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通了件事,上回的刺客,亦有暗示,三箭连发,他如果是陆士衡的部旧,那么这一招,定是在邺城新学,这个本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机会学的,你不是查得迷头了么?回头就去兵器府一趟。”
犹如醍醐灌顶,那罗延恍然一悟,嘿嘿笑了两声,兴冲冲就要往外走,晏清源喊住他:
“去值房把水曹的人给我喊进来。”
水曹的郎官一到,晏清源开门见山地吩咐了:“昨天淇水淹死的几十个汉人民夫,要免了今明两年的田租地税徭役,每家再抚恤五千文。”
水曹听得一阵纳罕,心道都水台连这点子事都弄不好了?让大将军亲自过问这些琐碎,却也没敢多问,应下抬脚去了。
春天走的极快,转眼就到月底,那罗延查了兵器府,果然有所得,一一回禀晏清源,他倒也没多少反应,只算着百里子如的归期,不想百里子如在路上延宕,骚扰沿途驿站,一直拖拉到四月上旬漫天飘起柳絮时,才慢悠悠地回到了邺城。
宽大舒适的马车刚在太尉府一停,百里子如弯腰探出,目光一顿,落在府前两个巨大的人面兽身镇宅兽上,那是他去岁便留心,花费耗亿钱,自各地调来奇石,用邺城最好工匠雕琢而成,出去小半载,今日一见,算是一大惊喜。
百里子如抚须赞赏看了半日,才施施然进府,早有一干家眷围上前来,絮叨得嘈杂,这边寒暄未尽,听得府门被拍地震天响,惊的一群家眷惶惶恐恐,百里子如皱了皱花白眉头,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小厮那边飞奔而来:
“太尉,门口来了一群荷刀……”
话还没完,本只开了条门缝相查的管事,被来人一把粗鲁推开,稀里哗啦一阵,兵戈撞击声和两排人马一并冲进大院,吓的家仆们赶紧往旁侧站了,满脸的迷惑,不知这是个什么阵仗。
“太尉,”廷尉陈塘大步而来,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两句,眼睛一眯“太尉既奉王命而归,请吧,到廷尉署走一趟,好为太尉接风洗尘呐!”
见廷尉换了人,百里子如心下有了几分了然,却不信这个时候,当真能来动他,崔俨弹劾他的那些奏章,从未放在心上,便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接风洗尘,那也是我家中事,劳驾廷尉署做什么?我车马劳顿,正要歇息,不劳你大驾相请了,大奴,送客!”
沉下脸就要拂袖而去,陈塘早有预料,接攀而上,神色间早没了适才的客气,一双狭长细目,毫无顾忌地盯着百里子如:
“大将军有令,太尉这一趟廷尉署非去不可,倘是太尉执意不肯去,便是动粗也得把人请过去!”
此言掷地有声,想他陈塘原来一个小小吏员,忽一跃廷尉署,掌刑狱之事,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叫嚣上了,百里子如也冷笑出来,将衣袖一展:
“那你回去告诉大将军,我要睡觉,怕不能如他所愿,北巡之事,我已详禀大相国,没什么需要再去廷尉署细说的,再有,世子怕也不知,大相国已在信中问我关于世子之位事宜,也劳烦廷尉转达一声罢!”
话说的也是毫无顾忌,百里子如心里清楚背后站着的是晏清源,他一手掌吏部,破格擢升陈塘,毫不意外。自己刚和大相国通过私信,一点异样也无,大相国的语气还是那般亲切无隙,世子再年轻气盛,严刑峻法,总不能越过大相国,直接把主意打到三公头上,如此一想,便更是从容。
陈塘看他这副情态,连威胁的意思都出来了,“呵”的笑了一声,眼光一定,欺上身来,狠狠道:
“好,那太尉可别怪我等不客气!得罪了!”
说着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人蜂拥而上,把个年过半百的百里子如反手一绑,见他作势要嚷嚷,随手塞了块臭抹布一堵,只留两只惊愕的眼,涨得紫红的脸。
廷尉署这一番雷厉风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百里子如五花大绑了带了出去,往马背上一丢,就此扬长而去,一点拖泥带水的痕迹都没有,吓的个阖府上下,一时半刻的,都没能回过神。
忽听夫人哀嚎一嗓子,直刺耳膜:“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侍中石腾家里,告诉他,太尉被廷尉的人给捉去啦!”
说着倒慢慢冷静下来,目光一睃,寻出个衣帽整齐的清秀小厮来,一招手:“你会写字,快,写信给晋阳,就说太尉刚巡检回家,连个热屁股都没得坐,就被廷尉给抓走了,真是个黑心烂嘴的,跑到家里事都不说清楚,也太欺负人了,务必请大相国做主!”
一口气说的急,夫人抚着胸口顿了一顿,咬牙跺脚的,见小厮口中念念有词,这就要奔去书房写信,一挥帕子:
“回来!再加几句,要是大相国不搭救,我们母子可就去晋阳去求他啦!信上多粘几根羽毛,八百里加急送过去,快!”
一时间,整个太尉府,闹的是鸡飞狗跳,一个平日在书房侍奉笔墨的丫头,此刻机灵灵过来,凑在夫人跟前提醒道:
“夫人不知么?外头早都传崔御史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别说太尉,侍中、司空哪个没弹?就连在外头的柏宫将军都没放过,依奴婢看,他跟廷尉指不定沆瀣一气,夫人要去晋阳,独身上路不成,何不拉着侍中司空他们一道,去大相国跟前哭去?他一个御史中尉、一个廷尉还能狂到哪里去?”
夫人颤巍巍透上口气,拿帕子擦了擦汗,又拭拭眼角,心下思量着确是正理,能这么猖狂来太尉府拿人的,还是头一遭,主意一打,进屋更衣,又和这丫头细细商量半晌,拟好措辞,让人备妥马车,临走了,忽的想起一事:
“我怎么记得太尉说过,自打开春,侍中就告病不出了?”
丫头蹙眉一想,答道:“太尉临走时说过,侍中得的是时疫,无需药医。”
夫人愣了愣:“时疫?无需药医?这得的什么怪病?”再一想刚才听太尉反复提世子的几句说辞,将夫妻二人之前关于朝政的零星对话,一一翻将出来,还是没能大明白个所以然,索性不再多想,命小厮驾车往侍中府里方向奔去。
第75章 破阵子(2)
三司会审,御史中尉崔俨将罪证一呈太尉家中搜出收纳的地契、古玩、金银无数,下在狱里的百里子如本还算镇定,连着受几日没完没了的审讯,困熬至极,几个狱吏却吊着连觉也不让睡,饭菜送进来都是馊的,不过十余日,案子便给定了调子,快到令人咋舌:
斩立决。
烛盏幽暗,廷尉陈塘轻飘飘读完三司会审结果时,百里子如身子一软,瘫在了乱糠皮里,好半晌,才猛地抓向铁栅栏,颤抖地看向陈塘:
“世子当真要杀我?”
陈塘冷笑不答,将一纸判决丢给百里子如:“大将军的手谕也是这个意思,太尉,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来啊!”
扭头一颔首,即刻有两个小吏这才端着酒肴过来,一阵稀里哗啦,把牢锁打开,东西往百里子如眼前一放,堆笑说:
“太尉,吃饱了好上路,这是世子特地吩咐下来,都是太尉喜欢的口味。”
百里子如往饭菜上看一眼,神情一怔:并非什么山珍海味,也非什么炊金馔玉,不过两盘野菜羹,定睛细瞧:正是初时跟随大相国,草创流离,一行人狼狈往东逃时,主母做的两道菜,一盘马齿苋,一盘香椿芽,马齿苋尚嫩,香椿芽已老,个中滋味再一入口,陈年的记忆便好似带着江南梅雨天的锈绿气息把人打透。
他的确是很多年没再尝过这种滋味了!
再茫然抬首,陈塘隔着铁栅栏,微微一笑:“世子有话还要问太尉,羹,尚可入口?酒,尚可入腹?”
百里子如身子一颤,头一低,把个乌皂粗糙的酒壶执起,连杯子都省了,仰头灌了两口,一阵热辣冲头,眼眶子都直冒泪,这是晋阳大相国最爱豪饮的浊酒,无名无由的,是乡下人喝的粗酒。
汗津津的脊梁,一下就亘出了片伶仃,他拿袖子蹭两下嘴唇,干巴巴地看了眼陈塘:
“我想见世子。”
“不必多此一举了,世子明日刑场上会见太尉,有什么话,到跟前再说罢。”陈塘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衣襟,像是要掸掉牢狱里的霉气,“太尉,还没回世子的话呢,劳驾,下官还得赶着去回话。”
高窗里透进来的一股风,把烛火吹得东摇西曳,阴森森牢狱里,和外头两重天,隔断了一切温暖和光明,百里子如快想不起上次吃这种肉身之苦,是什么时候了。
陈塘的脚步声消失在一团黑影身处,于是,年近花甲的百里子如,又缓缓地坐到乱糠皮里去了。
整个太尉府为此事,也奔波了十余日。当日找上侍中石腾,石腾正清点着自家庄园账簿,一听廷尉拿了百里子如,就知道事情是在晏清源身上,什么廷尉,什么崔俨,统统是世子的障眼法,一时主意难定,转头联络了朝中各路元老,齐齐给大相国去了封急书,世子人年轻,难免做事过头,由着他前后闹腾了好几载,也该到收手的时候。
十日下去,大相国的回函琢磨着该送到了邺城,驿站询问几圈,一丁点消息也无,却等来的是要监刑的消息。
整个邺城陡然乱成一锅粥,群情汹汹,太尉府里已经是哭声震天,有小厮见机卷了细软,悄悄趁乱跑了路,也无人相管,闹腾的不可开交。
直到刚出了后门,被一群带刀侍卫堵住,被那亮闪闪的刀剑吓的尿了裤子,才知道整座太尉府早被围了起来。
东柏堂里,晏清源无事人一般读着书,那罗延跑的满头大汗进来,将太尉府实情、以及整个邺城的舆情风向口干舌燥地跟晏清源一一回禀了,捞起一壶凉茶,咕噜咕噜灌了进去。
“世子爷,不会真要杀太尉罢?”那罗延衣角一撩,抹了把汗,“世子爷这事,知会大相国了吗?太尉对大相国来说,可不是一般的故旧。”
“你别忘了,百里子如,本是亲近元魏一党,当初弃拓跋选择大相国,也是顺势而为,大相国感激他,不代表我晏家世世代代都被他这个恩情压死,他要是还清醒,就该助我!”晏清源轻蔑一笑,目光往案头一扫,“大相国的书函已经到了。”
那罗延忍不住凑上去看两眼,只瞧见了几个字,就被晏清源往书里一夹,松松爽爽笑道:
“明日备马,去观刑。”
说罢把书丢开,起身动了动手腕,那罗延看这架势又是要往梅坞去,一时没管住嘴,抖了两句出来:
“世子爷在东柏堂也忙好几日了……”
晏清源回眸给了记警告的眼神,那罗延睫毛一眨,剩下的话就乖顺咽下去了,他就是头驴,一撅屁股能掉几个驴屎蛋子,世子爷都了如指掌,那罗延悻悻收拾起书案,噤声不语了。
“我让扎的秋千架子扎好了么?”晏清源的声音又飘了过来,那罗延本以为他都抬脚走人了,有气无力地应道:
“扎好了。”
梅坞的灯,却已经熄灭了,踩着一路草虫低奏,晏清源在门前止步,转了转手中长灯,想了想,折身到窗前,灯一提,照见个抱膝的陆归菀就坐在窗下小榻上发着呆。
灯光照的她眼睛一眯,立马叫出一声,晏清源才低沉笑起:
“是我。”
归菀本正出神瞧着天上那一弯浅金新月,他什么时候来的,压根不知,顺着这灯影一瞧,吓的魂飞魄散,回过神来,身子好似被他滴落的汗珠烫了下,猛得一抖,立刻说道:
“我要睡了,请大将军明日再来。”
“我说要进去了吗?”晏清源倚在窗外,竟真的一副也不打算进来的样子,归菀“哦”了一声,作势要关窗,晏清源把手一伸,笑道:
“别关呀,跟我说说,黑灯瞎火的,你也不点灯,也不睡,在做什么?”
归菀鼻头一酸,却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落落寡欢的:“没什么。”
他立在那,隐约看得出个轮廓,半张脸被灯笼映的忽明忽寐,薄唇看的见,高挺的鼻峰也看的见,归菀头皮忽一阵发麻,此时的晏清源,简直就是在寿春初见的那个晏清源,别无二致,她不禁捂紧胸口,想到当晚的噩梦来,无穷无尽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夜色沉沉,四下里寂寂,归菀急促的呼吸声一起,晏清源听得真切,有些疑惑:
“你怎么了?怕黑?”
归菀摇了摇头,一双明眸垂下,把个惶惶不安的神态遮掩住,努力稳住声音:“天晚了,大将军还是去早点歇息罢。”
晏清源两条长腿一交,意兴却难能阑珊,隔着窗,开始逗弄归菀:
“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该凑到一块说说话,累了也就自然睡的着了。”
归菀听得木然,唯独那个“睡”字,砸进耳朵里了,再抬首看看外头朦朦胧胧的树影花影,又是一惊,似乎一下就窥破了他的不怀好意。
一想到那股子聚在腿间、缠在小腹里的奥热,归菀胃里一阵酸水直泛,再想上一回,一手的污浊,后来她悄悄洗了无数遍,小手搓得通红,几要起皮,才作罢,她的声音不觉虚弱下来:
“我不要……”
晏清源两道眉毛,轻轻一蹙,忽探进半个身子,一手持灯照向归菀,一手捏了下巴,一抬,就看见盈盈水光漾在眼睛里,那张白中透粉的脸上倒没有泪水。
看了片刻,一松手,短促的笑了一声:
“去,给我开门。”
归菀悚然,满脑子的浑浑噩噩,顿时不翼而飞,磨磨蹭蹭下了榻,因心慌,带倒了什么东西,咣当一阵乱响,砸到她脚面,疼的她皱眉咬了咬唇,摸到门前,甫一打开,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别乱扭,说过多少回了。”晏清源在她耳畔直笑,伸脚一勾,把门带上,他眼尖,丢了长灯,借着些许透过来月光,绕开一地狼藉,抱着人往床上一放,倾下身来,气息幽幽地告诉归菀:
“你是不是忘记问我一件事了?”
还是没掌灯,两人不过借着月色彼此打量对方,归菀两只手在他胸前一抵,无限娇弱望着他:
“请大将军明示。”
听她这么一板一眼问他,晏清源心头不快,掐了下脸颊:
“嗯,你还是喊我晏清源为妙。”
归菀此刻,脑子已经拼命转了起来,只当听不见,破天荒地在他胸口那按了下:
“大将军抓到那刺客了吗?我是忘问的这事?”
她脸上一红,心口砰砰乱跳,幸亏月色清淡,不太能看的到,晏清源却不让她的手离开,覆在上头,那颗心跳的遒劲有力,一下又一下的,仿佛直顶归菀的手心。
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些畏惧。
“抓到了。”晏清源一说,归菀呼吸都凝滞了,被晏清源挟制的那只手,跟着心,一块紧了下。
归菀的声音涩涩的:“到底是什么人敢刺杀大将军?”
晏清源含笑摇首:“不说这些丧气事,你问错了,你,”说着又暧昧的笑了,带着她手指,撩开自己衣襟,切切实实按在那道伤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