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这或许会为你带来麻烦。”

他神情沉静,语调温和,任谁来都会觉得这是一位风度与品性俱佳的无双名士。齐漠的第六感却偏偏让他从中听到了一点冰冷的审视味道。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齐漠却下意识开口:“因为是我连累了你。”

话出口他一僵,几分钟前还在想该怎么对心上人好,转头嘴巴就管不住自己撒了谎,怎么办?

不行,他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只要不叫阿琰发现!

于是他开始掰:“我家里面不大太平,因为家产的一些事……”

感觉实在是对心上人骗不下去,他含含糊糊迅速总结:“本来目标是我的,你只是被波及了,我很抱歉。”

萧琰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他掩在被子下的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而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被忽视的地方。

他辗转征战十多年,掌心早就被马缰绳和兵器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又怎么会是如今这样柔软脆弱的样子?

手指也比他自己的短了不明显的长度。这是怎么回事?

返老还童还是借尸还魂?

因着面上冷静心里杂乱,齐漠的说辞和他有些心虚的语气很说得通,倒成功让浸淫权谋近二十年的萧太傅此时信了六七分。

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撒了谎,齐漠心虚得很,也担心打扰萧琰休息,很快就出来了。

但他没有离开,守在门外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现在齐漠依旧感觉不真实,他从来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重生这回事,而他能有这样的好运气遇到。

掌心盖在湿润了的眼睛上,上辈子的事情从眼前一一掠过,曾经混不吝了二十多年的齐漠由衷感谢老天,让他能有机会和萧琰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开始,能再次看到于三十二岁正当盛年时永远闭上了眼的人。

只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苍天待他不薄。

而病房内的萧琰垂下眼睫,将碎瓷片丢入床下。罢了,他既非圣人,也非大贤,却能从死而生,也算偷天之幸。而后抵不过身体的自我修复,慢慢进入睡眠。

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是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他这一觉终于不再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是他带军出征,于旷野外仰望苍穹,只是这场景渐渐如水墨画晕开消失了。

第二个梦是很多段记忆,属于身体真正的主人,萧澜的记忆。

第三章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萧澜。今年十八岁,父亲早亡,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

萧澜的妈妈在三个月前被检查出了肿瘤,十八岁的少年为了给母亲凑医药费放弃学业,然后在一次去打短工的路上被星探看中,成功成了娱乐圈里头一个三十八线都算不上的小明星。

萧澜容貌与这个年纪的萧琰有七分相似,按说当年十八岁的萧琰能叫误入他山中隐居之地的大将军方羲脱口而赞“玄远冷隽,此世外人也”,萧澜也应该不会太差才对,毕竟娱乐圈尤其看脸。

但事实是萧澜已经沦落到跑龙套的机会都不常有了,为了维持母亲的医药费,他每天要做五份工作,累得一沾床就能睡着。

这其中自然是有小人作祟。

萧澜一个没怎么经过事的小孩儿对一些阴私手段怎么弄得明白?就算因为家庭,多了些防备心,也只是勉强让经纪人没能成功把他送到投资商床上。

萧澜也觉得大概是自己的“不识趣”,让公司放弃了,老老实实跑龙套做兼职,给妈妈攒医药费,不求演戏出名。

萧琰以他的视角浏览这些事,却很清楚不仅仅是经纪人的原因。

萧澜不明白自己的价值,他这张脸,就算不化妆,也足以掠夺走观众的目光。哪怕不真正花资源培养,让他去一些三流综艺里当花瓶,也能给公司挣钱。

而之所以会被放置到得去跑龙套,主要原因还得归功于和他同期签约的一个人,费函。

萧琰对娱乐圈和明星一知半解,但若论看人,十个萧澜也未必能及得上他。

有的人摆温和笑脸,作友善模样,未必是真想同你好,费函就是如此。他在公司和萧澜之间挑拨是非,在同期艺人中拉帮结派,催长其他人因为脸而对萧澜起的嫉妒,再怂恿他们夺走萧澜为数不多的机会。

这些手段不是萧澜记忆中的东西,是萧琰猜出来的,或许有出入,但应该差之不远。

像这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人,萧琰见过太多。对于他来说,这些人大多时候甚至比食古不化、有德无能的人更好用。

无论是做刀还是用来杀鸡儆猴,总有其本身价值。

而萧琰现在成了萧澜,梦境还没有结束,他思忖着该如何把费函“物尽其用”。

萧琰并不暴戾,但他既然用了萧澜的身体,收拾费函虽然不能作为交换,但也可略做报答。

把这件事放在一边,土•古人•千年前•包子•太傅略略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高楼大厦、飞驰的汽车和民众三三两两逛街的画面。

良久,当记忆播放到尽头,漂浮在萧澜记忆海洋的魂魄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叹息一样说:“盛世太平……”

弄清楚状况后,他想起刚刚那个被自己西胁迫却反过来安慰他的年轻人,真正进入沉睡前想道,下次应当对他致歉。

但再次醒来,他没有等到那个年轻人,而是等来了一个电话。

萧澜用的是老式按键机,他摸索着按键,依据记忆接通了电话。

“萧澜啊,你家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不是叔不通融,你也知道当年你爸走了,是叔帮着你们娘俩操办丧事,里里外外都搭了手,让你爸走得安安心心。你家要摆摊做生意叔也爽快借钱,但你妈这病实在——你也知道,这年头哪家钱是大风刮来的?”

“晒干的大米一斤也就一块钱,辛辛苦苦忙活一整年,不定能存下所少。你哥这不是又得上大学了吗,学费我勉勉强强凑齐了,原来还想给他买个琴,就是你以前弹的那个,可太贵了,他心疼我,硬是说没有兴趣,不想学。我这做爹的心里能不心疼?”

电话里的人还在说,萧琰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人。

他一哂,对电话那里还在念叨的“你也得体谅体谅叔”不置可否。

这个人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但也每一句都有隐瞒。

杨母出身书香世家,娘家因为动荡落魄,后来嫁给了在下乡的时候对她很关照的萧父。华国农村制度改革后,按人头可分到土地使用权。但萧父不忍心温柔美丽的妻子跟自己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地给亲戚种,趁着改革的浪潮,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进城打工去了。

他也确实有天分有魄力,从给人打工,到做小摊贩,再到盘下了个店面,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

但这时候,萧父病倒了。

来势汹汹的病魔先是耗空了这个家庭的存款,然后一步一步的、拖垮了它。萧父的病最终仍旧撒手而去。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只除了因为他念着妻子儿子一力阻止留下的钢琴。

这钢琴还是杨母当年说起妈妈小时候曾经教她弹过,希望将来要是有钱了,想送儿子去学后,萧父什么也没说,但咬牙起早贪黑,终于攒够了钱,拉回了一架钢琴。

童年的记忆对于萧澜来说是不愿意回忆的惨痛伤口,杨母也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说太多东西。因此他一心以为这个张叔是个热心肠好人,帮了他们母子,没注意到那十多亩从亲戚那儿转到“张叔”手里种的地。

杨母这十多年再难都没回过村子,就是因为这件事引起的亲戚不待见。

电话那头的人还在捏着为难语气说话:“小澜,你看。弟妹病了,我也做不出逼你还钱的事儿,寻思来寻思去,你能不能把你那琴送你哥?”

绕来绕去终于露出了目的,萧琰车祸后遗症来了,头有些晕,还有点犯恶心,但很有耐心,“你可以问妈。”

“一个琴你也能做主嘛。”

“做不了。”

那头声音一噎。

讪笑着说:“你妈现在正病着,哪能用这事儿去打扰她?”

萧琰没有回答这问题,转而道:“我打算把房子卖掉凑手术费。”

这下“张叔”是彻底把钢琴的事儿抛到脑后了,急切地追问:“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叔跟你说现在卖,你又不清楚市场,百分百亏。要不——叔帮你打听打听?好歹有熟人,不会遭人蒙骗”

萧琰哂笑一声,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

转头按照记忆里的号码,给杨母打了电话。编了个接到了工作,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的理由,以免杨母发现“儿子”瞎了,被刺激到,又提了提“张叔”的电话。

杨母沉默几秒,再开口声音里压抑着明显的怒意。

“有些事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十五年前他张树被赶出家门,是你爸借给他一千块钱做路费,好进城找活儿干,后来从来没提要他还。你爸的丧事他是搭了把手,可我把家里的地给他种了,没说一分钱。”

“这回妈原先想做生意,是找他借了两万块钱,可家里老房子说好了抵给他,算一万,剩下的一万老房子周围了那几颗七十年桂花树来抵押。”

“咋们家不欠他什么!”

杨女士急促地喘息,萧琰开口,带着安抚人的语气:“我没有被糊弄,不要生气。”

“那就好。”杨女士语气疲惫,“这些事我原本想着你还小,没多说,但早知道还不如早点告诉你。以后他跟你说什么听着就是,别应下。”

萧琰:“嗯。”

杨女士:“在外、在外要小心谨慎,妈不求你出人头地。”

殷殷叮嘱,一片慈母心肠。

萧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自小身体不大好,又为了避开朝堂争斗长居山中,与都城相距遥远。可每一年,哪怕道路迢迢,风雪相加,顾夫人也总会来看他,陪他度过元日。后来都城被叛军攻破,父兄横死,顾夫人拔剑自刎前还要叫忠仆伪装趁乱混出城去,告诉她的小儿子,让他不要回来。

闭了闭眼,萧琰压低了声音,让冷漠的声线带上温柔的错觉,“好,我知道了。”

这通电话刚结束,又一个电话接进来。

“萧澜你哪儿去了!”

“算了,本来说好给你的那个角色没了,你自己待着吧!”

电话只剩下嘟嘟声。

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的齐漠适时进来。

他手里重新提了保温桶。

“鸡丝粥,刚刚熬好的,你这两天只能先吃点清淡的。”

在床上架好小桌子,又把粥舀出来盛到碗里,布置好筷子。粥齐漠是按萧琰上辈子的口味买的,食园主厨操刀,用小火砂锅慢煮,一出炉就送了过来。

萧琰微愣,过去几十年,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自来熟”。

回过神来后,他说:“如果可以,我想见见那位受我牵连的先生。”

齐漠一僵,他去哪里再变个自己来?

其实齐总心里也清楚,找个人来把阿琰糊弄过去不难,可他就是不愿意。

凭什么让别人来阿琰这里领他的情?

做梦!

他只好继续含糊道:“已经走了,不过他真没什么事,你不要觉得内疚。”

萧琰无神的双目注视着齐漠,在心里勾画出了这个年轻人的些许剪影。

年轻、意气、骄傲、正直。

不得不说,萧太傅一生看走的眼,大概都在齐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