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却沧江前辈心中牵怀惦念的那个人,只怕是他的恩师吧。
“师父他在灵蛇界一切安好,我走之前和白练大哥问过,自从做了灵蛇界主以后,他就已经不太喝酒,平日指导我的时候精神也好……别无闲事萦心,只是想念您。”
却沧江原本单手撑着额角,半坐半卧地听着洛九江说话,闻他骤然改变话题,还抬起头来仿若诧异地“瞧”了洛九江一眼,直到听见“想念”二字时,他的身形才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
“……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来自那个人的想念?却沧江这么一个灵醒的人,连小辈唯二两次和他敬酒时的祝词却沧江都肯嚼透了再扯出来开玩笑,那枕霜流日夜在飘洒如雪的纸钱中和他叮咛的字字句句,岂不是如钉锤斧刻一般深深凿在心头?
但在洛九江面前,他偏偏一句也不问枕霜流。
幽冥之中日夜无眠,却沧江明明把枕霜流和他低语过的一切都在心头默念过千遍万遍;偶尔枕霜流烧起那种特制的纸钱,来自生者的彼端传来几句尾音模糊的寄言,他要竖起耳朵来,不止那个人的声音,连那个人身旁的风声、海声、微弱的心跳和怅然的呼吸都要尽收耳底,想通过这个听清对方过得好是不好。
可今时今日,若不是洛九江主动提及,却沧江只怕还不会问。
非是不爱,不是不念,唯有执念深入骨髓近乎入魔,才会在触手可及时背身掩耳,像一只马上就能推开家门,却又缩回的近乡情怯的手。
他把那人放在心上,珍重到快要供上神坛,于是当消息来源和他近在咫尺时,连发问一句都几乎不敢。
还是多亏少年人更有勇气,完全不假思索,只要念头一动,就能果断到近乎莽撞地把那人的近况囫囵道出。
却沧江的手指微微一紧,忍住了自己,没让洛九江把话说得慢一点,最好再同他细细地重讲上一遍。
他只是小心地在风声里敲打着字句,态度谨慎到每个字都要停下来反复斟酌。
而就是这样再三过心之后,他也不过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后,替我和你师父讲,告诉他,我也想念他。”
停了一停,他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说了。”
第198章 我不接受
“为什么不说?”洛九江第一时间追问道:“您不想让师父知晓您的消息吗——您竟宁愿让师父觉得,您和此处的千万魂灵一样已经远走了?”
却沧江顿了顿, 很快板起脸来, 严肃道:“这其中有关节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你只管照做就是。”
可惜他现在脸上黑乎乎一片,别说五官, 连七窍也没有一个,用手指拨弄风声弹出的声音就是再连贯,也有种微妙的卡顿之感, 因此不大能听得出严厉之意来。
要是他这话放在一两天前, 刚和洛九江见面的时候说, 洛九江没准还会被他唬住三分。然而现在两个人早就相处得熟悉了。却沧江甚至捧着洛九江的内脏,拿同样的面孔和声音和他开过“少年人年纪轻轻, 腰子长得很好嘛。”的玩笑, 洛九江早就不怕他。
他不但不怕却沧江, 还敢反过来苦口婆心地倒劝他。
“我不懂先生为什么不肯告诉师父您的下落, 明明您和师父彼此之间都还互相想念。请您设想一下:若是我回去把幽冥之中的情况如实告知师父,他将何等痛彻心扉;假使您从此再收不到师父寄语的消息, 那您又该如何度过这漫漫无边的永久寂寞?”
却沧江默然无语, 在漆黑一片的幽冥之中, 他的声音格外浓黑, 仿佛是铁汁浇筑一样的稳定和冷静, 然而皮囊之下的真心乱了几分,唯有他自己才晓得。
他既然不说话,那洛九江就有话说了。他敏锐至极地问道:“——您是在担忧自己不能返回师父所在的那个世界吗?”
“……”
却沧江这回是真的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枕霜流某些时刻所感所觉的甜蜜痛苦。
此前烧纸的时候, 枕霜流偶尔也会和他絮絮几句这个算是他们两人一起收下的关门大弟子。他夸奖这孩子天资横溢,头脑灵醒,素有急智。只是在某些时刻,他也会咬牙切齿地骂上两句“聪明得过了头”之类的话。
也正因如此,虽然洛九江一开始对却沧江还陌生得很,但却沧江早在心底勾勒出这小弟子的大致模样。
从洛九江的角度来看,自己和却前辈的相处乃是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而站在却沧江的视角上,却仿佛在翻阅一本闻名已久,对情节也大致通晓的新书。
就像是现在,却沧江便在心里暗叹一声:的确是聪明得过了头,不该追问的时候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之前特意用“附身”云云的信息吓洛九江,就是为了让这孩子能自发地知难而退,两人心照不宣的绕过这个“回去”的话题,好让他把人齐齐整整地送回这孩子应该走的阳关道。
可在眼下,洛九江却非要这么执着地追问。而且对方还有话说在前头,却沧江毫不怀疑,自己倘若抛出个“没有躯体不能再返回现世”的理由,这傻徒弟是当真能把这具身体送他的!
这简直顽固得有了两三分痴气……可又痴得有些像年少时的自己。
枕霜流寄语给他时,总是不自觉地吐露两三分心声,说看见了九江就如同重温一次他们之间的少年故事。
如今却沧江见了真人,发觉确实是像。但他们两个的不同之处,却在于洛九江比却沧江多三分执着,而却沧江却胜洛九江一点练达。
这孩子生于海岛之上,七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世界,不但民风比起外界来说淳朴许多,就连岛主族长们彼此的算计争执,放在却沧江枕霜流这样人物的眼里也只像是过家家。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洛九江,胸中所怀的乃是一颗诚挚纯真的赤子之心,经千帆而不改;然而反观却沧江,身为九族嘲风,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是囚牛公仪,耳濡目染之间,听到的全都是某某九族伯伯又给玄武弄死了的消息,故而他的底色远比洛九江复杂。
他比洛九江骄傲,他比洛九江放纵,他比洛九江更能狠下心肠,而回首望去,他过往历经的苦痛沧桑的暗沉底色,又能盖过洛九江一路上炫目而缤纷的痕迹。
“我确实是在担心自己回不到现世。”却沧江坦诚地交代:“而且我也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洛九江刚刚想要开口,就被却沧江制止住了。
却沧江漆黑如影的手指轻松穿过那块“黑水晶”,如同戳破一叶豆腐。他把自己的指尖抵在洛九江小元婴的额头上,在生死两隔的天堑之下,这种寒意不同于洛九江感知过的任何一种,几乎冰冷得要把他整尊元婴板结冻住。
“孩子,我今天得教你一件事情。”却沧江手指在风中连动,明明没有任何语气,然而配上他的动作,却显得他的话语是如此地不容置疑。
“你要学会接受生命里的失去。”
“可我……”
“你是个慷慨的孩子,但只有对外物的慷慨还不够。你不在乎名利、金钱甚至是修为,那这些东西于你来说就甚至不算是失去。你要提前在心中警醒,明白你的朋友可能突遭不幸、你敬爱的长辈也会与世长辞、就连挚爱的道侣或许也将成为一生的求而不得——而这所有的一切,你得学着接受。”
“……”
“孩子,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却沧江收回自己按着洛九江额头的手指,态度温和又如此地不容拒绝:“在你安全以后,我会送你离开。我不能决定你最终会怎样把这一切告知你师父或公仪,但在我的去留问题上,你要向我妥协。”
洛九江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却沧江浓黑如墨的轮廓。
“先生,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如果龙神在世,那或许还能尝试一下。”却沧江敲打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终究没忍心把话说死。
“九江,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办法的,而你唯有接受所有的一切,无论它是好是坏。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黑影倾身下来,一大片暗色覆盖上洛九江栖身的“水晶球”,是却沧江伸手轻柔地在“水晶”上拍了拍。
“阴阳两隔,人不与鬼语;乾坤浩大,生难与死通。你师父嘴硬心软,他不忍心教给你的东西,只好由我来带你一一看过。”
“你好好休整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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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没能把洛九江的身体完整地拼凑整齐,但却沧江简单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带着洛九江踏上了路途。
洛九江也没再和他提及拼自己的事情,毕竟却沧江已经用自己的态度再鲜明不过地暗示了这件事:洛九江被拼好的那一刻,就该轮到他们两人从此别离。
不过作为一个爱开玩笑的异种,却沧江的严厉果然也只有浮光掠影般的一时半刻。等他们两人出发之后,却沧江就简单和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不能回去。
他问洛九江:“认真论起来,这些年误入幽冥的生者并不不少。远的不提,近一些的,像是你把饕餮的缙云界绞开一个大窟窿那件事,绝不是这万年来的头一遭。如果有鬼魂留心,前前后后拼凑出一具躯体还是能够的,但你知道为什么始终不曾听过死者折返现世的消息?”
洛九江诚实地摇头。
“因为他们回不去。想要离开幽冥,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可不仅仅是找具实体附身那么简单的事。”
“你能够三番五次途径幽冥,然后又得以全须全尾的离开,一来是由于你运气好,二来是因为你身上还未曾沾染死气——便是现在,无论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元婴,我都尽力在用与死气最无关联的力量把你和它们之间分隔开。”
听他这样说,洛九江有点错愕地重新戳了戳自己四周那层透明冰冷的封堵,后知后觉地发现它给自己的感觉,确实和三千世界里的灵力差不多。
但这样鲜活,这样含着“生”之气的灵力,在幽冥这种死者之地本该是很不常见的。
是他灯下黑了,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保护着他的这一块“水晶”与幽冥有多格格不入。而实际上,从初见之时却沧江就在为他多有费心。
洛九江此时心头浮现千种滋味,他正安坐在却沧江为他撑起来的堡垒之中。却沧江移动的速度很快,在无光的幽冥之中,他挟着洛九江飞速前行,两袖舒展如江流,身姿惊鸿似飞影,一路上他们经过无数闻腥而来的鬼魂,但在却沧江电闪般的速度下,都被衬托成了模糊的拖曳色块。
在这样极致的速度之下,洛九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却前辈,我曾经练过一刀,唤名‘一斩破风庐’,那究竟是……”
枕霜流虽然会用刀,但随着和他的日渐熟悉,洛九江发现自己的师父最惯常用的兵刃并不是刀。
而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从许多刀谱中挑出那薄薄的一本时,他师父那一刻投来的眼光极其复杂。
尽管枕霜流当时随口告诉他这刀法是他自己编的,但洛九江如今再观其形意,只觉得“破风庐”一式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师父会有的手笔。
对于这件事,却沧江承认得很痛快:“我惯用长刀,那一式刀法是我所创。”
果然如此。
此时洛九江寄身之地被却沧江袍袖缠着,因而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位前辈的背影。破风庐、乱雪原和裂穹窿三式刀招在这一刻如走马灯一般于洛九江眼前依次闪过。
那一式的破风庐被推演到裂穹窿时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灿然一新,如同从头到尾被洗濯过一遍,由却沧江的招式彻底化为洛九江的东西,可它所牵扯的那些回忆,以及其上联结的缘分却始终坚如磐石。
洛九江幽幽唤道:“先生……”
却沧江惊觉他语调声音有异,骤然停步回首,便亲眼看着洛九江那只有寸许的小元婴是怎么抬起手来,轻飘飘地打碎了那一层他为这个小徒弟构建的庇护所和樊笼。
“我是顽石一块,天生不服,常常愿与天公争命,不与世事低头……所以您此前教我的那些话,我觉得不对。”
“我不妥协,我不接受。”
那小小的元婴眼中闪烁着别样光华,显然是在幽冥这种见鬼的地界亦有所悟。
倘若却沧江还有五官,想来双眼应该圆睁欲呲,但即使他没有表情,也依旧浑身一震。
却沧江无奈何道:“你师父曾经说你是个潇洒俊逸的性格,他又骗我……你这孩子,自在心下竟包着一身反骨。”
他摆开护法的阵势,心中暗叹一声:但唯有“天才”二字做评价,无论如何也不算说错。
第199章 阴源
那层被用作保护的禁锢一经打破,洛九江就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汹涌死气。
此前哪怕却沧江摆出一副再严厉不过的态度, 洛九江也没被他吓住, 更是没有任何妥协意愿。然而在元婴之躯与幽冥接触的一刻, 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有别。
这倒不是说他认同自己这位师公的看法、放弃了带他重回三千世界的打算,他只是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这么想。
除非把人整个无遮掩地丢进幽冥里头, 否则活着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由最纯粹的“死
”意给他们带来的复杂感受。
洛九江是运道不错,几次进入幽冥都有倚仗护持,不是身怀龙吟饕餮血, 就是带着一个来自圣地的小小坐标。
但即便他已经有过几次进入幽冥的经历, 如今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幽冥之下, 仍然难以对抗这种灰暗死地给人带来的不适。
这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它不是单纯的疼, 更不是纯粹的悲凉与冷, “死气”侵扰着鲜活的生者, 令人发自内心地掀起一种反胃的厌恶, 有某一个瞬间,洛九江感觉寂寞, 感觉冰冷, 感觉俗世无可留恋, 也感觉到强烈地自我厌弃。
没有任何声音对他做出什么催促和引诱, 就算事后回忆起来感觉何等惊悚, 在此时此刻,这个念头确实全凭他发自内心——这一瞬间,洛九江主动想到了死亡。
生死两隔, 阴阳双分,身处于死者的世界,对于怀有生者肉体的人类来说,这一刻施加在精神上的乃是无上地折磨。
而对于洛九江经历的这一切,却沧江暂时没有插手,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事情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