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菀想的入神,不由攥紧了帕子。
晏清源冷冷瞧着她,嗤笑一声:“陆归菀,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归菀抬头,勉强回笑:“外头太冷,我不想出门。”
“见过飞天么?”晏清源两腿叠起,漫不经心问着话,归菀摇头,晏清源看她敷衍得很,再问她什么,还是摇头。
可娇娇怯怯,莫名带点孩子气的一张脸,晏清源也发不起什么火,便敲了敲小几:“我之前的话,你忘了是不是,过来给我捶腿。”
归菀只得起身,头上玉簪大约因为发髻松动,顺势一滑,掉到地上,摔作了两截。晏清源瞥了一眼,笑着阻道:
“别捡了,既然坏了,日后再给你添新的。不过,我看你,也不爱戴这些。”
“若是金银,也不会这样易碎,我爱这些的,大将军说送我金步摇,是吝啬不愿给么?”归菀淡淡提了一句,晏清源对她展笑,根本错开这话,“世间好物不坚牢,菀儿,你这样的美人也是。”
归菀厌烦他随时就能拈来东西比自己,抬起手,对准他腿部,用力砸了下去。晏清源能感觉得出她带了力气,可惜她娇弱,再发狠也是猫挠一般,懒得去管她,顺手捞起归菀放在榻头的一卷《文选》默默看了起来。
没几下,归菀手腕发酸,力气渐无,偷偷窥他一眼,似乎读得入迷,正在兴头,丝毫顾不到她手酸不酸。归菀暗暗活动下手腕,才刚停,书后便闪出晏清源半张脸:
“我让你停了么?”
话说间,有样东西,自他袖管滚了出来,归菀无意一瞥:是一朵珠花。
许是他哪个家眷身上的。
归菀没心思去想,忽又看了看他那道伤,有一瞬的怔忪,蓦地想起他那些荒唐的传言,晏清源已倾身坐起,把珠花往案上丢开,付诸一笑:
“想什么呢?我来猜一猜好不好?”
“没,我没想什么。”归菀连忙否认。
晏清源爱怜地将她一只素手握在掌间,蹙眉撩她一下:“你生来说话就是这样柔声细语的罢?”
他这话倒不错,归菀自幼同人说话,总是如水轻柔,她本也罕言,倘不是他时时迫她,她是一句也不想和他说的。
“你知道么?你整个人都是软的。”晏清源总忍不住想要抱着她,本只是勾着手,胳臂一动,归菀就来到了他怀间,他抵在她额角,梦呓似的:
“又软又干净,就好比天上的一朵云……”
归菀在他臂弯间,迎上他那双无论何时瞳孔都黑的发亮的眼睛:“这样的话,大将军对很多人都说过罢?大将军说我像云?又可知,云是留不住的,是虚的?”她眼中是嘲讽,笼着愁绪的嘲讽。
“我只对你说这样的话。”晏清源点着她秀挺的鼻管,调笑自如,“虚的?我怀中是什么?”他搂紧了她,归菀避开,转口道,“我的簪子断了,请大将军再送我。”晏清源不置可否,却有心续前面的话头,忍俊不禁:
“刚夸了你,你就张口闭口要这要那的,我当你不同流俗,原来也和寻常女子一样,爱这些珠宝玉饰?”
归菀蹙了蹙眉,声音如梦:“我本就是俗人。”
晏清源往那边梅瓶掠一眼,推了她一把:“起开,去画两笔。”
归菀一怔,极快地从他怀里离身,却见晏清源也起来了,径自到案前,就要挽袖,对归菀置之不理似的,归菀这才明白:
是他要画两笔。
“你这回采的两枝不好,”晏清源侧眸看她一笑,手底轻轻拂过瓶子,“修剪的也潦草,看来,主人是心不在焉,压根就没想着要好好插瓶,菀儿,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心事?”
他是生了一副水晶心肝么?归菀听得心头乱跳,见他笑的轻飘,语气也是打趣的口吻,越发觉得没底,面上僵僵的:
“开的好的,都差不多被剪完了,有几枝太高,我不好上去。”
小姑娘应付不来他,神情也还没学会怎么绝佳掩饰,晏清源热情不减,背着手,闲闲地问:“还有呢?”
他这个人,真是喜欢穷追不舍,归菀低声答句“没有了”,取过朱砂:“你要作画吗?”
简直废话,晏清源一笑,没计较她动辄“你”来“你”去的,端着瓶中梅相:“意思意思,权当消寒。”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话,归菀只在一旁帮衬,耗了半日,她看出晏清源远非所谓“意思意思”,花的仍旧是水磨功夫,根本不是图省事,点个一朵两朵的样子。
可是照这样,他一天能抽空描出个一朵来,也是快的了。
看他极善用“点花”笔法,细密臻丽,归菀渐渐瞧得入神,直到晏清源搁笔换了狼毫,蘸墨在一侧写下一笔“横”来,就此打住,归菀抿了抿发,一声不响看着那一横,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邺都无所有,”晏清源拈出花枝,故意拂归菀的脸,“聊赠一枝春,每日添一笔,等写完了,春天也就到了,你高兴么?”
第44章 醉东风(20)
凉凉的,归菀躲了躲,她不高兴,在他跟前,她要怎么高兴起来?这个角度,恰巧又看见他那道痕,实在是醒目,尤其在他这张棱角分明白俊的脸上,归菀忽然想通一件事:
这不是什么枝丫刮到他脸上了,许是女人的指甲划的!
是谁这样明目张胆,敢在晏清源脸上抓这么一把?
归菀忽然觉得有趣,恨恨的翻腾着心事,脑子里勾勒起他被抓的那一瞬,是不是也会痛,也会生气,他不是一直都嚣张得很?
“你盯我半天了,”晏清源若无其事地褪着袖子,看也不看她一眼,眼底端量着刚成的这一朵花瓣,面上不是甚满意,“是不是在想,他怎么只被划花了脸,太可惜,断胳膊缺腿才更好呢?”
归菀心底一悸,恨他什么都看透,是长在自己脑子里了么?又无端觉得可笑,一时间,脸上便凝成了欲笑还忍的表情。
冷不丁,晏清源抬头瞟她一眼,两人目光对上,归菀有一霎的愣怔:就是这个人呀,就是这个看着风流俊美,笑得也犹带春意,如若不识,叫人不知如何喜欢他才好的一个人,做出那样的暴行,却浑然无觉,依旧可以这样对自己露出不着情绪的笑容。
他是如何做到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样的?
归菀收回目光,她只知道,她也得在来日方长里,做出一副可以与他旗鼓相当的若无其事来。
或许是她方才太过专注,或许是她那两颗如春夜般朦胧的眸子,泄露了什么,晏清源“呵”地轻笑一声,将她一拽,手扣在了腰肢。
“身量这么矮的啊?”他把她两只手给从胸前拽下去,低首冲她笑,不等她回应,自顾继续,“不打紧,你这身子还要再长的,要不然,我也喊你一声菀妹妹?”
一手又立马托稳了她颈子,不让归菀往后掣,可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侵袭而上,归菀招架不住,鸵鸟似的,想把自己埋起来,躲起来。
“菀儿,我怎么总觉得你,”他把脸一偏,较真的,凝神的,却又笑的一团善意,归菀听他话说一截,留一截,一时哪里敢看他,秉着呼吸,只把一双眼睛,藏在浓浓密密的长睫毛底下,乱颤个不住。
两只手,也跟着发僵,没着意,就搭在晏清源蜂腰两侧。
她整个人,是调太紧的琴弦,晏清源有心让她更紧了:“心怀鬼胎似的?”
归菀抬头急道:“我没有!我不过看你作画而已!”
“没有啊?”他笑着上前,连带拥住归菀,一脚踩在刚才掉的那支玉簪上,也不停,“啪”地一声,断的更彻底了,归菀下意识去看,晏清源扳正了她,“管它做什么?”
将人拦腰一抱,直接扔榻上去了,两手轻轻一勾,归菀满头乌发就泄了下来,晏清源伸出一根修长手指,在她脸上打着圈:
“带刺的花虽美,但被扎了,也不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情,更何况,刺上有毒也不见得,”他对上她惶惶柔弱的脸,心头跟着一软,又倾了倾身子,离她更近,“小菀儿,你要听话,明白么?”
归菀听他不知所云,愣愣直摇头,等猛得清醒,忙又点了点头,一双睁大的眸子看着他:“大将军笔法是跟哪位师傅学的?邺城大将军不是累了么?是节日之故么?”
她见机关心起他,晏清源盯住归菀片刻,忽一把按住她不易察觉的挣脱,将那双手往头顶一放:“是,我是累了,正等着你给我解乏呢。”
听他这话,给她希冀,归菀挣扎得越发厉害:“我去给大将军铺床,大将军好好睡一觉。”
晏清源膝头顶上来,就压在她小腹,笑得缠绵:“用这里给我解乏,怎么老是不懂?”
“砰”得一声巨响,倒把两人都惊了一下,晏清源蹙了蹙眉,归菀趁他松动,麻溜地滚了出去,脚上方才和他纠缠,挣掉一只,另只还挂着,她顾不上许多,一蹦一跳的,就这么半趿拉着鞋出去了。
晏清源一手慢慢托起腮,看她小羊似的,可笑得很,那点兴头登时散尽,等了片刻,外头也没动静,他悠悠道:
“你再不进来,就不要进来了。”
原来是窗子晌午里通风,没闭死。
归菀抬眸,看了看日光,眼前闪过他刚做的画,忙将窗子掩了,慢慢蹲下身子,将笏头履穿好,不声不响走到案前,还是垂眸打量他的画:
“大将军会画园子么?”
晏清源本无睡意,慵懒躺了这半刻,一室内清香浮动,两只眼睛,竟略觉惺忪,不咸不淡笑了笑:“没画过,”说着还是笑吟吟看她,“有你在眼前,我画什么园子?”
他拿过引枕,靠了起来:“怎么,你会画?”归菀默默点点头,细心把一干丹青器物收拾好,归类放了,才将镇尺移开。晏清源看她这一连串动作,显然同他使起马槊一般,熟极而流,一时出了片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菀无消正眼去看,余光也知他那两只眼睛,没闲着,心里早忖度了半晌,方才松掉的一缕秀发,垂到胸前,归菀摸了摸,攥在手心,极小声地问晏清源:
“大将军别歇着了行么?”
从喉头烫着出来的一句话,晏清源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大将军陪我逛逛东柏堂罢?”归菀视线中,晏清源一双笑眼分明,隔着几步远,漫漫浮生都浸在眼眶里似的,她的话,一下就被那双眼睛给打退几分。
晏清源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却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坐了起来,再无动作,归菀无奈,上前几步,像是很懂的,蹲下身来,红着脸抬起他一只脚,就要给他穿靴。
晏清源含笑不语,津津有味看着:明显殷勤有余,灵巧不足,一看便知手生,没侍奉过人。
“行了,”晏清源推了她一把,自己起身,拎着两只靴子,坐到胡床上,他自幼是受过苦的,跟着大相国东奔西逃,不是没有过狼狈时刻,军旅生涯中,又习惯不假手他人,除却出席盛宴,平日其实甚少需人伺候,此刻,一面动作,一面笑归菀,“你突然这样,我倒害怕,突然要逛我的东柏堂,有什么企图么?”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看过来了。
“上一回,”归菀把脸微微垂下,装作整理颈窝里的乱发,“大将军问我格局,我是忽然想起来了,这梅花,大将军虽点染得精神,可到底局限了,一枝在墙角的境界而已,不若画园子,那才考验一个人的布局眼界。”
云里雾里,归菀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模棱两可,经不起深究的话,能否引得晏清源在意,想了想,见他面上淡淡的,也不知是不是在思索她的“鬼话”,忙画蛇添足似的,又跟他说起来:
“大将军可知一个园子画下来,要备多少种笔?多少种颜料?”
她往屏风这走过来,眼到手到,已经将他披风抱来,犹豫是否给他穿上,晏清源接过,往外抬脚:
“那就走罢。”
他答应得太利索,归菀一愣,忙拽下自己的披风,胡乱系了带子,也不管松紧,跟着晏清源朝绕过数道月门,先朝刚进府的值房走。
值房不过属官们办公之用,分了几曹,归菀仔仔细细正看着,不巧有人走出来,归菀连忙撇过眼,收回目光,不自觉地就要往他身边避,晏清源知她害羞,却也着意替她遮了,调侃道:
“沐休府里没几个人,你脸红什么?是你要出来看,见着了生人,又没处躲。”
归菀羞答答不说话,瞄了几眼,觉得值房实在没什么看头,布局不难懂,暗暗记在心底,再跟着他走,往东南方向去,一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沿着甬道走了不远,踏上条细白石子铺就的小径,晏清源负手踱步,笑给她指着说:
“花园。”
眼前豁然一片阔大地坪,一路的假山怪石,因为是冬日,除却一丛忍冬,几竿凤尾,萧条得让人丝毫看不出这是座花园,枯死的美人蕉,残肢烂骸,还在角落里躺着,原是个破烂地方,归菀忍不住想道。
江南的园子,像山水画,一景有一景的立意,没有一处会辜负人的耳目。东柏堂虽大,粗看有些规格,有些定制,经不起推敲,尤其花园这样的地方,敷衍又没个章法,倒也不像他的作风,归菀没情没绪想着,忽觉眼前景致,像是个家业凋零的
到底是半路发家的土包子。
这样的念头一起,归菀觉得自己未免刻薄了,脸上一会儿带了点笑意,一会儿又微蹙眉头,不觉攥上了晏清源给的花囊,一下下顺着绦穗,晏清源看在眼底,本都不在意这花囊了,这会看她还郑重戴着,笑了一笑。
“这怎么是花园呢?”归菀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了句,晏清源笑着上前,“冬日花难养活,娇贵又费事,”他目光一停,就停在了眼前这个娇贵如花的少女身上,忽贴上归菀耳畔:
“除了养着你,其他事,我都嫌麻烦呢。”
突如其来的一句浑话,归菀颤了一颤,她不为所动地远离他几步,仍是好脾气地说道:
“等天暖和一点儿,我给大将军布置这个园子吧,即便是花园,也不是让百花杂乱无章聚在一处只管开就好的。”
她说起了正事,很懂门道,这些,晏清源都清楚,抱肩沉吟片刻,眼睛往她身上一瞥,置之一笑:“好啊,就交给你。”
再过一单扇小门,就是后厨方向了,归菀心里直跳:原来离花园不远。等晏清源要领她过去,归菀拒了:
“君子远庖厨,我不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