娟就心虚到自己找了个借口。

裴川没说话,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顺利撒谎。除非他愿意包容这样的谎言。

他轻轻“嗯”了一声,推着轮椅离开了。直到现在,他依然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可是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蒋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摊牌了。

主卧的灯开着,蒋文娟说:“离婚吧,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他是我们医院的医生。”

裴浩斌作为一个出色的刑警,在面对妻子精神出轨时,依然觉得天都要塌了:“蒋文娟!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配当一个妻子,配做一个母亲吗?如果不是我发现你手机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当一辈子绿帽王八!”

蒋文娟捂脸流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川,可是……”她顿了顿,眼泪怔怔流过嘴角,“可这一切都怪谁呢?小川四岁那年开始,我一睡在你身边,就整晚做噩梦。梦里一片血淋淋,我抱着一双断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谁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脸色苍白,在房门后静静听着。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小川的腿……”她捂着嘴,痛哭出声,“你成全了你的事业,我做了好几年噩梦。你是个好刑警,可你不是个好父亲。”

蒋文娟冷笑:“我绝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来他父亲是个多冷血心肠的男人,他为了他的国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梦里什么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只要一看到小川的残肢……我……”

她又哭又笑,这几年在自责和痛苦中压抑的感情全部爆发。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蒋文娟满脸泪水,“这么多年是宋医生一直给我做心理辅导,你说我没有责任心也好,说我下贱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过这样噩梦般的日子了。”

大风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声响在夜里出奇地吓人。

裴浩斌颓然坐在窗边,手抹了一把脸。男人指缝渗出泪水:“对不起。”

蒋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怕哭声传出去,惊动隔壁的儿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里,捧着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给蒋文娟的茶。

他瞳孔没有一丝色彩,许久才在女人压抑的哭声中,推动着轮椅往自己的房间走。

暗夜里裴川并没有开灯。

他摸索着爬上床,看窗外电闪雷鸣。

原来留不住的人,永远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诉自己,原谅母亲,她心慌了,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她害怕的……

他闭上眼睛,原来是自己。

只要他这个残废存在一天,他的母亲连觉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觉得冷,世界安静又残忍的冷。他的残缺成了母亲的噩梦,反而是他年纪小,模模糊糊记不清那种痛苦,他记得更多的是人们复杂同情的眼神。

他以为失去了双腿,他努力读书,听话懂事,将来靠着双手做个对社会有贡献有价值的人,就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成为父母的骄傲。

可原来这些都没有用。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必将是父亲人生的耻辱勋章,母亲的可怖噩梦。

大风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区里那棵才开了一次花的小腊梅树,折断了枝条,寂寂倒在黑夜里。

三月二十五号,一个足足七斤中的婴儿躺在襁褓里。

贝瑶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贝立材接去医院了。贝立材乐呵呵说:“你猜对了,还真是个小子。”他怕闺女误会家里重男轻女,赶紧又说,“以后这小子长大了,就让他给我们可爱的瑶瑶做保镖。”

晨风里,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响起。

小贝军被早早准备好的小袄布包着,昨夜降温,他得保暖。赵芝兰在妇产科的床上躺着,笑吟吟说:“来看看你弟弟,在我身边睡觉呢。”

贝瑶倾身过去,才出生的婴儿脸颊红彤彤皱巴巴的,脸颊半个巴掌大,谈不上半点好看可爱。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气,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顽强。

贝瑶眉眼温柔,看着他笑了。

“妈妈,弟弟叫什么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贝军。你看要不要给他取个小名啥的?”

贝瑶弯着杏儿眼:“大名挺好的,保家卫国,小名跟着喊军军就好。”

赵芝兰笑道:“我也是这么想。”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对贝家来说,虽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负担。贝瑶的外婆过来帮着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里,一家人围着新生命忙成一团。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湿的家庭还很少,贝家的钱大部分都借给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来都不好说。小贝军只能穿尿布,尿布反复洗,用热水烫,洗了拿去晒太阳,消毒晒干以后又继续用。

赵芝兰奶水不多,等贝军再大些,估计还得喝奶粉。

贝瑶也帮着照看弟弟,没几天赵芝兰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赵芝兰和贝立材都琢磨着等孩子大点了再上户口回家。

二胎得罚好几万块钱,这么一来,开支简直大得难以想象。

贝立材愧疚道:“瑶瑶,今年夏天不能给你买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贝瑶背上书包,笑着摇摇头:“小苍表姐不是有些旧衣服吗?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买好一点的,对了,夏天快到了,还要给他买痱子粉。”

贝立材怜惜地拍拍女儿肩膀。

贝瑶知道自己爸妈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所以心里一点也不介意。她步子轻快地去上学,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给好朋友们分享。

贝瑶到教室,裴川早已经在了。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苍白的脸上。贝瑶哪怕还没有和他说话,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风雪中站了两天两夜的旅人,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贝瑶见他穿得单薄,连忙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贝瑶都是勤奋的人,他们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同学。

裴川听见响声,没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她抱着书包,在关拉链。贝瑶并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带着清晨问安的温软:“还没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点。杯子里有开水,你暖暖手。”

他迟钝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热度从指尖一路往上传达,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觉。她杯子上有一个开怀大笑的维尼熊,他看着它,轻声问贝瑶:“你弟弟出生了吗?”

“嗯!”她小声凑近他耳边,“我没猜错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还好小呢。”

少女声音里漾着欢喜。她气息清甜,带着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气。

“裴川,你放学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吗?”

“不了。”他低声道,“这个给他。”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个镯子。

贝瑶愣愣地看着手上的小银镯子,这就是婴儿带的光滑镯子,上面还带了两个小银铃,放在掌心冰凉沉重。

如果不是这沉甸甸的分量,贝瑶还以为是小卖部那种玩具镯子仿品。

贝瑶觉得烫手,她这辈子第一次见这么值钱的首饰,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买、买这个?”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他淡淡道,“给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吗?

贝瑶不敢要,她被这个纯银镯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条五毛钱、一个冰棍也五毛钱的时代,这个小银镯子得多贵啊?

裴川见她无措的模样,淡淡道:“你给你妈妈说我爸买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这个,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松开她的水杯,语气毫无起伏。仿佛那不是一个值钱的镯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贝瑶哪里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脸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里足量重的银镯子。

裴川没有回头看小少女如何纠结,他翻开书,却看不进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体面,同事叔叔阿姨们也都家境不错。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钱,攒了快十年,却没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他约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数字。

然而他从来没有送过贝瑶东西。

他安静地垂眸。从他五岁开始,从来都没有。

小时候是因为不懂事,长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梦娴给的教训已经很深刻了,与“裴川”这个名字沾染的任何东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会变得肮脏不堪被人耻笑。

贝瑶每年都给他准备礼物,有时候是串平安结,有时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枪,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该给她的礼物攒了很多年,最后变成送给她家小婴儿的一个镯子。

不带任何色彩的镯子,不会叫人非议,也不会污了她名声。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不会多想。

放学裴川依然不等贝瑶就走了。

贝瑶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揣测不出来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长大了,“裴不高兴”也变成了更让人难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了解他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安慰。

贝瑶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苍表姐送给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写上去。

“unhappy pei,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anything on your mind?”

(裴不高兴,你还好吗?你有什么心事吗?)

贝瑶在信纸封面写上裴川收,然后下楼去到对面,投进裴川家的绿皮邮箱。

自从尚梦娴的事情以后,裴川不管有什么情绪,都不会在她面前表露。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而要保护他的少女却跟不上他成长的速度。

贝瑶怕他难过了自己不知道,只能想一切笨拙的办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简单的单词询问他,如果他不愿意回答,可以当成一个普通的英文练习游戏,不会叫他为难。贝瑶希望能在自己家积灰的邮箱收到他的回复,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去邮箱处拿订的鲜牛奶。

然而直到春天过去,贝瑶也没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贝军长开了,不再红彤彤皱巴巴,变得粉嫩可爱了起来。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锁进了箱子里,箱子里面有各种奇奇怪怪东西,从泛黄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压在了箱底,成了必须忽视淡忘的一切。

蒋文娟和裴浩斌虽然还没有离婚,家里的关系却已经降到了冰点。

有好几次蒋文娟看到裴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反而笑着问他在学校里表现如何,以后想读哪所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