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1)

“属下还以为,还以为世子爷那一回用了,一时半刻的,舍不得丢开手呢。”那罗延讪讪陪着笑,往案边退两步,话里莫名酸测测的,不知是在替谁,晏清源双臂一展,便又是惯常的那副风流自赏情态了,眉眼犹带春、情:

“她么,有几分好处,我也想留一段时日,是她自己太不安分,这种女人,早晚是个麻烦。”

那罗延却不能认同,忍不住道:“那,”眼睛下意识往里一瞥,“陆归菀跟世子爷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世子爷还留在身边,”越说越是忿忿,“住梅坞就罢了,世子爷怎么能让她……”

“我说过,”晏清源似笑非笑看着那罗延,“不准你再拿陆归菀说事。”

那罗延一看世子那神情,脑中警铃大振,闭口不提,转而苦着个脸:

“属下刚想起来,陛下都下了旨意赦免家眷,李文姜来了东柏堂,好些人是知道的,这可怎么办?”

“什么时候,这样的事情都把你难倒了?”晏清源脸色一沉,那罗延也只是为了换个话锋,随口这么一说,眼见惹得他不豫,连忙改口重新说话。

因隔了几道屏风花架,他主仆两个说话声又低,归菀听得并不真切,再怎么努力去辨,除了一片人语,竟是一个字也没落到耳朵里去,她难免沮丧,眨了眨眼,等听见晏清源喊一声“菀儿”,慢吞吞走了出来。

灯花该剪了,归菀一人走到跟前,把绣着兰草的灯罩子取下,正要弄,晏清源把人一推,笑道:

“当你的大小姐去罢。”

归菀一时倔意上来,偏不肯,把剪刀重新夺回来,蹭到水泡上,五官跟着一挤,变了形,整张小脸可爱又可笑极了,晏清源两只眼睛里,尽是揶揄的笑意,分明一副看着你陆归菀逞能又出丑的表情。

对上他这双含笑的眼,归菀手中剪刀一滞,她真该就这么给他一记,戳出两个血窟窿来,可他的笑容偏又是这样柔情四溢,春风都不如,归菀瞧着他,呆了片刻,不觉中,已被晏清源接过,屋子里猛地一亮,眼睛先回的神。

归菀一时心乱,转身注了盏茶,默不作声在榻边坐着独饮了。

外头野风又刮起来,怒号不止,直撞门窗,这样的风,没个拘束,从山上下来,席卷过东柏堂,再往长街上去,一夜之间,就把整个邺城都刮的干燥透亮。

归菀觉得嗓子眼已经跟着发干了,索性多啜几口,晏清源冷眼看了半晌,这才笑着打趣她:

“临睡了,你喝那么多茶做什么?一来睡不着,二来多起夜,又扰的人也跟着睡不好。”

被他说的脸上又是一阵难堪,归菀把茶碗一搁,抿了抿发:“那我回梅坞去。”

抬脚就要走,早被晏清源眼疾手快,拦腰给截了回来,直接送到床上,归菀知道他兴头上来了,一双手已经开始扒扯自己衣裳,她无力说道:

“你轻些。”

说完抬手把眼睛一捂,不愿意再去瞧他的眼睛,没想到,被晏清源一根根掰开,被迫对着他:

“害羞是么?要么还用玉带?”

归菀脸上烧的难耐,应不是,不应也不是,晏清源就当她默许了,把个玉带朝她眼上一绕,打了个结,将人推倒在褥上。

可后续却没了动作,归菀只觉那低沉笑意远了,等半日,都不再闻声,终于忍不住把玉带解下,定睛一瞧,眼前哪里还有人,她把玉带往地上一掷,不解气似的,又下来踩了两脚,透过碧纱橱往外一看,晏清源不知几时坐到案几前头去的,手里正在提笔舔墨。

原是故意戏弄自己,归菀懊恼,可到底觉得蹊跷,这不像他,几时有过兴致上来还肯放过她的?归菀躲在碧纱橱后,一双雾沉沉的眼睛打量着晏清源,陷入了沉思。

直到那扇门,忽的一声巨响,简直是有人在外头把谁给举起砸了进来一般。

第86章 破阵子(13)

是出而复返的那罗延,捏了个粘满翎毛的信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明显是飞奔撞进来的,嘴里发干:

“晋阳八百里加急,有个信使要见世子爷。”

晏清源眉头微动,眸光一定:“带进来!”

信使一进门,晏清源一看,是个高鼻细眉的鲜卑人,着铠甲,佩环首刀,是个郑重打扮,同这人倒也有过数面之缘,跟在段韶身边的一个心腹,还叫的上来名字。

他目光寻到晏清源,立即行了大礼:“世子!”这双眼睛急切,却不失沉稳,晏清源目视那罗延,茶盏早递了过来,信使一面接过,一面道谢,飞速呷了口,不由自主搁下了:

“段将军带人已开赴邺城,请世子尽快动身赶去晋阳见大相国,将军之所以命我同信件前来,正是为护送安危考量,其他事宜,信件中都已交代清楚,属下不再赘述。”

那罗延早见机把灯芯子挑了一回又一回,又移过来次间一盏,屋里霎的雪亮,晏清源握拳抵唇,把信件一字字认真读下来,分明大相国口述,是李元之的笔迹,他半晌没抬头,站着的两个也无人出声。

晏清源蓦地把头一扬,看着信使,眉峰不经意蹙起:

“玉璧如今什么战况?为何信中没提?”

“世子不要问了,一切到晋阳再说。”信使回的干脆,避而不答,这个态度,饶是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的,自然,是大相国的授意,晏清源也就不再多问,把灯罩一揭,手一举,信件燃起,白纸和灰烬边际游走的那条流丽火线,晏清源手一撤回,便凋萎了一地。

“那罗延,你送阿尼陀去安置。”晏清源吩咐完,下榻朝稍间走来,归菀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晏清源知道她没睡着,盯着那个笼在鹅卵青绫被间的身影,出了片刻神,上前一卧,揉了揉她肩头,低声道:

“你这两日收拾下东西,跟我去晋阳。”

归菀一听,再不能装睡,撩了撩额发,起身坐了,晏清源顺势拿靠枕给她塞到背后,神情、动作都稀松平常的,归菀实在看不出端倪,可去晋阳,她又实在是讶异:

“好端端的,大将军去晋阳做什么?”

晏清源眉眼一活泛,对她露出个惯有的闲情笑容来:“散散心,你一直窝在东柏堂,不闷呀?我带你去太行山看看,好知道什么叫巍峨峻拔,眼皮子浅的南蛮子。”

听他说的轻松自在,还顺带嘲讽自己一把,烛光下看,晏清源的神情也当真是要去游山玩水一样,可方才那一声巨响还在归菀心里头久久不散,她遂也不点破,娇懒懒的:

“大将军想去散心便去,天那么冷,我要等开春了再出门,我这个南蛮子还不想眼皮子深。”

“那可不行,”晏清源笑拧了下她小耳朵,缠绵悱恻的个语调,“把你这么个美人孤零零放在这,我怎么能放心?”

归菀红唇微微一哂:“大将军去晋阳,再找个美人不就……”本是想刺他,话没完,觉得不妙,听起来像是吃味,又不知引的他多得意,归菀很明智的把嘴一闭,身子往下一沉,扯被就要睡觉,又背起了身子。

晏清源跟着压下,下颌伏在她耸起的肩头,已经不再是容她商量的语气:

“你当回事,不要到时手忙脚乱的。”

归菀一听,话也不应,肩膀头上紧跟一松,察觉到人去了,才翻过身来,侧耳听着外头风还在号叫,想着晏清源刚才的话,一时也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抱住了膝头,把脸往手臂上一贴,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脑门一激,披了衣裳,半趿着绣鞋就出来了。

明间里又没人了,烛灯还嗤嗤燃着,她想了想,刚推门走出两步,热身子被冷风一激,直打哆嗦,眼前一个黑影过来,直接撞进了怀里,晏清源忘记拿大氅,本该那罗延跑腿,他记起几件文书也该带上,索性自己疾步回来,同归菀撞上,一下便把个弱柳身躯顶翻在地。

借廊下灯光一看,晏清源随即把人拽起,见归菀绣鞋掉了一只,白嫩的脚丫子未着袜,他眉头一皱,倒也没责备什么,转而换成一抹戏笑:

“你还不睡?跑出来干嘛?”

说罢拦腰一抱,踏进门来,归菀下意识去搂住他脖颈,被暖阁的热流弄得脸上作烧:“我找大将军,你不睡又出去干嘛?”

不意被她反将一军,不带半点犹豫的,晏清源微微一笑:“长本事了。”他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她在打嘴皮子玩笑,被子拉过来,把人一摁:

“赶紧睡觉。”

刚把帐钩给她放下,里头伸出截皓腕,葱管一样的玉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晏清源一低头,对上归菀那双充满期待的柔情眼眸,心头不由得软下来,问道:

“你又怎么了?”

“大将军这么晚了要去哪里?我等你。”她这回倒没低头,只把个眼睫微微一垂,想要遮住羞红的一团晕子。晏清源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溜了两遍,似在探究什么,很快付之一笑:

“不必,你不用管我。”

归菀轻轻咬了咬唇,声音低如蚊蚋:“不,我要等你,我一个人睡不着。”晏清源一怔,不知道她忽然黏黏腻腻做什么,眼皮子底下,那双手还是没松,他只得攥住了,稍一用力,就给拿开了:

“我得回家一趟,你自己安心睡罢,我把秋芙叫来侍候你起夜。”

归菀猛地一抬眸,方才那几分羞涩慢慢隐去了,只剩个楚楚哀伤的眼神,一动不动看着晏清源,晏清源无奈一笑,伸手要揉她脑袋,归菀脸一偏,让他落了空,径自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热烘烘,漆黑黑的一片,再也不管外头。

晏清源走到屏风前,一扯大氅,把文书找出,回头再看一眼,大步出了屋子。听动静渐无,地龙烧的旺,归菀脸捂的简直害热病一般,这才慢慢掀开一角,瞅了瞅头顶那几朵刺绣,屏气凝神候片刻,又听脚步声传来,试探喊了句“秋姊姊?”,得了声应许,归菀一松,透过来口气,从床上一个骨碌爬起,问进来的秋芙:

“晏清源走了是不是?”

忽的又连名带姓这样称呼他,归菀莫名一羞,摸了两下脸,好似他就站在跟前又拿双揶揄的笑眼睨她一般,把那幻影努力拂去,对秋芙招招手:“秋姊姊,我有事要交待你。”

大将军府邸,早陷入夜的怀抱,除了巡逻的侍卫,连猎犬都入了梦乡。公主搂着梅姐睡的正酣,惺忪间被吵醒,一时间不知道是个什么事,一睁眼,就见个小丫头硕大的圆脸凑在眼前,吓她一跳,那小丫头却急道:

“大将军回来了!”

话音刚落,晏清源跨进来,一旁灵醒的丫头早上前来解氅伺候,倒是床上的公主激灵灵打个颤,脸上一白,把梅姐递给丫鬟,自己胡乱抹了两下鬓发,简单穿戴番出来时,晏清源在灯下已翻起了书,神色安然。

公主本吊起的一颗心,垂落几分,却不敢实实在在放回肚子里,命人给送盏热茶来,自己心神难安地在晏清源身畔坐了,两道惶惶的目光就开始在他脸上徘徊起来:

“大将军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妾不知你要回来……”

晏清源书也不合,只是一放,抬头笑道:“梅姐睡了?是臣扰到你们好梦。”

公主心里无端幽幽一酸,暗道你若天天来扰我们娘俩个,倒是好事,面上却不露半分,也知不是时候,正要在问,没想到晏清源也就随口一说,略过这节,对她道:

“臣过两日要动身去晋阳,家里的事,还劳烦你照应,这一回,我打算把那罗延留下,有个应急的事,你也有人帮衬。”

一听他这话,公主面色大变,哪里顾得上其他,情不自禁就去抓他的手:“是大相国不好了?还是主母?是不是玉璧打的不顺出事了?”

看她急上失态,晏清源反手覆住她手背,轻拍了几下:“没事,我就是到晋阳去一趟,邺城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说着洒脱一笑,“你还信不过我吗?”

公主把个脑袋一别,知道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不过肯宽她的心已是好的,对他虽有担忧,却也深知晋阳这一趟看来是必去不可,这时才念起他后半句,又慌上了抬起脸来:

“那罗延这些年一直跟着郎君,这一回,天寒地冻的,他得跟着,妾有事能去找二弟商量,大将军没那罗延照料妾不放心……”

她一面说,柔肠百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晏清源决定的事情却是不容更改的,只是含笑劝慰:“你操持好家就够了,我的事,我会安排。”

拗不过他,公主噙了泡泪,慢慢颔首,脑子里不禁就蹦出个人影儿来,挥散不去,她那目光在他脸上滞留不去,晏清源同她一对上,才躲闪了下,尽量把口气放的像是无心:

“大将军既去了,留陆姑娘一个人在东柏堂也不大好,不如,把她接到家里来小住一段时日,等郎君回来,再把人送回去。”

一点也不高明的试探,听得晏清源心中烦躁,也还得忍,手却不知不觉移开了,重新翻了页书,把目光投向书卷,头也不抬说道:

“操她的心做什么。”

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公主面上尴尬,一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僵持片刻,见晏清源目不离书,再一想那陆归菀便是在诗书上胜她太厚,两人倒能说到一块去……

不像自己,有一年,一阵杏花雨刚过,他立在树下,忽对着窗前正嘱咐丫头忙事的自己笑言句“应做襄王春梦去”,听得她呆愣半晌,茫茫然问他“郎君怎么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可他面上闪过的一丝兴味阑珊,却被她捕捉到了,想弥补都不成,眼看人转过身去,只留个秀挺背影,那股惆怅劲儿,几时想起,几时都清楚。一念至此,到底意难平,轻轻喘口气,又道:

“既然那罗延不去,大将军身边没个细心照料的,要不,让陆姑娘跟着大将军一同去,有个女人,多少能办点事。”

这一气说完,眼眶子酸的不行,不错目地望着他,晏清源神色平静,手指在书上捻了几下,似有所悟地一蹙眉笑了:

“唔,你说的,也无不可,我倒没想过。”

听得一阵晕眩,颇有弄巧成拙的意思,公主没想到他这正是顺水推舟的事,一时再不好改口,懊悔不迭,晏清源察觉到她情绪,心里一哂,又觉得可笑,把书一推,立起身:

“时辰不早了,休息罢,到床上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事。”

丫鬟把梅姐从暖阁里抱走,给两人腾地方,公主伺候他宽了衣,把靴子一脱,齐齐躺下了,晏清源了无动作,只是把手一枕,漫不经心道:

“有公主操持,臣走的没什么不安心的,只是又劳累你。”

公主等不来他,咬咬后槽牙,一个翻身,趴到了他胸膛上,低声道:“郎君怎么老一家人说两家子话,这是妾的本分。”

说的本分二字,晏清源倒想起一人来,哼笑一声,觉得怀中人温驯异常,柔婉得很,便伸手错过公主那枯硬的发,直接落在背上摩挲:

“人守的住本分并不容易,公主贤德,臣的福气。”

轻飘飘句无心称赞,叫公主有些羞赧,把身子不觉贴的更紧了,晏清源满脑子晋阳玉璧,不知她呢喃着说了句什么,手却在自己胸口有意无意地轻抚起来,偏又忸怩,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一时半刻的,分毫提不起兴致,声音里有意显出惫懒:

“睡吧,我明日还要见几拨人,后天就跟陛下辞行去。”

听的公主一声失落应下,晏清源想了想,心底叹口气,将她依依不舍移去的手又拽回来,在耳畔低笑说:“再晚些时候睡也无妨……”

外头熹微的晨光打进来,映得窗格那一片透亮亮,公主这一夜睡得极沉,起来时,身边早没了人,把目光定在合欢枕上愣了良久,猛地回神,一打帘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