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1)

苏明珠见状放下书卷走过来,卷起了衣袖,也蹲下,帮着她们两个捡起了蘑菇,一边问了:“这日子,不年不节的,又不是什么佛祖生辰庙会,她们忙什么?竟连粮米都腾不出人送了?”

提起这事儿来,白兰也叹息一声:“原本是没事儿的,只是上月一直下雨,咱们这边儿倒还好,只是听说随州那边儿去遭了大水灾,淹死不少人。”

“这受灾的信儿传到了京城,京中不少富贵人家的夫人们都往咱们庵里捐了银子粮食,只说是多点几盏长明灯,好为那些枉死的灾民们祈福来世,这才一下子忙了起来。”

“啊,是了,这雨稀稀拉拉,连着下了一个月都没停,没想到不光京城,旁的地儿也是一般的。”

随州远在江北,能在京城中都起了这么大的动静,想来这水灾自然是不小。

许是在这庵堂里待着久了,苏明珠听见这话,竟也忍不住地双手合十,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才叹了一口气道:“这个时候,有这银子钱米,合该往灾区送去,说不得还能多救几个人,活人才最是要紧,哪里只顾得上为亡者祈福来世呢。”

白兰与山茶听着,面上皆是一愣,相顾看了看,对这等大事却是也一句说不出话来。

“罢了,我也只是白说。”

苏明珠回过神,便也只是摇了摇头,细细的将两篮子野山菇挑好洗净,便低头叫了山茶进来:“来,《千字文》你已学有几日了,今儿个便看看的字都认全了没?咱们便开始换别的!”

山茶笑嘻嘻的点了头。

山间日长,尤其是原先的方蕙心走了之后,苏明珠便更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无。

苏明珠整日里除了每日抄两个时辰佛教,加上苏夫人偶尔来一次之外,剩下的光阴便全凭着她自个打发。

洗菜担水这些,费不了太多功夫,再多的白兰山茶也不肯叫她多干,苏明珠让了几回之后,索性便也随了她们个,只是一时兴起,便给自个寻了一桩教导山茶读书识字的新差事。

山茶如今也才十二三岁,进宫四五年,学了不少规矩本事,但是宫中自然不会读书教她识字。

苏明珠问过之后,山茶也十分雀跃的立马应了,只说她老早就羡慕宫中的管事与女官们都能识文断字,只是没有机会。

这会儿见主子提了起来,当真是喜出望外,学的亦是格外的认真,苏明珠见她这般专心致志,也教的越发仔细了起来,只短短七八日,一本《千字文》已都已背会认全,称得上是进展迅速。

剩下一个白兰,因着自小跟在苏明珠身边,身为代表将军府里小姐体面的贴身大丫鬟,自然识字的,只不过她识字是为了能看懂账本与往来帖子一类,都只是些最简单,略不常见的字都是不知道的,就更莫提什么深奥的诗文之类。

至于这些更深奥些的,苏明珠当然也乐意教,当白兰却只说瞧见那字就头疼,实在是不乐意学,坚决拒了。

苏明珠见状,便也没有强求,只一心教导起了山茶,两人洗过了手,一并回了屋内,先重新复习了一遍《千字文》,之后苏明珠便只叫白兰在另一头拿了笔临帖子,她则继续静了心抄起了佛经。

只是两人都没能安静多久,门外便忽的又响起了陌生的人生,只问着“河清法师可在?”

苏明珠闻言从窗子里瞧出去,便看出是皇觉庵中的监院师太,法号好像是静芳,见着了她之后,之前都是满面严肃面上,此刻满是焦急:“快随我去前殿,主持师太寻你,有要紧事!”

苏明珠闻言倒是一愣,她如今都是一介带发修行的“出家人,”能有什么要紧事?

院里的白兰也问了几句,只是监院师太催促的急,却也并不多解释,苏明珠见状,便也应了,与山茶叮嘱了一声叫她将这十页纸都临完,便整了整帽子,与满面焦急的师太一并下了山去。

监院师太的脚步匆匆,一路上连句话也顾不得说,只当前行的一阵风一般,苏明珠见状,便也绝了细打听的心思,只低了头,也跟着你一心赶路。

两人这般一路疾行,只用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行到了皇觉庵后殿,监院师太带着她往偏门进去,却是并没有往师太所在的厢房走,而是一路走进了南边的禅房,才在门口停了,扭头与她道:“便是这儿了,你自个进去就是了。”

苏明珠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有些疑惑:“住持师太在禅房?”

这是皇觉庵中最宽敞的一处禅房,通常是外客来时,用来饮茶休息,或与庵中法师们探讨佛理的,住持师太在这么正式的地儿见她?这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对!你快进去就是了,莫要再多言!”监院师太开了门,几乎是赶着一般将她让了进去,便立即在后头合上了房门。

房内迎面是一方遮挡的木屏,苏明珠愣了愣,便也在阶下脱了布鞋,只着白袜往铺着上好地板的屋内行了去。

绕过木屏之后,果然迎面就看见了一身手持佛珠的住持师太——

只不过,却不只是她一个。

“河清师太已到,劳贵人久候。”满面皱纹的住持师太的确是在屋里,只不过是低着头,侍立一旁,看见了苏明珠后,便立即朝着坐于正中案后之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之后便格外谦卑的退了出去。

而能叫住持师太这般对待的贵人——

苏明珠一见之下,面上便是忽的一顿,愣了半晌,方才咬了下唇,膝盖才屈了一半,便忽的意识到了什么,也只是低头合掌,道了一声:“见过陛下。”

没错,案后之人,一身暗绣图纹的月白单纱袍,腰束琥珀透犀,头戴宝塔青玉冠,面色白净,五官清俊的,正是这世间最贵的贵人——

舜元帝赵禹宸。

细算起来,苏明珠来了这皇觉庵,还不到两月的功夫,但重新见到赵禹宸之后,苏明珠竟隐隐的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仿佛曾经深宫种种,甚至与他们幼时的情分,都已经远去许久了似得。

赵禹宸在等苏明珠过来时,原本微微垂眸,右手放在案上,指尖在不停敲击着手下的木案,无声却急促。

苏明珠到了之后,他猛地抬头看去,一时间却是也忘了自己的右手,直到苏明珠行礼抬头,他才猛地发觉自个敲击桌案的动作竟是还没有停。

反应过来之后,赵禹宸猛地收了手,又抬眸极快的瞧了一眼苏明珠,发现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这一点没有帝王仪态的小动作,这才略微放下了心,重新挺胸抬头,正了面色,轻咳一声,接着便微微抬手,不急不缓的开口道:“请坐。”

苏明珠这时也回过了神,只是心下还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顿了顿,便也上前几步,低着头,在西面蒲团上跪坐了下来,低了头一言不发。

赵禹宸的目光一刻不曾放松的看着终于又重新近在眼前的人,分明是寻常僧尼的法衣罢了,一身素净,平平无奇,但落在赵禹宸的眼里,却只觉着这一身缁衣穿在明珠的身上,便与世间所有旁的缁衣都不同一般,比那织金浮光的绫罗绸缎都要耀眼好看百倍!

赵禹宸只觉着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一下下跳动,迫不及待的要跳出来也似,但偏偏他的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在木案的遮掩下,他紧紧的攥了手心,只叫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解释道:“朕与母后在翠微宫避暑,今日特意微服出宫,特来寻你。”

听到这,苏明珠的心头猛地一跳,便低头开口道:“河清已是出家之人,实在不该再得见圣颜。”

虽然赵禹宸对她这样的反应早有准备,但当真听到了之后,心头原本险些要跳出来的东西,还是忍不住的微微一停,只不过转瞬之间,他便也重新恢复如常,只淡淡道:“事关国事,不得不见。”

见她能有什么事关国事?苏明珠微微皱了眉头。

“随州水灾,厉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想来随州亦不可幸免。”

苏明珠疑惑抬头,便看见赵禹宸低了头看着她,一双星眸清澈闪亮,仿佛早已将她看透了一切似的,声音既清且亮:“明珠,你既说过自己上辈子患有心疾,那你可还记得,你上辈子里,此间没有的防疫之法?”

苏明珠的眸光猛地一颤。

第89章

说罢了这句话后,看着明珠面上毫不掩饰的惊诧与动容,赵禹宸放在案下的手心便缓缓松了开来,他的嘴角轻轻抬了起来,面上便带了几分早有把握的神色:“你知道。”

他果然料的不错,在明珠的记忆里,他曾见过,挂在墙上的黑色匣子里一男一女不停说着什么疫情,用词口吻都似乎是很厉害,什么殃及颇广,百年难遇,那疫情也是以往从未见过的,十分厉害且要命、毒性极强,但说起伤亡时,他却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这么厉害的疫情,却只死了不过数百之数!

这样的数目,放在大焘,当真是一根汗毛都算不上,病倒了上千个,可最终却只死了百余人罢了,这也称得上什么“百年难遇”大疫情?

说句不好听的,当初文帝在时,按着宫中记载,只宫中泛的一场时疫,不到一月里,便亡去了百余个宫人,甚至于连几位体弱的皇子妃嫔都未能幸免。

但这等事放在大焘,也不过就是一桩小小的时疫罢了,甚至都称不上什么天大之事。

当然,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只想想两边的天差地别,他也能猜到,明珠上一世能做到这一步,也自有其中缘故,他并不求一步登天,那许多的防疫之法内,只要大焘能用得一二,便已是活人无数了。

更要紧的——

是以明珠的性情,必定不忍心对如此惨状坐视不理,而她一旦插手了,便休想与以往一般,接着在庵堂里与他撇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赵禹宸看着对面的苏明珠,虽然还在尽力的不动声色,但一双星子般的杏眸中,却仍旧忍不住的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

就在赵禹宸思量的功夫里,苏明珠也忍不住的咬了咬嘴唇。

虽然赵禹宸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她闻言之后,一时间却是当真说不出拒绝否认的话来——

防疫之法,她多多少少的,却是当真知道知道一些。

在她上辈子去世前的三四年里,她所在的世界正巧遇上了一场弥漫全国的流行性疫病,那一场病闹的十分的厉害,学校停课,工厂停工,不论身在何处,各种渠道都在议论疫情,处处都在传播防范的办法。

当时父母担心她,为防万一,又将她送回了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她住在医院之内,所感受的疫情便更加的真切。

并且,由于她当时长期在医院住着,家里请的老师自然就也专门来了医院上课,教她国文历史的是一位十分风趣的老教授,因着知道她这个学生的身体情况,并不像旁的人是为了考试升学,所以平常教学时也都并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看着她的兴趣,只为了开阔眼界,陶冶性情。

受当时周遭这般无处不在的氛围影响,教授便顺势与她讲起了历史上几次有名的大疫,讲罢之后,又和她饶有兴趣的分析了一番历史上大灾大疫,之所以都格外严重的原因,甚至最后还与她商量了一番以当时的情况,能使用什么办法最大范围的防治灾疫。

从前苏明珠听过就罢,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此刻听了赵禹宸这话之后,原以为早已经沉寂在记忆里的场景话语,便仿佛叫什么人忽的翻了出来一般,一句句都历历在目——

“以古代的条件,疫情这事,只能是可防不可治,已经病了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更要紧的,是要注意隔离防范,免得疫情再扩大。”

“若要防范,自然就要从感染源开始,你想想,这源头都在哪?”

“哈哈你说的不错,水源、垃圾、粪便,尸体,甚至动物蚊虫,都是传染源,孩子,你莫要轻视古人,古人并不愚昧,其实许多史书典籍上,只凭着一代代的观察和经验,便早已发现了这些问题和应对之法,只不过,条件所限,到底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加上不同朝代,朝政清明程度不一样,赈灾的组织力也各不相同,这就是另一回事……”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这不同的天灾,其实所出的疫病也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病,自然也该有不同的针对性方法,按着现在的分法,大部分都是肠道感染的传染病,呼吸道感染也有,冬天里,天寒地冻还好些,若是夏季天热,就更厉害……”

——————

“明珠?”

赵禹宸静静等了一阵,看着苏明珠低着头,面带回忆,神色恍惚,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忍不住的便开口叫了她一声。

苏明珠回过神来,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计较什么称呼明珠还是河清的事了,她想了想,便抬头认真问道:“这般大事,陛下……为何会来问我?”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某称程度上,也便代表着心内其实已经答应了,赵禹宸闻言,直起身,正色的看向她:“朕与你说过,在摘星台上,电闪雷鸣之间,朕忽的明白了许多事,此话,朕并非玩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朕之前问过你,你既然天赋异禀,胸怀锦绣,却是丝毫不顾天下苍生,只想着自个逍遥一世,白白虚度时日,也却非一句空话。

“难不成,你上辈子的人,便都是不事生产,胸无大志,一辈子只顾着自个吃喝玩乐的不成?”

当然不是了,别说苏明珠上辈子的世界还没能达到这个程度,就算是福利真的好到一定程度的地方,人也总是要工作的,顶多也就是有固定休假,五十岁往上就能退休而已,哪怕是在上辈子里,像她这样,不参加工作,只靠着父母的钱财支持碌碌度日的,也要被划进米虫的范围,是要被主流鄙夷嫌弃的。

叫赵禹宸这么一说,苏明珠一瞬间,只觉着格外有理似的,竟忽的叫她生出了一股惭愧自责来。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功夫,她便也忽的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他这是偷换概念!这是大焘!大焘,和她上辈子能一样吗?她上辈子是因为心脏病加上死得早,要不然,等到成年毕业之后,肯定也是要工作,多少创造一点社会价值的,可是这一次她活在了大焘,成了苏明珠,她怎么兼济天下?怎么参加工作?

赵禹宸可别说叫她忘了从前,勤俭质朴,贤良淑德,好好的相夫教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给他做一个众人称道的“贤后”就算是兼济天下了。

呸!那她宁愿老老实实的当一个米虫!

苏明珠一念及此,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一直认真盯着她的赵禹宸,就立即发现了明珠神色间的变化,他格外的机警,不待苏明珠开口,便抢在她之前安抚道:“自然,之前是朕有眼无珠,并不知情,便且罢了,但如今,既然上苍庇佑,叫朕知道了明珠你如此不凡,人命关天,朕此次前来,便是想请你出手,拯救灾民于水火!”

听着这么一通夸赞的吹捧,苏明珠闻言果然沉默了,顿了顿,她抬起头,终于问出了自个仅存的一个疑惑:“可是,陛下您到底知道了什么?我身为女子,久居后宅,又素来不通诗书,您到底又如何便这般断定,我有这份……惠及万民的本事?”

赵禹宸闻言垂眸,白皙且清隽的面上便露出一个满是少年气的狡黠笑意来,声音清朗:“朕乃天子,受上苍庇佑,许是祖宗庇佑,电光火石之间,便叫朕明悟了罢!”

苏明珠当然不会叫这么一句一看就是胡说的话便骗了去,她闻言皱了皱眉头,还欲再说些什么,赵禹宸却又立即起了身,从伸手的地上拿了什么东西,几步绕过桌案,行到了苏明珠的小案前,在她对面跪坐了。

“此乃从前朝起至今的几次大疫,朕叫人将每次受灾情形,与赈灾之法都一一挑出,集成一册,你可先看看,再瞧瞧可有需查缺补漏之处。”

赵禹宸将手上的一本册子放到了苏明珠的面前,看着她犹豫一瞬之后,终究还是伸手拿了起来,面上便不禁又是一软,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明珠!”

苏明珠握着这册子抬起头,因着赵禹宸此刻就在案前,与她不过一臂之隔,抬眼看去,她甚至能在他深不见底的星眸中清晰的瞧见自己的影子。

在这样的视线下,便连带着他说出口的话,都似乎显得格外真心:“明珠,朕只想你知道,赵禹宸如今已非昨日的愚昧之人,当今天下,只有朕,才唯有朕,才真正懂你知你。”

许是此刻的赵禹宸看起来实在的坦诚纯粹之故,听着这话,苏明珠的心下猛地一跳,借着又既酸且涩,只泛出一股说不出分辨不出的复杂情绪来,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躲开了赵禹宸的目光。

说罢这话之后,赵禹宸最后深深的看了苏明珠一眼,手心微微动了动,终究却还是收了回来。

都已到了这一步,不必急于一时,稳妥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