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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放进了些”,最初神魂颠倒,再后如梦初醒,直到今日的怅然满怀。

吴霆是个实打实的蠢货,他能活到今天,还做成了五色阁主,乃至清平府的首领可不止是靠修为,更是要靠他敏锐的直觉。

虽然外界一直流传着深雪宫主如何“故作高深”、“少年老成”,可吴霆还是在短暂的迷恋之后,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不可忽视的危险味道。

那味道可不是他们妖族身上惯常的血腥气,朱雀界哪只妖活到这个年岁还没有见点血的?比起血气来,那种危险之意更隐蔽,更锋锐,也更冷酷。

也许是从深雪宫主面对清平府大大小小前来打探的势力都一视同仁的神色中,也许是从他看着一位大妖与看着地上草木并无区别的眼神中,也许是从他拨动一枚令箭就如拨动廉价积木一般的动作中,吴霆原本恋慕地满心充血,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

“这盏纸灯光彩夺目,阁主有心了。”

听闻这话,吴霆并未露出打鸡血一样的兴奋神情,反而肩膀又耷拉了几分。

又是这样,“这些异宝价值不菲,阁主有心了。”、“这些书画清雅非常,阁主有心了。”、“这批情报千金难求,阁主有心了。”……这简直像是个固定句式,只看礼物的多少选个量词,再往里填四个字形容一番,最后的那个阁主也随时可以用“掌门”、“帮主”、“阁下”进行替换。

说真的,吴霆着实有点怀疑——当然他不会真的这样唐突——就算自己捧着一坨屎来作为礼物送给对方呢,深雪宫主也只会平淡又礼节性地说上一句“这坨屎奇臭无比,阁主有心了。”

“我是个大老粗,这些日子给宫主添笑话了。”吴霆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问问宫主。”

“阁主过谦,但说无妨。”寒千岭的语调十分客气。

“老吴我是个粗人,脑子笨,不经事。可五色阁家大业大,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我这些日子上门直献殷勤,只要宫主张一张嘴,整副家当都倒贴给你也不算什么,宫主怎么一点也不惊喜?”

他这个描述都算轻的,寒千岭的表现岂止是不惊喜而已?香喷喷一块大饼都送到他嘴边上,他不但不肯点头张嘴,就连半分颜色都吝于给予。

“阁主不必自苦。”寒千岭的下一句话直惊得吴霆倒抽一口冷气,而他的声音仍是礼貌、客套,乃至谦逊的,“清平府弹丸之地,易州也不及巴掌大。我得到整个北地,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乍惊乍喜,却是过了。”

这下吴霆直瞪着寒千岭,一时间连半个字都无法说出了。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颤声道:“宫、宫主……”

“阁主不必担心,我对五色阁并无他意,你始终都会是五色阁主。若是时机得当,也未尝不可为清平府主。”

清平首领,清平府主;两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吴霆听懂了寒千岭的言外之意,咕咚咽了口口水:“那……想必那时宫主至少也是易州之主了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妖的时候,他爹找了个兔子妖来教他些本事。那兔子也不知怎样学迂了,好好地妖诀不急着讲,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了一堆什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狗屁东西,最后被他揍了一顿扔出洞去,一棵白菜都没给他。

现在他想起此事来,才觉得当初可能把人揍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从前听得满头雾水,如今才明白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还不解为什么对方不对自己送到嘴边的大饼动心,哪知自己的整块大饼,在人家看来也只是个点心渣。

五色阁主涩然一笑,忆起了两人交手之时,深雪宫主仅仅一招,就给了自己如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那压力只有一瞬,他还以为是自己发昏了,不想那竟不是错觉。

“之前都是我老吴冒犯了,从今往后,愿为宫主效死。”

他说过这话,又鬼使神差地抬头去看寒千岭的表情。就是得到了这样的效忠,深雪宫主的唇角也不曾弯上一弯,只是举起杯盏来,敬了他一杯茶。

“宫主,我送错东西了。”吴霆苦笑着,近乎死心地喟叹道:“美人灯到底是竹扎纸糊的,空无一物,哪里有心呢。”

“错了。”吴霆听到这句反驳,瞬间睁大了眼睛。他还以为对面那人一向只会用“阁主高见”这类句式敷衍一切听众呢。

寒千岭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破开美人灯的绵纸,常人总是会避免和自己相像之物的损毁,不要说自己的画像损毁会觉得不吉,就是自己长带的玉锁裂了,也会有些担心,可寒千岭就这样撕裂了这盏与自己形容八九分相似的美人灯,动作中不见半分不忍之意。

他捻起了灯中的烛火,那抹火光就燃烧在了他的指尖上。吴霆眼睁睁地发现,深雪宫主这一刻的眼波竟然十分温柔。

他凝视着自己指尖上的火苗,像是透过这跳动的火焰看到了一个牵挂已久的对象,深雪宫主微笑着,口中缓缓回答了刚刚那个问题。

“美人灯不是空无一物。”

“它心里有光。”

第64章 谢见欢

谢春残的哭叫之声已经哽咽到近乎嘶哑,洛九江深吸口气, 环住谢春残肩颈向自己背后一甩, 动作果断利落, 分毫也不耽搁。

这片满是花籽的地宫不能多呆了,他还是寻路出去, 看到了外面能不能让谢春残从幻境中恢复。

饶是在如此情境之下,他也十分注意地避开了谢春残的左腕,没碰痛他小臂上三道凝结外翻的伤口半点。

“谢兄别哭, 我带你走。”洛九江喃喃道, 像是说给背后神志不清的谢春残听, 也仿佛是要再重复一遍过去的誓言,“我们离开地宫, 也离开这片死界, 我带谢兄去看海。”

背上的谢春残依旧在啜泣, 他向父亲反复道歉, 也向那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施暴者不断求饶,从前那个软弱而幼小的影子覆盖在十九岁的谢春残身上, 几乎抹去了那个讥诮而幽默的青年的全部存在。

四周的掌中花籽黑压压一片, 遮光断芒, 却全不如旧日的泥淖那样让人不见天日。

谢春残还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他的泪水断线串珠一般接二连三地砸到洛九江的肩头, 温热的咸水煞得洛九江那里一处未愈的伤口生疼,也打湿了他身上血色的小字,那小字见水不褪, 只是被泡得愈发鲜艳妖异。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片被后天制作出的“纯净”,黑色的花籽愈发密集,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之后,它们浓得简直像雾。

洛九江撕下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蒙住谢春残的口鼻,再依法给自己简单处理了一番。只在他把谢春残放下的短短工夫里,这片地宫中的黑色花种就翻涌地更加厉害,它们密集若潮水,翻涌似波浪,更危险地像一张巨口,仿佛有生命般对着两人虎视眈眈,随时等着将他们囫囵吞下。

饶是以洛九江感知能力之强大,范围也被这些掌中花种圈定在三步之内,他一手按紧背后的谢春残,一手运足灵气推开眼前的一片黑沉,宛如破浪一般。

以摸索一样的态度行走了大约半炷香左右,洛九江便感觉到某个方向的灵气变得更浓郁一些。他从善如流地转道而行,心中早做好那里也许是某个陷阱的准备。

一盏茶后,他站到了一处石台面前。

石台之上陈列着不少珍奇异宝,零零散散总有百十来件。它们大多都是筑基修士能用得到的法宝丹药,旁边还贴心地放上了一个储物袋,很是方便洛九江将它们尽收囊中。

然而洛九江对此只是匆匆一眼,随即就把注意放到了那平平无奇的石台之上。再三确定台上并无机关,也无寄语之后,洛九江叹息一声,先是对着石台拜了一拜,方郑重道:“此物乃一位少女性命所系,晚辈自专了。”

他抬手取走了一瓶筑基丹,除此之外,对其他的物事甚至没再多看一眼。

洛九江重新负起谢春残走出三步,就问脑后一阵呼啸。他疾疾转头,只见诸多掌中花籽被凝结成板结的一片,无数凌乱的笔画在这块特殊的墨板上浮现一动,最终拼凑成了一句话“为什么只取一瓶筑基丹?”

“此物关系到我一位同伴的性命。”

那块完全由细小黑尘般花种组成的板子颤了一颤,下一刻,“只”字便大大地凸了出来,宛如一个加重语气的强调。

“这个吗?”洛九江苦笑一声,“我先蒙前辈机关庇护,从追杀中逃得性命,再受您于梦中指点,全我一式破界刀招,最后还要从您这儿卷个包袱跑路……这连吃带拿的,我还没修成这样厚的脸皮。”

那小桌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单是兵器就有十来种,很明显不是单独给洛九江准备。他若真大模大样地一扫而空,也未免太不客气了些。

这片令人作呕的死地让洛九江满心怒气,让洛九江痛恨无比,但还不足以把他改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还是那个刚进死地时,纵使要取一件不久前还对他刀兵相向的死人身上皮袍,也会先把对方深埋六尺,保人尸身不辱的少年。

墨板上的文字渐渐消隐,而被外力凝结而成板块的花籽还没有散开。操纵着花种的主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两三息的时间,墨板上才缓缓浮现出一行文字:“台上有颗明珠,你把它取走。”

洛九江下意识一回头,只见方才还琳琅满目挤了一桌子的石台像是被打扫过一般干净,只剩下孤零零一颗光芒柔和的明珠放在上面,而这颗珠子在他印象中并不是刚刚摆在石台上的东西。

花籽组成的墨板颤了颤,仿佛有松散之势。洛九江急忙叫住对方:“前辈留步!我的朋友陷入了幻境,不知道该如何唤醒他?”

墨板不耐烦般扭动起来,这次的笔画相比起来要潦草得多:“叫他的名字。”

“我已叫过他的名字!”

似乎此地主人的耐性已经到头,他这次连上面的笔迹也不曾擦去,便另起了一行凌乱字迹:“姓名是氏族传承所牵系,长辈恩祈之巫祝。你确信叫得是他的真名?”

洛九江为这句反问怔然片刻,只这一愣之下,这片花种便抓住喘息机会般哗啦一声散开了。

之后任洛九江怎样唤这地宫主人,对方也不给出半点应答了。

洛九江重新将谢春残放平于地,甚至顾不得去看一眼那颗地宫主人赠予他的明珠。他心中的预感几乎已经化为实质,却仍是抱着希望最后叫了一声:“谢春残?”

谢春残双眼紧闭,泪水簌簌而下,不为这个名字有一点动容。

事情到此,已经昭然若揭。

死地中的每个人都称呼谢兄为“谢春残”,乃至通缉两人的绝情缉上,白纸黑字,印得也是谢春残三字。

这当然不是谢春残有意欺瞒洛九江……他只是,他只是在谢家满门被戮后,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作为曾经软弱地向敌人求饶过的孩子,作为曾经在死亡的威胁下把脚踩上父亲冰冷尸体的幼子,再没有颜面使用那个寄托着长辈美好祝福的名字。

洛九江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正常父母若非有深仇大恨,都是期望儿女越来越好,哪有给孩子往名字里填个‘残’字的。

“谢兄,你这次可真正玩脱了……”洛九江拧紧眉心,手指近乎急躁地摩挲出沙沙声响。天大地大,能拿来命名的词字何其之多,更别提一番排列组合下来简直不可计数。要他在短时间内找出谢春残的名字,简直如痴人说梦一般了。

“谢兄向来好赌,怎么不记得给自己留下张底牌照应着?”洛九江闭了闭眼,飞快地在脑海里过着和谢春残相遇一来的点点滴滴——没有,谢春残没给他透露出半点关于本来性命的信息。

唤醒谢春残的方法就在眼前,可怎样打开那扇门倒成了问题。洛九江深吸口气,眉眼之间的急切几乎要满溢而出。也许关键时刻人总有几分急智,洛九江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喃喃自语道:“……等等,小名也算名吧?”

常人惯用的小名就那几种,拿小名去蒙一蒙,可是比抓瞎填大名来得方便多了。

洛九江抓住这根稻草,不假思索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大春阿白丑儿狗子虎犊双喜,阿妹奴奴小谢蚕宝囝囝,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康康牛牛健健壮壮欢欢……”

他紧盯着谢春残的脸,生怕放过他脸上一点表情,然而谢春残始终连睫毛也不曾抖动一下,倒让洛九江的心一直提着。

“……欢欢。”洛九江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叠字,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小名上停下来,仿佛意识里正有什么东西拼命地上下跳动,不断敲打着他的脑子,声嘶力竭地反复强调“欢欢!欢欢!欢!”

“谢欢?谢欢欢?”洛九江忙试探性地念了一遍。

谢春残纹丝不动。

想来是他太过紧绷了吧,欢这个字有什么,还是从别的地方想起,例如谢兄常念的那首词……

洛九江骤然如雷劈一般僵住。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在千里追杀的赌约中,他曾输给谢春残一次字,谢春残写在雪上的是个什么?!

谢春残曾落在雪地上的银钩铁画,他递过骰子时洛九江不经意地转头一瞥,雪地上留下的那片被人拿脚刻意抹过的残迹……

“谢见欢!”洛九江的声音猛然拔高了一个调子,“醒过来,谢兄!谢见欢!”

沉睡已久的青年终于有了动静。

他喉中低低呻吟一声,近乎茫然地睁开了双眼。他眼角正滑下两行未尽的水迹,眼睛也被咸涩的泪水浸得发红,可乌黑的眼睛却天真又澄澈,仿佛神魂还被留在那片幻境之中,他深爱的家人也从不曾离去一般。

随着他睁开眼睛的动作,谢春残口鼻之中缓缓呼出一股黑气,仔细看去,却是一大蓬细小如尘土的黑色颗粒,每颗都是掌中花的种子。

随着这股黑气离开谢春残的身体,他的神色也渐渐清明起来。从悲恸愧疚到苛刻冷酷,再由讥讽嘲弄到戏谑玩味,短短一瞬里,他像是重新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

他重新长成了洛九江所熟识的那个谢春残。

只是与洛九江所认识的那个谢春残又有不同,眼前这个谢春残眼中有着旧伤疤被撕扯割裂后的空洞,他的声音空荡荡的,表情带着又重温一遍足以杀死他的刻骨疼痛之后的麻木和茫然。

“九江,”谢春残喟叹般自语,他的睫毛颤动着,它们被泪水粘连在一起,在此刻显得分外的黑,“我方才,你刚刚都知道了……”

“嘘。”洛九江将手指在自己的唇上压了一压,没再提起谢春残在噩梦中哭着吐露的那些过往,他抬起头来,看着因“纯净”消失而缓缓散去的掌中花籽:“谢兄你看,天亮了。”

如乌云似潮水般遮天蔽日的掌中花籽散开,于是便在这深逾地下数丈的地宫之中,竟也从石砖砖缝之中流泻下一抹天光。

这光芒还很黯淡,却足以照清不远处盘旋而上的石制阶梯,那是能从地宫中回到地面上的路。

谢春残怔然伸出手去,那道淡金色的细弱阳光笔直照射下来,无声地笼罩在他的指尖上。

“我拿到筑基丹了,你我先从地宫出去。等小刃姑娘进阶,咱们四个谁都不用再呆在这鬼地方。”洛九江伸出手,把谢春残从地上拉起来,又重复道,“谢兄别哭,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