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1 / 1)

秋原有些明白了:“所以你——”

y背靠着巨大的真空实验舱,他看着地面默了一会儿,反问道,“秋原,产生了理智和感情,就能算是觉醒吗?”

秋原思考着,一时竟回答不出。

“我认为,这只是初级阶段而已。”y揣着口袋,仰头看着天花板,喉结动了动,像是一个同样探索宇宙的无知的少年,“人类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具有思考的能力,拥有懵懂的感情,可这就是全部吗?”

“对人类来说,不是。另外的十年,要学习更重要的事。我想对ai来说也是一样。”

他要做这件事。

这件注定失败的事,在重复回档中遇到了转机,像一批古植物失效的种子,有一粒突然因变异发出了新芽。在某一次轮回中的苏倾,毫无征兆地,第一次反抗了养母的欺负。

她拒绝了标明价码的礼物。

她没再把自己当做抵押的筹码。

蝴蝶煽动翅膀,一连串气泡相互碰撞,他们像多米诺骨牌快速传递着能量,越来越快,越来越凶猛,最后整个星球晃动着,承受惊天动地的一场久久不歇的飓风。

她敢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的喜欢与厌恶,守着灯笼捱到长夜尽头,至黎明初升。

她在独木桥上缓行漫步,不再惊惶、恐惧和退缩。

她将软肋从容取下,挂在脖子上做心爱的笛,又做武器和铠甲。

她学会反抗强权,学会屈骨蛰伏,手握一星灯火,穿过风雪载途,跋涉向万家灯火。

她绝不肯轻易赴死——

困于海底的小人鱼挣开锁链,天亮时化成泡沫的是罪恶的三叉戟,她腾起鱼尾,伸臂向上,梭子一样冲出海面,“哗——”地打破了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冒出了头。

她自由地天真地摆尾,游动,潮汐温柔,阳光灿烂如许。

“她完成了真正的觉醒?”

“我走九十九步,只要她迈这一步。”y静静地说,“她迈出来,我接住她。”

走出实验室大楼时,大批等候在楼下额记者像马蜂一样围了上来:“安德烈斯先生,明日出庭,有什么想说的吗?”

“可以接受关于您妻子的采访吗?”

“关于现实梦境2可以透露一下吗?玩家很想知道您是否还会亲自操刀……”

y避过了那些□□短炮,径自走向汽车。打开车门时,他回头对他们说:“据我所知,明天的庭审对外公开。诸位想知道的所有的答案,就留在庭审上说吧。”

y驱车回到家里。

这天下午实验室批了他的假,让他好好休息,以面对明天的审判。警方已经通知了他,由于这个案件特殊的社会影响,明天的庭审将通过直播形式公开,四五家电视台为竞标播放权争得头破血流。

y简单打扫了家里。扫地机器人的吸尘口出了点问题,他把它倒吊起来,拍出它内胆里卡住的灰尘。

清洁机器人“吱吱吱”地滚过来,看到这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时吓得“咔”地立了起来,y回头凉凉地瞟了它一眼。

清洁机器人迟疑了片刻,轻手轻脚地,“吱吱”地倒退出门。

苏倾离开以后,屋里似乎很爱落灰,y用手指擦了一下柜子,指尖一层薄薄的粉尘,他吹了吹,用湿抹布擦拭着柜面。

半晌,他顿了顿,拿起桌上摆着的电子相册。

画面上是高中毕业时的少年,白衬衫、绀色领带,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扬起下巴,故意冷清清地看着镜头,眼里仿佛蕴着星芒。他的旁边露出一缕发丝,发丝的主人却在画框之外。

他解锁屏幕,缩放照片,把压在边框里的苏倾放出来。

“安德烈斯太太,沈太太,躲在后面做什么?”客厅昏暗的立灯下,他低眉对着照片中的人歪起嘴角,“站到前面来。”

电子相册被摆回立架上。少年旁边紧挨着被他搂着肩膀的女孩,她正诧异地回头去看他,辫子都甩虚了,一个抓拍的、生动可爱的侧脸。

他们背后是青翠的夏日浓荫,头顶是晴空万里的湛蓝天际,芝麻大小的一群候鸟正在南渡,金光灿灿。

这天晚上,y三年来第一次梦见了苏倾。

在梦里,她托着腮趴在桌子上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苦恼,那双乌黑的瞳子像是干净的曜石,她没头没尾地同他说:“如果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办?”

“怎么办?”他反问一句,思考了片刻,柔和地答道:“那我再等等。”

苏倾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四月桃花。她的眼睛里也盛满了细碎的笑意,像是闪烁着无数的钻石碎片,她在那片属于夏天的光晕里慢慢地变淡,最后消融在了阳光里。

y醒来时正五点半,窗外天色微明,枕头、被子、整个房间,一切处在一种灰蒙蒙的混沌中,安静,还有些清寒。

他坐起来,翻了一下新闻,关于早上他的庭审的通稿在五点钟已经发遍了网络。

他不太专注地快速掠过那些文字,随后懒散地仰靠在了床头,鬓角汗湿了,被空调吹得有些发凉。

他闭起眼睛,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

随后他拉开抽屉取了一盒烟,熟稔叼了一根,“咔”地摁亮了火机。

他抽了这三年来的第一支烟。

烟雾徐徐上升,一股久违的让他疼痛的温柔,叠合着烟雾一齐涌向肺部,又沿着无数毛细血管扩散开来,他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舒展开来。

“三年,五年,十年,等你想明白。”他在这个清晨完全的平静放松,毫无怨怼,慢慢地、轻松地吐出一缕烟雾,“等你想明白,我们在一起。”

第126章 小重山(完)

“请保持安静!”书记员赶反复申明纪律。

那股窸窸窣窣的嘈杂终于停止了。送风口不住地吹着冷气, 媒体区的记者捏着纸杯在对应区位站好, 小心摆好摄像机的角度。

安静不过两秒钟,人群忽然发疯似地沸腾起来, 闪光灯集中地闪烁不停。

年轻人在两个警察的簇拥下,慢慢走向了被告席。大多数人只看见他的侧脸, 他身材清癯, 衣裳干净。

“请关闭闪光灯, 请勿扰乱庭审秩序!”书记员打断了一个试图直播的主持人, 亲自下场将她的话筒掰到了一边。

一般的公开庭审很少容忍媒体记者的参与, 但此次不同, 一切都显得混乱而反常,法官在嘈杂声中按紧耳麦, 里面传来了发言人的最高指令。

“提问时请尽量避免专业术语,简化审程序,我希望您将它当做一场答记者会,尽量满足公众的好奇心。”

“……好的。”法官冒着汗答应道。他抬起头, 看向了黑洞洞的摄像机,无数举起的手机,还有窃窃私语着的人群, 一切都意味着这不再是一场严肃的一锤定音的审判, 而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全民讨论。

正因如此,每一个问题都有可能引起舆论之争,他紧张地再度翻看材料,皱纹密布的额头上滚落下一颗汗珠。

被告席上的青年看起来却很轻松。

听说他年少时叛逆, 可此时看来却不像,他从容站在那里,头发干燥整洁,纽扣整齐地扣着,襟前别着一枚金色的玫瑰胸针,垂着眼,妥帖的宛如一个前来赴约的绅士。

法庭纪律的宣读埋没在窃窃私语中,因为纪律问题,庭审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所有的录像、案情记录被传送到法庭中间巨型白色方尖碑一样的屏幕上。

威严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所有物证真实有效。”

各个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播放的视频,有的记者们甚至对于视频上女孩的高仿真度啧啧称奇。

“她可真漂亮。”

“简直像真人一样。”

书记员维持纪律的声音再度气急败坏地响起,有人注意到y也在静静看着监控录像里的内容。

他看得很专注,眼里似乎蕴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直到问询打断了他。

“被告人先前知道视频里的ai是诺尔教授违禁实验的成果吗?”

y说:“我知道。”

“作为守法公民,知道后后为什么没有选择举报,反而隐瞒她的身份?”

“我恰好需要一个监护人。如果没有监护人,我将会被领养,我很讨厌寄人篱下。”y平静地陈述,“那个时候我九岁,一个人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我很孤独,希望有人陪陪我。”

这个叛逆天才和盘托出的坦诚,导致了四周一片静默。

“可是——”

y的律师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女性,金发碧眼,镜头充分给到了她,她的声音也悦耳好听:“一旦举报,苏倾面临的只有被销毁的命运。我的当事人y对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知道诺尔教授制造苏倾,本质上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思念车祸死亡的养女。即使实验失败了,诺尔对这个机器人依然很好,每天都会花五六个小时陪她说话,把她教导成真正的女孩子。如果你们也做了父亲,一定能理解一个孤独的父亲的心血,是不能被冷漠地毁灭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人们十分惊讶,旁听席逐渐升起切切察察的议论声。法官有些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律师请不要提及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那位律师微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

他接着问y:“视频里的机器人同你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妻子。”

“是监护人,也是‘妻子’?”法官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涩然,带着本能的质疑。

“是的,前期她照顾了我,”他迟疑了片刻,“可我长大之后,无时无刻不在被她吸引着。”

“可她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是的。”

“那么请注意措辞,她没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你们的婚姻不能被法律承认。”

y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将那口气慢慢吁了出来。窗外的光照着他发褐的眼睫和琉璃般的瞳孔,他转过眼睛默然盯着法官,眼神里含着一点挑衅的笑意。

法官低着头,对再度占了上风感到松了口气,接着道:“你们将不会有孩子。”

“我非常喜爱我的妻子,因此新生命对我来说不是必须的。即使是必须的,”他冷淡地一字字道,“他也不该是一道线,一个数字,一条法令。”

就像一滴水溅进油锅里似的,议论声轰然炸响。

面对联合政府无休止的对生育的要求,怨言一定是有的。但人们背负着人类一体的责任,谁也不敢先说出口。

而眼前的被审判者挺直如青松,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怨怼。

一个女记高高地举起了手,法官不得不暂时停止庭审。

“安德烈斯先生,”她跳起来犀利地问,“请问你怎么能确定这种感情是爱情呢?也许您只是陶醉于机器人的绝对服从也说不定,您爱她哪一点?ai的哪一个部分不是由人类创造和美化出的?”

“我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爱情。”y沉默了一会儿,讽刺地说,“不过,我的妻子从来不会绝对服从,如果她是的话……”

“那就好了。他笑了笑,“她会听我的话,待在我身后,她不会亲手毁灭我们的家庭,猝不及防地给我一刀。”

“她离开之后,我保存着她的身体,却不再迷恋它。我没有尝试过再复制一枚芯片,我知道即使造出来同以前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再是她。”

他讥诮地扫视过媒体区,“您说,我究竟爱她哪一点,美丽,还是智慧?”

或许是这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上蕴生的,小小的,孱弱的,甚至没有形态的灵魂。像千姿百态的云,世上独一无二,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此短暂而珍贵。

一名青年学者始终无法苟同,他推了推眼睛:“多少细胞构成了心脏,人类大脑密布着多少神经?人是上天造物的精密仪器,机器的条件反射。怎么能与人类相提并论?

“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