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1 / 1)

如果寒千岭不是洛九江的朋友,他连这些异种看悲雪园的门匾一眼都嫌玷污。

身处于洛沧无形的气势压迫之下,寒千岭依旧稳稳站着,面上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心扯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那想必今日的前辈已经大改了。”

洛沧不再开口,他将目光重新转到寒千岭身上,缓缓的眯起了眼睛。

洛九江这段时间惹得他又气又笑,“小混账”三字也不知说了几次。然而那些或真或假的怒气,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眼下他眼中滑过的一分冰冷杀意。

寒千岭眼皮一颤,似乎被洛沧宛如实质的杀意激起了几分反应。

某种肉眼无法见到,非最幽微的感知不能察觉的东西自寒千岭身上升起。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洛沧原本冰冷的怒意也不由一收——

“从第一眼见你起,我便觉得不对。”洛沧端详着面前的少年,“……胸藏三千忿火,你是‘怒子’?”

寒千岭不动如山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意外之色。

他没有肯定洛沧的猜测,却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调整片刻后,他平静而客气地道:“前辈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怒子”这两个字也不知有什么样的魔力,不但令洛沧收敛了此前不加掩饰的杀意,甚至还让他的眼底消却了那分对待异种的迁怒。

片刻之后,洛沧眉眼间浮现了一缕倦怠之意。

“你这样一个人在我眼皮下长到现在,我却直至今日才觉察到蹊跷,可见我独避世外这些年,不止双腿,连一身功夫也养废了。”洛沧自嘲般一笑,神色却不知为何缓和下来,仿佛是在询问寒千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日日被难平之怒灼心燎神,该是个怎样的滋味?”

“与生俱来,终日切齿裂心亦无法无法摆脱。”寒千岭镇定而从容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不见半分失态,“前辈料想也明白的,便是至毒的仇恨滋味了。”

此言一落,洛沧沉默良久。

直到不远处一只鸟雀高鸣着飞去,洛沧远去的思绪才仿佛被重新拉回躯壳。他对寒千岭的语气不再似从前般冷淡:“我那徒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直沉稳而冷静的寒千岭怔忪片刻,才又低又缓的回答道:“他是色彩,他是希望。”

他是一道意料之外的,劈入无尽混沌中的光。

洛沧点了点头。

不知怎地,这两个对洛九江影响最大的,也是一直不睦的男人之间的气氛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存在调和。虽然从表情上看,两人还是看对方不爽,但那种对峙般的剑拔弩张之意已缓缓消却了。

“你是过来找九江的?”

“是。”寒千岭规规矩矩道,“他昨晚一夜未归,十分异常。我今早前去拜访了洛族长,得知九江有幸蒙前辈教导,便来此处等他。”

“嗯。”洛沧也不去管他,只是突然想起一事,“你们那个‘七岛大比’是七日后开始吧?他这几日应该没什么余暇,若有需要,你去替他抽个对手签。”

“九江的事情,何须劳烦前辈交代呢,签我已经替他抽完了。”寒千岭淡淡一笑,“九江第一场对明珠岛韩家韩舟琪姑娘,还请前辈代为转告才是。”

“等他出关再说。”洛沧在寒千岭面上扫了一眼,“我还要留他几天,你回去吧,莫再堵我门口。”

“前辈性情宽厚,必不至与我计较。”寒千岭从容道,“我是来此处等九江,并不是来找九江,自是要等他出来才好——不敢堵了前辈门口,园外这几棵大树荫下已足够容身。”

洛沧从嗓子里哼出了一声,权做回应。他一转轮椅,也不再管大早晨就来悲雪园串门的寒千岭,任他在园子外扎营结寨,安家落户。

就在悲雪园的大门即将合拢时,寒千岭突然出声道:“前辈留步。”

洛沧略略侧头。

“我见识短浅,却也知道依前辈的修为,即使身处四界也该是个能呼风唤雨、震天撼地的大人物,还请前辈无需自苦。”

洛沧眯起眼睛转过头去,却见立在门前的寒千岭神色间一派泰然自若,“毕竟我胸中这团混沌,也不是随意来人就能点破的。前辈的这份敏锐在天下间也应该能当前十之列,‘养废’二字,又从何说起?”

洛沧锐利的目光在寒千岭面上盘亘片刻,寒千岭坦然回视,双眼一派冷静而自持的清明。

片刻之后,悲雪园的大门合上了。

寒千岭挑了棵花树盘膝坐下,入定前不忘摩挲了腕间绕了三绕的佛珠一把。

他不爱说假话,刚刚那个男人,论起敏锐来能入天下十甲。

……虽然关于自己的身份,他最后还是猜错了。

而且对方的修为、体力和警觉性都无一不停留在巅峰状态,“养废”两字无疑是个大大的笑话。

——所以如果他真觉得落寞和怅然,那不是因为他废了,而是因为他老了。

心老了。

第24章 论道

等洛九江终于获得了洛沧一个矜持的点头,被对方从地洞中放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皮都被剥去了半层。

随着他感官一门门地恢复,地洞中的蛇类也越来越繁多和矫健。恢复听觉时某种奇异的蛇类竟然成百上千地拧成了一条巨蟒,弹动起来呼呼生风,它们的毒液嗤嗤地在空中喷溅,洛九江稍稍张嘴就能品到一点在空气中散开的苦意。

而重见光明后见到的几种蛇类丑的洛九江恨不得自戳双眼。那稀奇古怪的配色,猝不及防的相貌,以及浑身上下简直在挑战人类耐受力的腥臭疙瘩……到了最后洛九江差点没失去吃饭的心情。

等他被拉出地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悲雪园清雅又风骨俨然的风景好好洗了遍眼睛。

洛沧伸手在他身上一拂,为他解开了最后封锁的嗅觉,不紧不慢道:“你那朋友之前来过了,七岛大比也替你抽了签。”

“哎呀,他必然等急了。”洛九江闻言握拳一击掌,“师父,从我进去到现在一共有几天?千岭他一共来了几次?”

“四天。一次。”

“不太可能啊……”洛九江蹭了蹭自己的鼻尖,悄悄看了洛沧一眼,“师父,千岭他嘴上闷的很,性格又好,你可别借机欺负他。”

现在已经不是三人初见时的那幅光景,洛九江和洛沧也处出了不浅的师徒情谊。正因如此,洛九江想到什么便敢坦白直言了。

洛沧生生被自己徒儿这句话气笑了:嘴上闷的很?那小子和自己有一句顶一句,最后一句还卖个乖的时候是他洛九江没看着!至于性格好三字简直无稽之谈,对方一个“怒子”,活到现在还没炸就不错了,哪轮的到他说性格。

到现在洛沧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徒弟悟性不错,资质绝佳,胸怀坦荡,就是一双眼睛可能有点瞎。

他看着自己这全然纯良的、混不知异种为何物的徒儿,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异种严格说来能擦个妖族的边,但妖族却并不是异种。

当年龙神创世,大庇十族,其中有九族在经年传言里被说成龙之九子,而剩下一族据说是神龙本身——当然,龙神只有一位,所以这说法也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这十族,一般就是大家概念里的异种了。他们生而有异,血脉传承强大,自身又极富天赋和凶性。

洛沧虽看不出寒千岭具体是九族中的哪一族,却不难看出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而脱开他和异种的血海深仇,单以他多年经历来看,和异种沾上边也没什么好事。

“你这朋友可轮不到为师欺负。”洛沧一掸自己下摆沾上的微尘,悠悠道,“说他来一次也算多的,真算起来应该是半次——你现在若去门口看一眼,便能瞧见他还堵着我悲雪园的大门没走呢。”

这番话细品起来简直怨气横生,洛九江却一点没听出来,只顾乐得眉开眼笑。他当即就从地上跳起来往出跑,被早已料到的洛沧一扯后脖领子给拖了回来。

洛九江双手合十,讨好卖乖、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师父……”

这本是他平时拿来哄家里老太君高兴的压箱底招数,如今灵犀一动就对着洛沧用上了,还自认为用的很有道理——老年人嘛,总该有点共通之处。

洛沧果然不吃他这一套:“你拜方丈呢?坐回去,把你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了。”

“……”洛九江心里一算日子,就不由苦笑道,“师父,大比在即,这课大约补不完了。”

“武课先算了,文课不能落下。”洛沧又一次凭空一抓,将那本洛九江背了十分有一的厚重书本丢到他身上,“好好学,看完放你出去。”

和洛沧有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何况很多时候对方比自己占理多了。洛九江只得重新盘膝坐下,乖乖翻到自己先前的功课处,一条条地向下背去。

若是平时背背也就罢了,这书里的内容还很有趣,看了也不招人烦。然而如今知道寒千岭一直在外面的消息,洛九江心口里简直像窝起了一团小奶猫一样,有点急切又有点心痒,视线左飘右飘,半天也落不到书页上。

洛沧咳了几声作为警告。

洛九江随便扯起一条拿来问洛沧,以示自己确实是正在好好学习:“师父,这个‘盈溢粉’是什么东西?书上记载的不详细。”

“邪异东西,现在不多见了。”洛沧明知洛九江在装相,但也好好回答了他,“早年被人发明出来在大战时用的。洒在五阶妖族——也就相当于人类金丹修为——的身上能令他们战力暴涨十倍……当然,那妖族活不到一时半刻便会毙命。”

洛九江咂舌道:“这是图什么呢。”

“你以为不值?其实多着呢。”洛沧冷冷看他一眼,“你现在不过炼气八层,随便一个入流的筑基修士对付你也和宰鸡没什么两样——你前两天打的那个杜什么不算,那是个废物东西。而筑基修士见了金丹也只有俯首的份。等到了金丹元婴以上,所有战斗都返璞归真,所需时间也更简短。一时半刻的功夫从开始动手到斩首结束能走个七八回,相当于己方多了七八倍的战力,你说这买卖值不值?”

“不值。”出乎洛沧意料的,洛九江毫无犹豫地摇了摇头,“一时半刻的强大战力,就能买一条命吗?这何止不值,简直亏的血本无归。”

洛沧的眼中又浮上了洛九江所熟悉的那种幽深之色。

“九江,那依你的意思,一条性命该着价几何?”

洛九江斩钉截铁道:“性命无价!”

“你错了。”洛沧冷笑道,“性命是世上最贱的东西,比灵石贱,比丹药贱,比兽宠也贱。贱到作价也不配,只消心思一动,随便什么地方就能填进去几条。一个修士的崛起,脚下没有不踩着数条染血的人命,便是你不想要别人的命,人家也自轻自贱,巴巴的来找死,自己把脖子往你刀锋上贴呢。”

“师父!”洛九江以刀点地,骤然站起。

“怎么?”洛沧眼神凌厉道,“你要来教为师了?”

洛九江嘴唇紧抿,目光微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是洛沧的言语逻辑太无懈可击,而是他的师父双眼盛满的,是浓厚的让人不忍直视的痛苦。

“我从前有个朋友,也是你这么想的。”洛沧一字一顿道,“他说性命无价,生为丈夫,自当惊天动地……后来却死的悄无声息。”

“性命要真是无价,哪来那么多暗中窥伺恨不能生啖血肉的贼眼?便是我现在就死了,你以为又有几个人能为我这条一文不值的烂命叹一口气?只怕不知几多人要拍手称快了罢。”

“九江,你手上没沾过人命,才觉得它珍贵。等你背上十几条人命再看这两个字,只觉得浮于纸上,轻飘飘到麻木罢了。”

“不是这样的。”僵持了片刻后,洛九江的语调缓和下来。他情绪不高,声音也显得有些低沉,但却坚若磐石。

“世上人人都有偏好,有人独爱利刃,便以为宝刀无价,以身殉剑也无二话;有人痴迷美人,便以为绝色无价,花下做鬼也是风流;我敬畏生命,便以为性命无价,就是我连杀一千一万个居心叵测的渣滓败类,见到第一万零一个人,我也依旧乐意同他为友,见他风度潇洒便喝彩,看他有所突破就欣悦,若是他能发明什么新鲜东西更是意外之喜……这些都是有性命的活人才能做到的。”

“师父。”洛九江坚持道,“性命无价。一文不值的是那些人渣的命,您的命在我这里贵重的举世无物可与之比拟。”

洛沧缓缓闭上眼睛,良久才道:“那你自己的命呢?”

“和师父的命一样,贵重的举世无物能够比拟。”洛九江机智道。

洛沧没有斥责他这番小聪明,反而撑着额头低低的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性命无价,你命无价,我命也无价,所以最后才以命易命,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他面孔冲着空气,目光微微涣散,似乎某个故人的影像就在眼前。

过了半晌,他才从这番喃喃自语中醒过神来,对上了洛九江充满担忧和关切的目光。

“师父?”

“好孩子,别为我担心。师父没事,师父是要突破了。”洛沧伸出手来摸了摸洛九江的鬓发,声音竟是难得的温情,“为师要去闭关一段时间,暂时怕是顾不上你了。不过区区一个七岛比试,料想也没资格劳动我。”

他前半截话还听得人心中暖洋洋的,后半句就又恢复了洛沧一贯的高傲姿态,洛九江不由失笑出声。

洛沧从腰间扯下一块佩玉,勾指示意洛九江低头,把那块玉挂在了洛九江的脖子上:“戴着,别拿下来。”

见洛九江点了点头,洛沧才道:“好了,去找你那朋友去吧,没事别来找我——找我我也不见。”

一年里也难听见一回洛沧把这样不耐烦的一句话说的这么柔和的时候,洛九江那点不合时宜的恶趣味又涌了上来,跃跃欲试的得寸进尺,来讨洛沧的嫌:“师父,我若进了七岛前十,你是不是有奖励给我?”

意识到自己这个徒弟正在蹬鼻子上脸后,洛沧眉头一挑,熟悉的嘲讽眨眼间便喷涌而出:“七岛前十也好意思拿来说嘴?拿不到第一就该蒙住你这张头脸,免得丢了为师的人。”

眼见洛九江悻悻一抹鼻尖,洛沧唇角微弯:“这比赛虽小,但你若真夺了魁首,为师就给你物色一把好刀。”

见洛九江应了一声,满面都是欣喜之色,洛沧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来:“我此次闭关顾不得你,你身边那寒姓小子……你自己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