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1)

侍女从善如流,神情不见半分为难。

这次他们走回正确的长廊了。

只是那间客室房门半掩,几个一样装束的侍女候在门外听从吩咐,为洛九江引路的侍女只看了一眼,就转而带他到旁边的房间,歉意笑道:“我家主人正在招待其他客人,有劳公子稍待了。”

这倒是对,要是在待客的时间中游苏一直空下来等,那单是楼下的几百佳人他就不知要见到猴年马月去。洛九江毫无疑义地进了屋,便看到商含娇也在,她身旁正有侍女陪她下棋消遣。

“你回来了,动作好快。”商含娇把手中棋子放回篓里,转头看他,“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游公子说了,公子说他有几种办法,都要等着你再去见他拿主意。他还说想请你画一幅美人图,可能要你留久一些。”

对着商含娇期待羡慕又高兴的眼神,洛九江点头道:“像游公子这样的人,若是有心相邀,又有谁能拒绝的成呢?”

商含娇性格单纯,只从洛九江话里听出表面意思,她却不知此事洛九江心中想得乃是:若是真有某人不为游苏财势礼仪所动,非要离开不可,这位游公子都不需摔杯为号,只要一声令下,又有谁能走得成?

倒不是他多心,只是他被带去洗澡睡觉吃饭,商含娇却一直在屋里下棋,他们一同来此,所得待遇却截然不同。洛九江虽然性格坦荡不好矫饰,但从和千岭分开以后,身上事情一桩一件细数起来,所怀秘密并不算太少。

龙化的千岭、死地的内情、缙云界如何被他一刀破去,乃至谢春残和封雪姐妹的下落……有心人若真要拿他,谁知道为的是哪一个?

商含娇不好意思再留,她从前已经被拒绝过一回,等到这时候纯粹是借着洛九江的面子。洛九江看楼子里局势未明,心中也希望她能安全离开,走得越早越好。

借着送商含娇到房间门口的机会,洛九江侧耳细听了隔壁房中的动静。然而纵是他十分仔细,也没料到自己会突兀听到一句“刘兄为见我一面特意做此妆扮,实在是游苏的罪过。”

——“你们服侍刘兄下去更衣用膳,必使刘兄宾至如归。”

顿了一顿,那声音又道:“刘兄但凡有所需之物,只管吩咐侍女,不必同我客套。”

洛九江:“……”有点耳熟?

能不耳熟吗,这就是此前游苏答对他的原话,几乎字都没变。

随即他便眼睁睁看着隔壁房门大开,侍女笑盈盈带着个眼熟的男人走出来,那男子一张脸拿粉抹得雪白,腰带将一把柳腰勒得紧紧,头上簪着朵半开月季,正是他方才在楼下群芳中见到的那枚绿叶。

洛九江:“……”这个……楼下的人居然还真放他上来?

然后他便看侍女带着男人向长廊深处行去,瞧方向正是他刚泡过的那个汤池!

洛九江:“……”

他心中恍然明悟,心想原来世上还真有人有钱无处花到这种程度!

这样一来,他再绕过屏风在游苏对面落座时,心情就颇为奇妙。他从前看过的闲书写着孟尝门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辈也同样奉养招待,有人在他面前要肉给肉,要车给车,要单间还给个小单间。

他从前只把这当成一条有趣的记载看待,谁知道今天居然能看到个活的!年轻好看,还比孟尝大方多了!

洛九江叹为观止。

这位当代孟尝语调舒缓,用一种绝不会让人感到冒犯的态度提及了洛九江落榜一事,并且给洛九江摆出了三条选择。

若是洛九江还想留在书院挂单等到明年,他愿意为洛九江提供这一年来的诸多花费,从衣食住行到法宝选取,他都一概包了;而若是洛九江受这一气不愿再做青龙书院的学子,只想找回被评“心性不够”的公道,他也可为洛九江和宁师兄做东,让他们在席上把话说开。

至于第三个选择简直出乎洛九江意料之外,这个少年公子平静、温和、郑重而礼数十足地对他说:“如果洛兄格外想入学院,也等不及再来一年,在下愿致函十二峰峰主,禀明院长及院中诸位长老,争取过半供奉同意,然后再单独为洛兄重开一次考核。”

洛九江:“!!!”还可以这样!

他咽下口水,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一句:“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游公子对着洛九江无言微笑,那一刻洛九江脑中划过无数答案理由,诸如“我爹便是院长”、“我在上面有人”、“院中好久没有这样新鲜事了,正好闹一闹他们”等等。

然而游苏只是从容不迫道:“如果洛兄点头,此次行为,从上到下的费用我会一力承当,除此之外,我将再捐给书院三条灵脉,八座药峰,一眼灵泉——所以不难办的,你看,我有钱。”

洛九江:“……”

洛九江五体投地,洛九江无话可说。

他怀着最后一丝挣扎问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很多人都为类似的事情来找过我。”游苏微微笑着,有问必答,“游某天性愚钝,又觉得不可厚此薄彼了,所以给大家的办法都只有这寥寥几种。幸而那些朋友也全同洛兄一般体恤在下,不肯让我破费。”

洛九江:“……”真的是不肯让你破费,而不是听了你的具体操作后不敢让你破费吗?

他甚至不顾失礼,仔仔细细地把游苏从头看到脚,连恰好落下的半根眉毛都没错过,直到看得游苏面容微微发红,也没看出半点蹊跷来。

换而言之,游苏他不是说反话,亦没有故意恐吓,他居然在非常真诚地等着洛九江的选择,只要洛九江改口选了第三个,他就是砸进去十倍、百倍的灵石,也一定要再给洛九江争取一次考核机会。

洛九江觉得自己不用问他“怎么没有走后门这个选项了”。

这么质朴、这么君子的一个人,他当然不同意潜规则操作!

所以他会光明正大地,让三千界无人不知晓名号的青龙书院,百年之内前所未有地,单独为一人重开一次举世共睹、众人皆知、家喻户晓、未来还很有可能被记入史册流传的入学考核。

洛九江:“……”这他妈有人会同意才怪啊!

第81章 新世界

在洛九江态度坚定地拒绝了第三个办法后,游苏点了点头, 看态度还有点习以为常的遗憾。

……他再遗憾洛九江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游苏向来不以喜怒动人, 解决过了洛九江的小问题后, 他就十分礼貌地提出了请洛九江做他画中人的要求。

洛九江抬手划拉了一下自己的脸皮,问对方确定道:“我听说游公子擅画美人图?”

商含娇带他来时太过匆忙, 对游苏这个人交代不多,还是后来洛九江凭借沐浴时同侍女的交谈自行将背景补全。这每月一次的聚贤楼一面,正是为了方便游苏挑选美人入画, 每次都有上百女子被游苏婉言拒绝, 而留下的寥寥几位玉人, 最终都能得到游苏的亲笔相赠。

“能够描摹而不占有,这正是我们公子的品格。”侍女那时正站在洛九江背后, 解开他的长发揉搓, 然而语气中的自豪之意却无需面见就能辨个分明。

游苏闻言低头, 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他动作不算用力, 但如白玉般的肌肤还是因此留下了一块红印,从洛九江观察到的关于游苏的性格来看, 这个动作已经算是他情绪十分外露了。

果不其然, 下一刻游苏摇头叹息:“那是外界误传了, 我画人像, 本不是为了美人图, 甚至一开始都无心刻意挑选美人……只是后来书院内的师姐师妹们信以为真,她们乘兴而来,我便不忍解释。”

“这其实是我游家家传的一门功法, 唤名‘画魂’。按说画卷游某本该自己留下,只是从前每幅都未能点魂成功,她们又像我讨要,我这才以画相赠,聊表谢意。”

听到“画魂”二字,洛九江眉头骤然一动。

“洛兄?”游苏不解而关切地望来。

“……原来是你。”洛九江喃喃道,知道此时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面前坐着的具体是个什么人物。

也怪洛沧从前给他讲课先从功法讲起,对当今的局势人物都一带而过,比起游家,倒是“画魂”被他讲得更多。

这本是一门独辟蹊径的入道功法,说起来还跟谢春残的“书祈”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谢家“书祈”限于诗文古卷,而“画魂”大成者,不止人物花鸟,连山水天地也能变成攻击手段。

想想看,领悟“画魂”的人只要提笔挥毫,把一个高阶修士落在纸上,那画轴一丢,扑面而来地便是这位修士独特的形意。要是他手快画个十个八个,不嫌事大一齐扔出来,那就是十个八个高阶者团团将人围住。

这门功法当然惹人艳羡,也正因如此,它也格外地让人觉得危险。

“单看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就知道游家老祖做人比他功法厉害。”洛沧的评价向来言简意赅,“不过最厉害的大概还是他赚钱的功夫,单论产业资源来算,现在应该半个修真界都是他家的吧。”

洛九江当时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错,反复确认了两遍不是半个“大世界”,也不是半个“四象界”,那切切实实就是半个“修真界”。

他好奇道:“那这位老祖是如何发家的?”

洛沧冷冰冰道:“我只研究过他的‘画魂’,他有多少产业干我何事?你要不做他家上门女婿,那也不关你的事。”

于是洛九江最终还是不知道画魂老祖何以变得这样有钱。

不过洛沧除此之外还另附了一条评价,他惯来嘴毒,那时听来不算什么,如今洛九江面对游苏,倒是觉得这话刻薄的紧。

——“不过游画之毕生气运也就通在画道财道两脉了,他亲生儿子总共一百三十八个,玩个萝卜蹲都能排出来十二三圈,到了如今非但没能子孙满堂不说,反倒只有一个三十二代单传,简直让人怀疑他儿孙那画儿是拿那话儿画的,这才画得一代比一代更废。”

洛九江:“……”

接着洛沧似乎意识到了洛九江还是个孩子,自己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简单考虑后便把正练习刀法的洛九江叫停,唤他到身前来硬灌了他一口酒。

“酒都喝了,那就该是条汉子了,知道什么也无所谓。”洛沧敷衍了事地一挥手,显然已经安抚了自己象征性的良心,“继续练刀。”

……洛九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游苏仍半倾着身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平心而论,游苏虽然手笔大方得让人适应不良,但对洛九江的招待确实全无不周的地方,再想想自家师父那简直诛心的评价,洛九江对着游苏清孱脸庞着实有点亏心。

“公子有邀,洛某安敢不应。”洛九江笑道,“我慕‘画魂’之名良久了。”

正好,若自己看出画魂中有什么跟书祈共通之处,日后还能介绍这位游公子给谢兄认识。

——————

虽然已经寻到了洛九江来做他画中人,游苏仍然一丝不苟地接待了每一位特意前来的师姐师妹……以及少许的师兄师弟。

洛九江借“画中人”之故在房间里蹭着不走,陪了游苏一下午后才发觉他还真是常说常新。

几句千篇一律的“多谢姑娘”、“有劳姑娘了”、“惭愧,是游苏画艺不精,不能描摹师姐/妹的精髓,才不能留你做在下画中之人。”洛九江一下午都听得耳朵生茧,游苏仍然笑容温和毫无不耐之意。

除此之外,洛九江还借此明白了为何之前他和商含娇所受款待方式有所区别——游苏留在楼里沐浴更衣赠饭的都是男子。

此前是洛九江心中提防,这才想岔了地方,游苏的做法从礼仪方面十分容易理解:单留女孩子下来洗个澡叫什么事!

大多女孩等上一天也只是想和游公子说几句话,再接过他亲手递来的一支花,也有些许有备而来,会额外留给游苏几卷书画,一个食盒。能上楼亲见游苏的多是书院中的女子,行事作风恬淡矜持,也都知晓游苏的习惯,并不久留。

正当洛九江以为这场流程固定的见面即将结束时,那粉色裙衫的女修突然倾身过来,抓住了游苏的手。

洛九江一下坐直了身子。

那女孩面容尚还稚气,五官也未长开,她脸色绯红却眼神坚定,握着游苏的手激动得直发抖:“游公子……我,我去年入门见过你的。”

游苏神情是摆明的无措,在和这女孩肌肤相触的一刻,他连表情都变得一片空白,只有呆呆听对方说下去“你那时候跟映云真人一起坐在莲台上,师姐们在下面反复叫你,一旁有师兄嫌她们吵……你听见了,就向我们抛了一捧灵雾……我那天簪着一朵栀子花苞,一碰到灵雾就开了,你还对着我笑……”

说到这里,女孩用力将游苏向自己的方向一扯,游苏登时脸红到脖子根。那姑娘直直看尽游苏眼底,不容他半分逃避,颤声道:“游公子,我心慕你。”

游苏目光躲闪,两片耳朵都涨血绯红,他眼神四下飘动,一向温润的声音都变得干涩:“姑娘请放手吧……你,你还小。”

粉衫姑娘没有顺着游苏的意思放开手。

她把游苏的手背按在几上,自己则伏身下去,把脸埋在游苏手臂上大哭了三声公子。哭罢她干脆利落地将游苏胳膊一推,重整妆鬟,站起身来亭亭一礼:“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我叫连采采,公子切莫忘了。”

她爽快地走出了屋子,举止间毫不拖泥带水,看表情似乎再也不会来了。

徒留游苏一个人呆怔在案几前,脸上犹然烧得一片火红。

洛九江看他这模样实在心中同情,替游苏叫了侍女进来给他打水洗脸。游苏重换了套衣服后面上的红色总算褪了些,只是目光仍然有些涣散。

“我已收拾好,可以请她们进来了。”他低低吩咐道。

“等下。”洛九江看不过眼拦了一句,“游兄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是要继续一个个见过楼下那些佳人吗?”

游苏抬起眼来,明明神态依然谦和,可看气质竟然有点可怜:“她们已经等了一天了。”

要是游苏是那种花丛之间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洛九江刚刚也不会拦他,只是看他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仍要强撑着见人的样子未免心软。他对着满脸无措的游苏耐心道:“刚刚那个姑娘……游兄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简直如同点起了火药桶,方才冰敷冷镇一番折腾的游苏脸又红透了。

“她握了我的手。”游苏不自觉地半握着手喃喃道:“她握了我的手。”

洛九江:“……”这么纯情?!

自见到游苏之后,洛九江就不免在不可置信中度过。他宿命一般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问道:“游兄,之前从没有女孩子这么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