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这样活着,难道真的错了?

“你不甚珍惜的这条命,其实宝贝得很。”邪神嗤笑,“竟有人以饲魂禁术祭我,换汝命回春。”

苏倾仰头,黑色眼瞳震颤,好似什么也没听进去:“谁?”

“你猜。”

“死而复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邪神语速加快,回声相碰,宛如一连串的咒语袭来,打在她心口,“我既受饲,那就放你入六道轮回,至于你这空缺,就由献魂人……”

少女方才那如一抹将化夜露的凄弱身影,忽然间强硬地挣扎起来:“邪神在上,自有权威,我命如何,应当早有决断。”

“你以为捧我就行?”邪神的语气乖戾,泄露了一丝怒火,“此人以邪法强入地狱,如此盛意,若不满足了他,岂非强人所难。”

苏倾叩得更加决绝:“我愿意即刻入地狱,这人狂妄自大,尊神容他做主,岂不损您威名?”

沉默。

邪神没有出现。但天上地下,似乎到处是邪神的眼:“你偏袒他。”

刮骨的风吹得很冷,她的下唇微微发抖:“民女……不知他是谁。”

他独断,决绝,能将世间浮云,一把火点燃,再用冰雪小心掩藏。

这颗心硬如铁石,灼似星火,发现不了便错过,可是发现了,竟也难捧住。

天上浮现一颗幽蓝的星,一束光冷清地照亮她的乌发。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

星子慢慢地落在她掌心,竟然是个冰冷的环,只在底部灌注了一片幽蓝。

“你们既然都这样自作聪明,一起玩个游戏如何?”

“看清楚……这里面……女子命格类你,世世悲苦薄命。”

“此法器沉寂已久,若能逆天改命,将功抵过……”

嗡嗡的,无数声音交叠,听不清楚。

“记住,你为自己不择手段,人人皆可利用……”

手腕传来拉痛,钏儿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拉下来,转瞬消失在空气里。

“这是本钱。”

一阵眩晕模糊,随后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是清澈的水,一晃一晃的,慢慢没过少年的四肢,苍白的脖颈,漆黑的发丝飘荡在水面上,如同绽开了乌黑的绒花,他阖着眼向下沉,最后只剩下翘起的下颌露出水面,像是一座灰白的孤岛。

苏倾猛地睁开眼睛,背上的汗把小衣浸湿。

苏煜凑过来的脑袋猛地弹开,险些摔倒在地上。

苏倾坐起来大口呼吸,隔着衣服摸了摸了贴着胸口的冰凉圆环:“阿煜?”

天还没亮,外头的鸟已经开始叫了,不一会儿,山峦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鸡啼。

苏倾小时候和养母一起睡,长大以后就在苏太太房外铺了床铺盖,便于随时起来照看家人。苏煜越来越大,进出不方便,她每天晚上的衣服都是囫囵个儿地穿。

她定了神,扭过来摸了摸苏煜的脑袋,借着暗淡的光,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头上新冒的痘痘:“起这么早?”

“姐,我功课写不完了。”苏煜拽拽她的袖子,脸上愁云惨淡,“你帮帮我吧。”

苏煜对于学业没有太多兴趣,在学校也不大出挑,自打上学来,没有哪一次是不拖的。

苏倾微微笑了,声音压得极低:“你的功课我哪儿会做?”

“写字,写中国字你总会吧。”苏煜不耐烦道,“那老东西真把自己当回事,都什么年代了还把我们当印板使,抄不完还得罚站,我……”

“我帮你抄。”

“姐真好。”苏煜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刚要走,却被苏倾拉住了手臂,少女的一双眼睛在黯淡的夜里亮闪闪,盯了他半晌,仿佛犹豫在什么,盯得他发毛。

然后她说:“阿煜,姐姐不是白替你抄的。”

苏煜一怔,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要钱?!”

“嘘。”苏倾声音压得更低,“你想把妈吵醒?”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赶紧将半推半就的苏煜拉到了书房。

苏煜甩开她的手,眼神既讶异又嫌恶,瞪她的表情,简直像是被最亲近的狗咬了一口。

苏倾点亮灯,半开玩笑:“你同学都是免费给你做功课的?”

她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磊落。

“……”

苏煜的功课让同学代写不止一次,故而对于“不是白替你……”这样的句式非常敏感,刚才才会有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反应。

可是别人可以要求,她凭什么?姐姐帮弟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苏煜梗着脖子:“你是我姐,你还问我要钱?”

他声音一高,苏倾就有些脸红。她前世即使再拮据的时候,也没有为钱发过愁。

但是现在时移世易,她艰难的攒钱之路才开了个头,脸皮不能太薄。

苏倾抓紧时间翻看他的课本,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不将我叫起来替你写作业,我怎么会现在问你要钱。”

“……你缺钱吗?”苏煜反问一句。

忽然想起来自己问的是废话,苏倾不像他,她平日里是没有零花钱的。

鸡啼远远传来,一呼百应,再叫一遍,天就该亮了。

他烦躁跺脚:“你要钱有什么用?”

“妈过生日,我想攒些钱给她买个镯子。”

苏煜面色缓和了一下,还是不大情愿地嘟囔:“那你问她要钱买去,找我干嘛。”

苏倾“啪”地合上课本:“怎么能这样说。”

这些年来,原身哪儿像个姐姐,简直是家里的一房丫鬟,骤然拿出大姐儿的款来,还是有几分新鲜。

苏煜忌惮苏太太,低头嘟囔着什么,听不清楚了。

苏倾怕吓着了他,又柔声道:“我买了镯子,就说是咱俩一起送她的礼物,妈听了一定很高兴。”

对。妈一向疼我,一高兴,零花钱还能再加。

苏煜好像被她说服了:“那你要多少钱?”

烛光照在她的脸上,睫毛的阴影如同花须伸展,他往常倒是没有注意过,这双瞳子原来这样亮。

“十个铜钱。”

几碗豆腐脑的钱。苏煜没犹豫,把钱塞给她,长舒一口气往床上一躺,被子蒙住了头。

苏倾带着一点私心,如愿以偿地坐在弟弟宽敞的书房里,熟稔而小心地摊开纸。

油烟,皂角,都比不上这股刺鼻的油墨味亲切,她将鼻子凑近书页,慢慢地嗅着,仿佛闻到了悠远的松香。

苏倾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也不是全无用武之地。

谁能料到此时的学校仍在教着《左传》,而古文却已式微。

每天清晨苏煜的上学都是一场硬仗。因为他起得晚,起床气极重,捻起苏倾热好的小点往嘴里胡乱塞了两个,就要抓起书包往外跑了。

苏太太像个八爪鱼伸出触须缠住他,给他整理领子:“儿啊,在学校要用功读书。”

苏煜“嗯嗯”地应着。

“我们下九流从商的,不管再有钱,见了官老爷也要哆嗦。什么时候能考上个举人,也慰劳了你爹在天之灵……”

“妈!”苏煜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喊,“什么科举,什么官老爷,早就完蛋了!”

苏太太一怔:“阿弥陀佛,官老爷怎么能完蛋呢?”

“跟你说不清楚。”苏煜不耐烦地一推眼镜,甩开她的胳膊跑了。

“新裤子倒是合适。”苏太太心情很好,见了苏倾忙里忙外,心里涌上些愧疚,“过年都没给你裁新衣服,委屈你了,年底见了好料子,妈给你也裁一身。”

苏倾笑一笑:“旧的能穿。”

她这么一笑,苏太太就不吭声了,又打量了她几眼,那眼神里有几分独属于女人的窥探和意味深长。

防不住地,越长越标致了。

苏倾从老宅出门时,与匆匆赶来的信客擦肩而过。苏太太还未走出屋,声音已经响起来:“来来!快进来。”

家里种不了田,信客捎来的平京茶叶铺的抽成,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费。

苏倾小时候时常帮忙跑出镇子去取,自从苏太太烧掉了苏倾的衣服,这钱就再也不让她过手了。

这些钱对于孤儿寡母吃穿足够,苏煜每个月总有与同龄人相当的零花钱,而苏倾则一分没有。

苏太太的想法很简单,想要将她拴住了,就不能给她钱和自由。

苏倾站上石阶敲敲窗,隔壁家的大门打开,递出一盆满当当的脏衣服来,顶上拿半片纸隔出几枚铜钱。妇人怀里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孩儿上下颠着,笑道:“实在是忙不过来,辛苦你了。”

苏倾笑着摇摇头,将铜钱收进荷包里,抱着盆往溪边走了。

揣在怀里的荷包里沉甸甸的,发出零星的叮当声。

原身在家里养到十五岁,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注定是依附于别人的菟丝子,心里也从没想过离开。

就算换了芯子,她既吃着人家的,又怎好计较人家如何待她。

现在她能做的,好像只有尽全力攒些钱,以防有朝一日那个家,她再也回不去。

瀑布的水声越来越近,她在湖边蹲下,冷不丁有人叫她:“苏小姐!”

苏倾回头,一张堆满讨好笑容的陌生男孩的脸。

他瘦得像猴。眼一弯,年纪轻轻就拉出了笑纹。眼睛滴溜溜地转,两道精明油滑的光。

他眼角添了一道新鲜的疤痕,很长,蜈蚣一样。苏倾盯着它迟疑了两秒:“你……”

他笑得更灿烂了:“您忘啦,我们见过的,上次您把少爷救上来的时候……”

苏倾下意识向他身后看去。

瀑布下的大石块上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