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1 / 1)

“无论许衡玉想要做什么,陛下,他都留不得了。”太后柳眉一横,话语中已经透出淡淡的杀意。

她当初就想杀了许衡玉,总觉得留他到将来必是个祸患,但许衡玉有免死金牌,又没有犯下任何大错,赵函没有理由,便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动他,只是夺去了他的职位。

但到了如今这一地步,赵函眼中也闪过几分杀意。

可他想不透的是,许衡玉在先帝驾崩当日没有把遗诏拿出来,在他登基为帝时没有拿出来,在他削夺他的权位时也没有拿出来,现在这时候把这个风声放出来做什么。

许衡玉是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一放出来,他必然没有了活路。

一直观望局势的范琦同样被衡玉的手笔弄得有些糊涂,猜不透衡玉心思的他只能继续观望。

以羽林军逼宫,以先帝遗诏废帝,圈禁赵函以及叶太后。在叶尚书反应过来调兵遣将后,用虎符调动东大营的士兵,以谋逆之罪镇压叶党的反抗。

权谋之术得心应手,不过是天色一暗一亮之际,整个京城已经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直到上早朝,望着那空荡的龙椅以及站在金銮殿正中央的白色身影,还有不少人没有反应过来。

“先帝遗诏,命我另择新主,在择定新的帝王之前,由我监国。”他把那道先帝曾经交给他的圣旨取出来,递给站在文官一列最前方的范琦。

范琦早知衡玉定有后手,却没想到这竟然会是先帝遗诏。

范琦认真把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抬头,目光复杂望着衡玉,“这道圣旨,的确为先帝亲笔所写。”

手握先帝遗诏,他的那些行为即为清君侧而非谋逆。

既已监国,一国军政尽在他手,之前被中途叫停的新政改革也重新开始。直到这个时候,衡玉才完全暴露自己的势力与底牌。

羽林军为帝王亲卫,却早已效忠于他。所以当日他才会如此轻易就能软禁赵函与叶太后。

而叶党、范党中,不乏高官都早已倒戈到衡玉那里。

先帝一直担心他的安危,害怕一旦自己驾崩便无人护得住他。

但先帝从不知道在这些年里他手底下到底蓄积了怎样的力量。

也许……

衡玉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先帝是知道的,但他仍然在以自己的做法护着他。

“这一手,太漂亮了。”

范琦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精神劲越来越不好,太医那边一直让他静养不要操心。能放手的范琦全都放手了,唯独在衡玉的事情上,他总是忍不住让下边的人打听清楚,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要赞叹一遍。

从那道先帝遗诏身上,他终于想通衡玉为何要在叶家最鼎盛的时候出手清算叶家和陛下。

先帝尚在时,叶家就经常阻挠先帝的政令,逼迫当时缠绵病榻的先帝册立太子,多次冒犯先帝之威仪。

往复杂里想,去考虑政局,衡玉在那时出手的确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但若往简单里想,其实他的用意并不难猜。

——就像一个孩子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所敬戴的人出气。

衡玉监国之后,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推行新政,这一次他已经大权在握,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推行新政,所以他直接快刀斩乱麻,没有给那些世家贵胄太多喘息的机会。

宗室与世家俱恨他入骨,多次派人暗杀,却每每铩羽而归。

而来自衡玉的报复,却凌厉而有效。

暗杀不行,终于有人开始在舆论上制造声势。

首先是京城传出了攻击他的流言,不少戏剧以他为原型,讲的却是佞臣误国的故事。

衡玉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现在重归朝廷,忙着把之前被赵函等人喊停的项目又重新恢复,人手方面多做调动。

等他空闲下来,方才听说这些事情。

下面的人原以为他会动怒,但衡玉听闻之后反倒起了兴致,感兴趣地询问这些戏剧的细节,还挑了个空闲的午后去围观了那一出以他为原型的戏剧。

他坐在二楼,指着台上扮演佞臣的人,对着已经白发苍苍的魏贤感叹道:“这个扮演的人难道不该找个容貌更加俊秀些的吗,既然是以佞幸晋升,帝王也是更喜欢长得好的佞臣啊。”

帝王也是人,面对长得好的臣子心情自然也会更加舒畅一些,所以自古以来能成为佞幸的,少有长得不好看的人。

在台上扮演主角的人却是阴柔多过俊秀。

魏贤跟了先帝一辈子,先帝驾崩前早已赐给他良田宅子,足够他安安稳稳在宫外度过余生。

但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宅子未免寂寞,衡玉大权在握后便将魏贤接到许府中。

今日魏贤陪着衡玉一道出来,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笑了起来,“您就不担心这些流言会对您造成影响吗?”

衡玉指指自己,然后朗声笑起来,“我可曾误国?可曾媚上?那些人想得太简单了,对百姓而言,能让他们丰衣足食的人,他们恨不得立长生牌日日供奉。”

“我怎么可能失去民心,日后盛世在我手中开辟,即使史书称我一句幸进出身,判我蔑视君上皇权,也不得不致上华美辞藻颂我功绩。”

第二日,戏剧的热潮还没有能在京城完全铺开,关于衡玉这些年所做的许多功绩都一一流传出来。

惩治贪官,改革一些繁重不合理的赋税,清查隐田荫户,把那些被世家豪族以不正当手段夺取的土地全部重新分给百姓……

在他的运作下,不过短短半个月,这些消息就已经传遍大江南北。

他的确无窃国之心,但他需要民心,唯有民心所向,他才能一步步实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等这场舆论的对抗落下帷幕,衡玉方才去了柳苑见被圈禁起来,已被他贬为宁王的赵函。

赵函被囚禁在柳苑已经过了快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任凭他闹喊绝食,衡玉都不曾过来看他。直到意志磨耗,不像之前那样失去理智无法沟通,衡玉方才抽身来柳苑见他一面。

柳苑占地极大,这个地方本就是帝王行宫,衡玉只限制了赵函在外的自由,但在柳苑内,他吃喝不愁,想要去哪里都可以。

这还是自那日逼宫之后,衡玉与赵函第一次见面。

已经平静下来的赵函看到一身素服的衡玉,两只眼里终于还是忍不住泛起幽幽冷火与刻骨恨意,“许衡玉,你对得去父皇吗?”

“正是为了先帝,我才不允许你将先帝筹划了几十年的新政毁掉。”

“先帝孝期之时,后宫之中有宫女怀孕,太后娘娘得知此事立马将那位宫女处死,以免消息泄露。”衡玉望着赵函,眼底的厌恶再不掩饰。

太后处理得如此之快之狠,生怕这一消息泄露出去影响赵函的声望。

但问题是赵函的一举一动俱在他的掌控之中,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便对赵函起了废立之心。

“在孝期导致宫女怀孕,殿下,你的孝道呢?”

“殿下,我是为你好。这位置你不适合坐,就应该让其他人来坐。”

“你要改朝换代?!”赵函眼瞳一缩,若许衡玉要另立新朝,他这位曾经的帝王难有活路。

“不。”衡玉轻声道:“臣此生,永为赵臣。”

但,仅仅是这大赵天下的臣子,而不再是某位帝王的臣子。

“你就在这柳苑中了度此生吧,我不会杀你,以免无颜见先帝。”

赵函望着衡玉的背影,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慌,他强撑着的所有伪装终于崩溃,一个人在这水榭里痛哭出声。

衡玉听到身后的痛哭声,心底却不曾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先帝为把一个没有祸患的帝国交到赵函手上,尝试着做了多少努力。赵函却一再偏颇叶家。

后来他在孝期做出那样的事,辜负先帝对他的一派慈父之心。

他到如今幡然醒悟也已经晚了。

既然后悔,就在这柳苑之中用余生忏悔吧。

衡玉踏出柳苑大门,迎着那浩浩落日纵马赶回京城,马速极快,他身上的黑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新政的改革势不可挡,国家蒸蒸日上。

范琦已经做好了上书乞骸骨的打算,但他乞骸骨的折子尚且没有写好递上来,宫中就已经得知他溘然长逝的消息。

衡玉得知这个消息时翻看奏折的手微微顿住,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晓,直接下令命礼部尽快将范琦的谥号拟定,并按照臣子最高的规格赐下朝廷的葬仪。

范琦一死,内阁首辅之位就此空出来,以资历论,衡玉点了户部尚书为内阁首辅。

与此同时,衡玉也开始着手培养起新的一代帝王继承人。

先帝膝下成年皇子有五位,未成年的皇子也有好几位,衡玉最后挑中的人是一位美人所生的十皇子。

十皇子母妃位分不显,生下十皇子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了。

在皇宫里,没有宠爱不受关注的皇子注定生活艰难。衡玉时常在宫中,曾经与十皇子有过几面之缘,在诸位皇子中,他的性情以及长相和赵信最像。

而且十皇子现在方才八岁,正是最好去教导的时候。

国家的下一任帝王,必须认同新政,支持新政。如此他方才放心把这个帝国交托出去。

新帝十六岁举办大婚第二日,衡玉还政于他,毫无留恋。

同年底,原户部尚书、内阁首辅病逝家中,在点何人为内阁首辅时,新帝前去询问衡玉,“朕点太傅为内阁首辅可好?虽然太傅之前不曾入过内阁,但以太傅的资历,若任首辅一职定无人有异议。”

他眼中明显带着几分期待。

衡玉一怔,望着这个被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帝王微笑摇头,“陛下,臣不入内阁,也不会当内阁首辅。”

“为何?”入内阁任首辅,几乎可以说是所有文臣毕生追求。

衡玉终于把手边的书本放下,望着新帝,眉眼柔和说道:“因为臣曾经答应过先帝,日后要做他的首辅。”

新帝知道,太傅口中的先帝,不是那个已经被软禁于柳苑多年的废帝,而是他的父皇。

“太傅希望父皇青史留名,父皇定也希望太傅能够达到文臣最高荣耀的。”

衡玉却再次婉拒了他,“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陛下若觉得臣功绩出众,不如待臣百年之后,赐臣文正一谥。”

经纬天地曰文,守道不移曰正。

能被赐“文正”一谥的官员,生前必是德才兼备,恪尽职守。

新帝被衡玉一路教导,直到如今成长为一任合格的帝王,受他教导良多,这“文正”一谥,他的太傅自然当得起。

建平二十年,衡玉病重。

建平帝出宫去探望缠绵病榻的他,突然觉得岁月对太傅着实宽容。

自他被太傅牵着走出那个寂冷的章霖宫,一直到如今,这二十载岁月似乎从不曾在他的太傅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陛下已经成长起来,臣没有什么要叮嘱陛下的,只有一个请求。”

“先帝曾言,他在皇陵旁为臣留了一处墓穴。待臣死后,请陛下将臣与先帝葬在一起,让臣为先帝陪陵,全了臣与先帝这一场君臣情义。”

建平帝紧紧拽着衡玉的手,哽咽着应了一声“好”。

建平二十一年冬,一代权臣许衡玉病逝,陪葬皇陵,帝赐谥号“文正”,极尽文臣死后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