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1)

秋风早掠过巍巍太行,吹的人间世一派肃杀,邺城的黄昏,即便还有余照未散,也是寒意刺面,晏清源把最新的军报一合,携着进了艺圃。

次间同稍间不过拿碧纱橱隔断,晏清源向来喜欢阔朗,本无隔断,归菀住进来后,才拿诸如屏风此类多隔出几间。

归菀正在次间靠窗的暖阁里,给他熏衣,托腮出了片刻的神,听外头一阵陆续的脚步声,都进了明间,她心口一提,把衣裳悄悄从熏笼上移开,轻手轻脚地贴上木雕格子架,那边的人声便清晰无二地传了过来。

人,她都不认得,声音自然也就陌生,除了偶尔插进一嘴的那罗延,能一下辨得出来。杂七杂八的,说的仍是玉璧战事。

“玉璧久攻不下,战事胶着,我的意思,是想劝大相国先回晋阳,花这么大血本打一个小小玉璧城,划不来。”这会子开腔的是晏清源,后面的,便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他们这一战,好似不太妙啊,归菀心中暗暗地忖度起来,打不下贺赖,晏清源难能再有闲心去攻南梁,怎么说,都要休养一阵子,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兵呢?动辄大军开拔过去攻城,一想到去岁这个时候,归菀一颗心收的死紧,虽不认得贺赖,却真切地期盼着玉璧能叫晏氏惨败才好。

只是一想到寿春,归菀情不自禁害怕起来,耳畔里又飘来晏清源一句话,到底说的什么,一时分神也没听得太清楚,眼前却又重新浮现他当时志在必得的那个骄纵劲儿,寿春到底是被他拿了下来,淮河防线一崩塌,数千里地都成他的了!

仿佛玉璧重蹈覆辙也就在不远,归菀想的掌心透汗,把个嘴唇不觉咬的鲜艳欲滴,再往后,也没什么心思听下去了,又坐到熏笼边,才发觉他那衣裳被挪的近了,滚边都已经变了颜色,归菀托起,在鼻底一嗅,不禁皱了皱眉,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外头脚步声复又起来,猜想是那一行人起身去了。

静候片刻,外头竟一点动静再无,他也出去了么?归菀一愣,把衣裳从膝头一搁,好奇地往明间来,果真,案几上还摆着犹冒热气的一盏盏残茶,可一个人影也都没了,正呆呆看着主座上的空荡,后脑勺被人轻拍了下,一回头,撞进晏清源噙笑的眼睛里:

“你发什么愣。”

他向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步子神不知鬼不觉,归菀被他一吓,支吾不知说什么,好在他也就这么一句,往西次间去了,归菀跟了两步,见他在案头好一阵翻找,挑出个折子,凝神不语看了片刻,随手一丢,提笔蘸墨,正要下笔,忽然抬头瞥了归菀一眼,归菀顿时心虚,赶紧抢在他前头说道:

“我刚才打了个瞌睡,不小心把大将军的衣裳烤糊了。”

晏清源看她那个神情,若是平时,定要逗她几句,少不得抱过来一番抚弄,此刻,玉璧的军情压在心头,着实没有闲心,听她这么一说,也懒得细究,只是和悦笑道:

“衣裳多的是,糊了就糊了,你去罢。”

归菀心有不甘,迟疑问了句:“大将军有心事吗?”

晏清源漫不经心把纸笺一滑:“没有,你去做你的事罢。”两次的逐客令,归菀面薄,红了一瞬,磨磨蹭蹭地转了身。

背后晏清源又叫道:“等等。”

归菀转过身,一双手不安地绞了下帕子,晏清源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更是让归菀心里直发毛,可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看了自己片刻,似有若无的,朝隔架瞥了一眼,才对归菀挥挥手。

归菀柔声问他:“大将军想说什么?”

晏清源“呵”地笑出了一声,挑了挑眉:“现在能自己骑马了么?”

没头没脑的,归菀一愣,点了点头,晏清源给她个眼神,归菀扭身去了。

没过多久,晏清源起身出来,见归菀正和秋芙两个收拾茶具往外送,他只是一笑,也没阻止,同她擦肩而过时,那一缕青丝又陷进了雪白的颈窝,他伸手给弄出来,顺势摸了下后颈子,急匆匆下阶朝前头赶去了。

被急召进东堂的百里子如,已经在值房附近转了几圈,溜溜达达的,看看景,望望天,等到晏清源一露面,赶紧迎上施礼如仪,晏清源随意回了个半礼,笑着把人往前厅请入座了。

自被罢黜以来,百里子如在家里倒是潜心读了段时间的书,人心气一静,跟着面相都沉淀得温和从容,晏清源在他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上一转,又盯着那顶过早戴上的毡帽,知道是遮白发,笑着说道:

“司空精神养的不错。”

百里子如下意识往脸上一摸,听他还称呼旧官职,颇为尴尬:“世子见笑,还是直呼其名吧。”嘴里说着,因几月不见晏清源,忍不住多打量几眼,世子才是越显精神,那眉眼轮廓,经霜弥锐似的,可举手投足间,似少了几分往昔跳脱潇洒,而平添了些雍容沉静,尤其这鸦色大氅一裹,整个人好似宝剑入鞘,只独两只眼睛,依然黑沉的发亮,稳稳当当坐在那,就镇住了整个邺城。

后生可畏,百里子如心中喟叹,想赞他两句,又觉多余,等婢子奉茶上来,见晏清源示意了,方端起呷一口,转而赞了声“好茶”。

倒也没有废话,晏清源微微一笑,开门见山:

“我今日找司空来,是准备起复司空,徐隆之在晋阳,冀州刺史的缺你先顶上。”

百里子如手中茶盏一滞,面上呆呆愣愣,等回过神来,露出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世子,这是……”

晏清源倒是平静如常,也不隐瞒:“玉璧战事不顺,徐隆之一时半刻难能回来,他空挂着刺史名头,诸多事宜,也是鞭长不及,再说,大相国这几个故旧里,也就他最为年轻,许还能在晋阳替大相国分担些,即便玉璧战事过了,我也不打算让他回来了,就让他留守晋阳。”

“可……”百里子如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起复,石腾还被禁足着呢,又听提及晋阳,想起当年金戈铁马的日子,百般滋味一齐涌来,一时话难能继续,感激地看了看晏清源,正想多问几句玉璧战况,晏清源一摆手,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等玉璧战事过了,司空再赴任,先回中枢。”

百里子如深感认同,连声称是,晏清源笑了一声:“还望司空能自厉改,发摘奸伪。”

大有深意的一句,简洁有力,晏清源没有跟他多废话,百里子如心中凛然,起身朝晏清源战兢施了个礼,“下官牢记世子教导。”

晏清源虚虚一扶,示意他坐下,这才把一封书函自袖管掏出递给了他,百里子如接过,刚一看字迹,身子一僵,等展信看了内容,两行浊泪悄然而下,呜呜咽咽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大相国战事中还记挂着我……”

察觉自己未免有些失态,遮袖拭了两把眼角,一抬头,见晏清源那张脸,浅淡笑着,至始至终都没有插话,便把信颤颤巍巍折叠放的整齐,小心塞进袖管,看他再没什么吩咐,很自觉地施礼告辞了。

等百里子如一出,一直静静旁观的那罗延这才开口:

“世子爷,他这以后怕是再也不敢了,在府里这段日子,不知道有多老实,说不定,倒能成中尉的好帮手呢!”

晏清源一脸的毫无波澜,把茶盏一推,也起身朝外走来,天黑的快,一转眼,就到了冷星初上的时候,晚风吹得大氅翻飞,晏清源也不管,迎着个寒风,看向天际出现的几粒白星,一晃眼,倒如烽火台上的点点光亮,凝神了半晌,转过脸来,吩咐那罗延:

“有一件事,现在就去办,把李文姜杀了。”

第85章 破阵子(12)

那罗延听了这话,脸上倒不算惊讶,只是心里对李文姜这个女人,有些复杂看法,论美貌,也是拔尖,论才具,能写能画会骑术,马背上的英姿,那罗延还记得清清楚楚,世子爷身边真留个这样的女人,哪里不好吗?他的心事,在晏清源面前从来藏不住,那个纠结的表情,落到晏清源眼里,一笑而已:

“怎么,你舍不得?你要是舍不得,我就把她赏你,左仆射问我要,我都没答应。”

先是一阵难为情慌的那罗延要解释,后半句,明显又化作了错愕,于是,只剩个茫然疑问:

“二公子开口跟世子爷要了这个女人?”

“所以我要你杀了她,一个晏慎就够了,留她,是个祸害。”晏清源简明扼要,邙山一战虽有损伤,可晏慎的乡党一众杀了不服气的,留下胆小怕事的,部曲有五六千之众,也不是没有所得,又有封氏出面安抚,晏慎兄弟四人这一支,除却个袖手旁观不问事的老三,再无他人,群龙无首,也便没路可选。

河北大地,晏慎一族的势力,彻底剔除。

这笔利害,那罗延自然也盘算的一清二楚,他伴世子多年,不会这点眼力劲没有,深知他杀人用意,可心底还是好奇,嘴皮子不觉抽搐一下:

“世子爷是担心二公子也被李文姜迷住?”

晏清源沉默片刻,泠然一笑,模棱两可:“或许罢。”说着目光放远,望向漆黑黑的隐然山峰,蛰伏的巨龙般,盘踞在夜色里头,“若在平时,我还有心再陪她多走两局,当下前方战事未卜,邺城我不能节外生枝。”

既说到玉璧,那罗延神色愀然,见世子那模样,也非平日的洒然无谓,这倒是头一遭,他把目光从晏清源身上移开,干干道:“那属下去了。”

提剑走到李文姜住的那处又偏又破的小院,挥退了侍卫,门是关着的,昏黄的一点灯光从窗子那透出,在这冷冷的夜,倒显得温馨而亲切了,有几分故人远归的错觉。

那罗延看两眼,暗道虽说这个女人毒辣,又有心机,可陡然就这么香消玉殒在自己手里,的确有点可惜,一把推开了门,就见李文姜和小丫头在那玩石子棋,正是个不亦乐乎。

“世子要见我?还是他答应了二公子?”李文姜见他进来,霍然起身,急切切的,目中忽然把光一放,弄得那罗延都有些不好意思叫那光黯淡下去,丢个眼色给丫鬟,等人出去了,才反手把门一合,清清嗓音:

“不是,世子以后都不会再见你了,或者说,你以后也都不会再见到世子了。”

她是聪明人,不会不清楚自己说的什么意思,果不其然,李文姜脸上的表情慢慢凝滞住,那双桃花美目里有震惊,也有愤恨,更多的则是不甘,怔了片刻后,忽的上前攥紧那罗延的胳臂:

“让我再见他一次!”

那罗延摇摇头:“世子爷不会见你的,他正在值房忙事,谁也不见。”

剑一解,掷给她:“夫人,这是世子爷的意思,你自己动手吧,要怪就怪夫人太聪明了,实在让人不省心。”

李文姜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后趔趄两步,先是喃喃,也听不清在嘟囔着什么,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定,整个人像被摄住了,那罗延下意识往后一避,以为她要歇斯底里闹起来,已经打定主意,她要是敢闹,他就不得不上前动手给个痛快了。

没想到李文姜却忽朝他凄凄一笑,目中压根没有泪,也没有半分恐惧: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这语气,从来没这么柔和过,大浪淘沙过后的柔和,那罗延不习惯,却也不得不点头:“你说。”

“劳烦你把我埋在对着邺城西土坡的北角。”李文姜的要求提的那罗延满腹狐疑,“那是你家祖坟呐?”一想不对,再一想也不对,更不能是晏慎的祖坟。

李文姜徐徐摇首:“我是出过的嫁的女儿,怎么能入祖坟,再者,我也没有颜面去见我爹娘祖父,只是北角地势高,正对着我家乡方向。”

那罗延恍然大悟,一时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李文姜朝妆奁走去,竟一屁股坐下来,他看到她是要梳妆的意思,更觉得诧异,李文姜一面偏头取下唯一的木簪,一面拿起木梳重新一下下梳起如墨长发,透过镜子像是自语:

“他既然主意定了,无人能改,我自幼便常被人赞,这副皮囊是母亲给的,即便是死,我也要死的体面,可叹我花透心思,也无生门。”

说着蓦地把头一抬,透过镜子对那罗延稀松一笑:“你出去罢,放心,我不让你为难。”

那罗延心道女人真是麻烦,门门道道的,却又实在佩服李文姜这份气度,百年艰难唯一死,便发善心劝了句:“夫人这个容貌,要生门本是件容易事,还是祈求下辈子别再生个玲珑心肝了,投胎个好人家吧。”

走出房门,反手又是一合,那罗延不大放心,怕这个女人别耍花样,正犹豫是不是凑窗偷瞧一眼,只听里头忽爆出一声嚎啕,紧跟便是惊天地泣鬼神一样的哭声,不断续地响了起来,连珠炮似的。

他这辈子,没听过人这样哭过,比丧殡还要凄厉,也还要绝望,大晚上的,听得那罗延罕有的感觉渗人异常,暗道这么个哭法,整个东柏堂都要听见了,不知道的,以为闹鬼哩!

犹豫一瞬,破门而入,那哭声戛然而止,紧跟着,就见李文姜软软一倒,铜锈味的血腥又冷又干的,慢慢弥漫开来。

那罗延走上前来,看她两只眼还没闭上,里头瞳光渐散,空空如也,那罗延蹲下身,给她抚平了,暗自给念了两句超度经,叫过来两人,把人拿苇席一卷,清水一冲,开窗散味,这个叫李文姜的女人,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给送到西土坡的北角去。”

侍卫没有多问一句,照吩咐带着尸身出去,走到院门口,对上个听见哭声想来一探究竟的小丫头,小丫头隐约看出个什么,还没细看,见暴露了,吓得双腿一软就要逃,被人一把揪了领子,提到眼前,喝道:

“大晚上你瞎跑什么?还不滚去睡觉!”

小丫头人都吓的神志不清了,唯唯诺诺带着哭腔应下,被侍卫往墙上一搡,才顺着墙根抓住一丛衰草,跌坐了下去。

艺圃里归菀本在晏清源身畔描花样子,听得一声似哭似叫,微微一怔,去看晏清源,他平静无波地翻着书,一点异样也无。

“大将军听到什么了吗?”归菀把花样子一放,起身走过去,拿起铜箸子拨了拨炭盆,晏清源还是岿然不动,又翻了页书,随口一应:

“野猫子罢。”

归菀半信半疑,伸手在火盆上搓了两下,她一张脸被暖阁熏的有些发烫,两颊比胭脂还艳,就这么呆呆坐在胡床上,倾着身子也没了话。

“啊!”归菀忽一声惊呼,把头一低,原来是火星子溅到指上了,顿时凸起个水泡,晏清源循声看过来,把书一丢,凑到眼前,忍不住又给了她额上一记爆栗子:

“你要是不想刺绣写字的就直说,好了,这下都不用做了。”

归菀很是委屈:“我没有。”

“除了这句你也不会什么了。”晏清源调侃一句,把金疮药取出,给她细细涂抹了,才活动下肩头:

“正想让你捶几下,你真有先见之明。”

归菀脸一红,轻嗔道:“我不知道大将军也会累,还当是铁打的。”火光映着她眉眼如画的脸,越发娇羞可人,晏清源把人从胡床上拉起,抱到怀里,让归菀坐到腿上,一手直接探进胸前,捏弄起来:

“看来上次教训不够。”

归菀羞的不能抬头,推不动,又挡不了,不一会就软着腰身伏在了他胸膛前,乍着胆子问道:

“大将军这会比白日高兴些了么?”

晏清源嗤的一笑,手底动作不停,俯下唇来,找到归菀的,两人交融正在浓时,那罗延赶过来回话,在门上叩了两下,吓的归菀身子一僵,不小心咬了晏清源的舌头,疼的他直蹙眉,晏清源无奈把人一松,却也不生气,嘴角一弯,给她个警告的眼神,归菀捂住发烫的脸,从他腿上下来,避嫌到稍间去了。

等她一走,那罗延得了应许进来,把个探究的目光朝里头一看,晏清源显然知道他意图,道一句“无妨”,那罗延还是凑近了耳畔低语:

“人给送出去了,她最后提了个要求,要对着她家乡的方向,属下没来请示,还请世子爷恕罪。”

晏清源眼前掠过美人的面庞身段,也依稀觉得似乎可惜,很快,摇头无谓一笑:“狐死必首丘,更何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