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宸批了半晌,大半都是乾坤独断,动手批了朱红,却还有少数几本都暂且搁了下来,决定改日便在私下里召见些官员,用他这上天所赐的读心之术辨明实情,再做计较。

“陛下。”

也是凑巧,赵禹宸这厢才刚刚搁了笔,魏安便立在门口的仙鹤献芝三足铜熏炉前远远的禀报了一声。

赵禹宸抬头,他这一日里,从魏安心里听到的除了杂七杂八的啰嗦琐碎便是各色各样的吃的,只听得他不胜其烦,因此这会儿便只由着他立的远远的,也扬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到午时,也该传膳了。”能到御前的都是有本事的人,虽然离的略远了些,但魏安却是回得中气十足,听的清清楚楚。

传膳?赵禹宸闻言心头一动,抬了头,便招手道:“你近前来。”

魏安顿了顿,缩着脑袋走了几步,才刚到了五步之内,聒噪的声音便立即响起:

【不是不叫咱家近前么,哎哟哎哟,到三步之内了嘿,我这还敢不敢走了?】

赵禹宸挑了挑眉,知道若不制止这家伙就能絮叨个没完没了,赶忙打断道:“你方才说到时辰用膳?”

魏安规规矩矩,回得四平八稳:“是,陛下今个可有想用的菜式?”

【按咱家说,今个儿这天,就该要一份黄黄亮亮的老鸭汤,配着酸萝卜一炖,又香又爽口,泡点汤饼,那个美的哟……哎?也不知今个有没有主子点这个,一会儿瞧瞧叫他们给咱家留一口……】

赵禹宸听着食指大动,便干脆点头道:“来一道老鸭汤,再上些汤饼配着,旁的叫他们自个看着办。”

“啊?”

这一次赵禹宸听到的可不是心声,而是魏安实实在在的惊慌震惊,他的嘴角轻抬,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促狭之意,面上还照旧装着一派威严,故意道:“愣着做什么?没听懂不成?”

魏安精神一震,点头哈腰:“听懂了听懂了。”

【哎哟喂,真的假的?这是怎么话说的,咱家居然和陛下心有灵犀一点通!】

哪一个和你这蠢奴才心有灵犀了!赵禹宸险些连面色都没撑住,忙又摆摆手:“行了,赶紧的去传,还有,不得近朕三步之内的规矩,日后也还照旧!”

【得,还得废嗓留神!真不知陛下这是哪来的怪毛病!】

魏安丧着脸去了,赵禹宸见状又看了几道折子,直到乾德殿里摆了膳,才又忽的想起了那几盆茉莉花,便又重新提了起来。

魏安反应很是及时,立在门口回道:“已问过了,说是共养了五盆,原本都送去昭阳宫了,只早膳后,昭阳宫的大宫女白兰又往花房里返了三盏回来,那管事偶然听白兰姑娘提起陛下精神不佳,又知道这茉莉安眠宁神,这才忙忙送来了乾德殿里。”

赵禹宸闻言却是越发疑惑了起来,白兰是苏氏身边自小待到大的心腹侍女,她的话基本也代表了苏氏的意思,什么瞧见他精神不佳的话,只一个白兰应该是不会多嘴的,多半是得了她主子的授意,再一者,他今早在去关雎宫的半路上,也的确是遇着了苏氏一行。

难道,苏氏是关心与他,却又不好意思明说,这才有意退回这茉莉花,好叫花房呈上来不成?

怎么可能!才刚想到这,赵禹宸却又不禁摇了摇头。

这般温柔细致且不居功的行事,旁的人都有可能,可苏明珠?赵禹宸几乎一声冷笑,他便第一个不信!想来,不过是凑巧罢了!

虽然心头是这么想着,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里在苏氏那边听到的奇怪心声,也或许单纯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叫人心烦的苏明珠,赵禹宸心下便不知缘故的烦闷了起来,连方才还浓郁爽口的老鸭汤也莫名的没滋没味了。

“剩下的赏你。”勉强又用了半碗,赵禹宸便对着魏安撂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搁了汤匙,起身净了口手,可心头叫这么一件事顶着,辗转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的一甩衣袖:“走,去昭阳宫!”

————————

宫中抬御辇的内监自是千挑万选出的好手,个个的身子壮实,步履矫健,加上昭阳宫已算是后宫里除了坤和宫外最好的地界,与乾德殿离得不远,不过一刻钟功夫,赵禹宸便已远远的瞧见了昭阳宫那鲜亮的匾额。

赵禹宸久不来昭阳宫内,一路上的宫女内监瞧见他都是又诧异又无措的慌乱请安,可辇上的赵禹宸却是面无表情,就这般进了宫门,径直停到了正殿阶下,起身之后,他微微抬了下巴,只是以眼神示意跟在他三步开外的魏安。

魏安格外知趣,在旁挺直了身子,看向了匆匆迎出来的昭阳宫大宫女白兰,扬声道:“陛下来了,还不快请你家贵妃娘娘出来迎驾?”

白兰福了一礼,似乎有些为难:“主子方才已经歇下了。”

魏安面上还有些迷茫,赵禹宸却是瞬间明白了白兰的意思,他与苏氏打六岁相识起,便知道了苏明珠有个用过午膳之后,就一定要好好的睡上一觉的习惯,她这人天性霸道,起床气还尤大,若是自个睡足醒来还罢了,可要是被旁人在中途吵扰,不管是谁,那都是一定要生气的。

赵禹宸还记得,当时他还问过苏氏,夜里且罢了,可你小小年纪,如何像那老者一般,偏染上了个非睡午觉不可的毛病?当时的苏氏闻言,却只仰着头说的一本正经:“好多年的习惯了,再改不得的,而且你不知道,我有心疾,一下子把我吵醒,我的心口受不了,要犯病的,很厉害的!”

要知道,苏明珠与他同年同月而生,满打满算也才活了不到七年,哪里有什么“多年”的习惯?更别说什么心疾,那就更是无稽之谈,苏氏的身体好的很,从没听说过什么心疾!

赵禹宸偏不信这个邪,过了几日,便半是凑巧半是故意的寻了个午后的时间去寻她,因他身为太子,苏家的侍女不敢违抗,就当真顺着他的意思去叫了苏明珠起来。

不曾想,苏明珠醒来之后却是大发雷霆,当着他的面便将叫她起来的贴身侍女红梅赶了出去,他劝了几句,苏明珠却分毫不让,连他也一并责怪,之后气性上来,甚至命人将他赶了出去,再不理会。

赵禹宸回宫之后也是气恼不已,两人就这般僵持了足有一月之久,最终,还是他学了“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自觉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挑了几个宫女送了过去,算是补上她被赶走的侍女,这事才算是过去,只是之后的侍女再多,她却只说半道来的总是与自小一并长大的不同,赶走红梅之后,直到现在,苏氏身边的亲信大宫女也只有白兰一个。

如今想来,苏氏这脾性,当真是天生如此!

回忆起曾经种种,立在殿外的赵禹宸犹豫一瞬过后,便毫不犹豫的挺胸迈步,越过满面为难的白兰,径直往殿里行了进去。

从前是他宽容大量,看在苏氏年幼的份上不去计较便,可如今他已是大焘天子,九五之尊,难不成还能如从前一般,对一个苏明珠处处退让?

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赵禹宸:朕现在是天下,难道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对一个苏明珠处处退让?

半年后——

赵禹宸(望天):哎!自家的媳妇,那能叫退让吗?你不懂!

第7章 午歇

记起前事,赵禹宸也觉自己从前实在是对苏氏太过忍让,这才将苏氏惯的这般无法无天,行事张扬,故而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决定进到寝殿之后,便先吩咐宫人把苏明珠叫起来,梳妆更衣都妥当后,先按着妃嫔的规矩与他请了安,再论其它。

谁曾想,龙行虎步,满面威严的赵禹宸才行过一个拐角,迎面便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一双闪着流光的剪水双眸之中。

本以为正酣然好眠的苏明珠竟是并不在床榻,而是只穿着一身半旧的对襟素罗裙,正蹙着眉峰,坐在拔步床上,面带疑惑往外看过来。

苏氏还未睡着?

才刚刚行到寝殿门口的赵禹宸脚步猛然一顿,因着午歇,苏明珠身上素净,面上也是丁点脂粉也无,正是碧华之年,出水芙蓉一般的好岁数,没了黛粉污颜色,失了威严,却反而露出几分熟悉的光华稚气来。

床上的苏明珠狐疑的看了看他,一手放下了刚刚编好的宽松发辫:“大中午的,陛下这是来干什么?”

准备好的打算被打乱,立在木槅门前赵禹宸张了张嘴,只好有些仓促的问起了他原本的来意:“朕,朕殿里新送了几盆茉莉花,管事说,原是你退回去的?”

苏明珠闻言一愣,立在榻前眨了眨眼,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赵禹宸这才发现他因全无准备,这会儿站的位置确实略远了些,并不能听见对方的心声。

在正赵禹宸犹豫着是否要再往前走几步时,面前的苏明珠便忽的开了口:“没错,那三盆开的不好看,臣妾瞧不上,便退回去省的浪费,这也不成么?”

伴着苏明珠的话语,赵禹宸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摆在昭阳宫寝殿内的两盆茉莉花上,的确,单看还瞧不出什么来,可与眼前的这两盆一比,果然眼前的绿叶更浓密,花杆更挺拔,就连花苞都更显饱满些。

如此说来,他殿里的那三盆,的确并非苏氏有心关怀不说,且还就是被她挑剩下的!

赵禹宸的面色忽的一白,彷佛被谁一巴掌拍了过来似的,声音都沉的好似能滴出水:“苏明珠!”

赵禹宸面上的怒气已经很是明显了,苏明珠诧异之余,想了想,便觉着在没弄清楚情形之前,暂且还是不要再招惹他的好。

不论如何,苏明珠都记着面前这个是一位地道的封建帝王,平日再是故意无礼,她也是有意识的踩在在底线范围内的,真把这小子惹急了,她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说,万一再给苏家再招来什么麻烦就是不孝了。

这么一想,苏明珠便打消了嘲讽抬杠的打算,只立在原地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用词恭敬,但面容冷漠:“陛下有何教训?”

赵禹宸看着这样的苏明珠便也是一愣。他与苏明珠自小相识,幼时自不必说,苏氏这人天生不知礼仪规矩二字怎么写,即便他身为太子,私下相处时也是随心随意,甚至有时还会与他生气呵斥。

只是等他略长几岁,就遇上了父皇病弱,他忙于朝政,便没空与苏氏多见,再之后他年岁更长,也隐约开始觉着苏氏这般言行无忌,的确是有些失了规矩,但他看在幼时的情分,却也是好言相劝,盼她悔改,谁知苏氏却是本性难移,非得不听,甚至故意一般的变本加厉,再加上他在朝中久了,也从父皇口中知道苏家手握重兵,不可轻视,更叫他生出了几分复杂。

就这般,时候久了,他自然便也失去了往日的耐性,也渐渐对这般粗俗无礼的苏氏生出了几分厌烦,只是因为时候不到,顾忌着苏家兵权,这才诸多容让,并未真的与她计较,只想着日后再做计较。

若不然,以苏氏的言行,莫说身居妃位了,只怕早该贬为庶人,罚去永巷!

可是不论赵禹宸的心里如何,苏氏在他的面前的亲近与跋扈,却都一向是放松且随意的,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的防范疏远之态。

看到这样的苏明珠,赵禹宸不知缘故的面色更沉,他紧了紧手心,误以为苏氏关心自己的隐秘心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张了张口,便只不甘示弱道:“一早一朵花都不肯让与旁人,结果不到半日便退了回去,你身为贵妃,如此任性自私、反复无常,如何收心服众,统率后宫?”

听到“不肯让与旁人”这话,今早才亲口给关雎宫里送了白玉莲的苏明珠瞬间恍然——

怪不得好好的说什么茉莉花,这是为了董淑妃打抱不平来了?

苏明珠一声冷笑,她一早因为看见他满脸憔悴,又听说茉莉花香能解郁安神,就巴巴的给他分回去三盆,可这会儿,苏明珠便只觉自个实在是太蠢,一派好心都简直是喂了狗。

不!还不如去喂了狗!

“不肯让人又如何?是我苏明珠的东西,我不乐意,纵扔了也不给她!”苏明珠黑亮的眸子直直的看向赵禹宸,眉梢上挑,一时间连“臣妾”的自称都忘了:“我天生就是如此,本也不稀罕什么收心服众,统率后宫,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您心疼董美人,外头许多温汤暖园,尽可满京里寻旁的茉莉花去,可我这几盏,就是不行!”

时下女子,皆以柔和谦卑为上,最要不得的,便是斤斤计较、寸步不让,在母后淑妃、命妇宫女们的宽和大度、温言软语里待得久了,虽然明知苏氏不用寻常女子,但此刻听了她这理所当然的霸道言语,赵禹宸却还是被什么噎到了一般猛的一窒。

可是回过神后,赵禹宸的怒气却是更甚,这世间谁人不知,能够统率后宫命妇的,唯有中宫皇后才最是名正言顺,说什么不在乎服众归心,其言下之意,已是摆明了她压根就不在乎位及中宫。

帝王之妻,皇后之位,何其荣耀?赵禹宸顾忌苏家,的确是不打算立苏明珠为后,但他不给是一回事,这会儿被苏明珠这般摆明了嫌弃,却是无异于将他这个帝王,将整个大焘的颜面都狠狠的踩到了地上。

像是被气的狠了,赵禹宸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微微垂眸,声音冷峻:“苏氏,朕看在苏将军为国杀敌的份上,已对你诸多容让,是盼你能迷途知返,到头来,你却是怀恶不悛,变本加厉!如此看来,倒是朕错了。”

看着这样的赵禹宸,苏明珠知道今日恐怕是无法善了了,她抚抚鬓角,便也干脆站起身来,只等微微昂了下巴,等着对方开口处罚。

苏明珠在这边严阵以待,却不知赵禹宸开口之后,一时间却也陷入了犹疑,历来宫妃受罚,轻则禁足思过,重则降位罚禄,再厉害了,便是直接领了皮肉之苦丢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可偏偏梁王对苏家早有拉拢之意,苏将军又还在西北抗敌,对苏明珠罚得狠了,传出去只怕会寒了臣下的心,可罚得轻了,却又实在是放纵她日后越发肆无忌惮!

看着面前毫无配饰,显得好似比实际要小了好几岁,更像是记忆中初识模样的苏明珠,赵禹宸的心头便忽的一动,垂眸道:“既如此,朕便罚你亲抄《女则》百遍,百遍未完之前,由龙羽卫守了宫门,再不许你出门一步!”

赵禹宸还记得,苏明珠自小便最厌《女则》、《女训》,莫说学,素日里便是听都不愿多听一句,且她天性不乐意在屋子里长久闷着,叫她亲手抄写百遍,否则就不许出门,这般两厢齐下,当真比贬了她的位分还要更叫她难受一些。

果然,苏贵妃闻言,面色就猛然一变,眼眸亮的惊人,只差能喷出火来。

赵禹宸见状很是满意,按理说,责罚已下,他便可以转身离去了,可是临走之前,他记起自己的读心之术,却是颇有些想知道苏明珠听了这责罚,心下是否会当真生出些许悔意?

因此他原本一扭身就能甩袖出殿,可犹豫一瞬之后,却偏偏举步右转,选择在殿内绕上一圈,走了屏风的另一头。

这么一绕,苏氏便已进在了他的三步之间,果然,刚刚靠近苏氏三步之内,他便如愿听到了苏明珠的声音:【算我昏了头才给你送花安神,以后谁再可怜你谁是傻子!】

赵禹宸的脚步忽的一顿,这么说,他那的三盆茉莉花,当真是苏氏有意送过去的?虽是好心,却也没规矩的给了他次一等的三盆……他背过身,心下一时间有些复杂,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否要略微宽待一二,下一句便又紧接着传了过来:

【呸!渣男,活该你被雷劈!】

赵禹宸几乎一个踉跄。

只叫你抄百遍,看来还是轻了!他咬紧了牙关,只走的头也不回。

直到出了昭阳宫的殿门,下了御辇,年轻的帝王还有些忿忿,他魏安过来:“送花来的花房管事是哪一个?”说罢,不待对方回答,便又恶狠狠的径直道:“罚他去太池挖泥!”

不论是谁,叫人挑剩下的东西,竟也敢送到他跟前来?当真是不长眼!

话音刚落,殿内忽的传来一道活泼甜软的女声:“是谁惹皇兄生气啦?”

赵禹宸闻声抬头,来人正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是母后肚中亲出的女儿——宝乐公主。

第8章 宝乐

看到来人,赵禹宸面上的怒意瞬间收了起来,只换成了逗弄孩子般的笑意:“原来是宝乐。”

当初先帝子嗣艰难,继位多年却都后继无人,因此赵禹宸的虽然生母位分卑微,但传出孕信之后,却也得了满宫重视,立即便升了位分,搬至坤和宫养胎生养,之后果然一举得男,只是他生母却出血不止,没能活下,他便顺理成章,被记进中宫方皇后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