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1)

好在媛华经了这些个事一场,再也不怕的,看着日头最起码能辨出东西来,转脸再看归菀,面上迷迷惘惘的,不知在想什么,摇了摇她胳臂:

“菀妹妹?”

归菀腼腆一笑,眉眼又弯如月牙:“我想起一件事来,东柏堂有本《水经注》……”话还没完,本想着说日后多研磨研磨也无不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晏清源,方活络起的小脸,一下子,凋萎无光,看得媛华心头又是一紧,却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猜想大约还是东柏堂的缘故,不敢再提,忙笑着打岔:

“这会子看也该晚了,咱们得朝南走应该。”

顺着往南的路,极目看去,目光尽头,还是曲折一片,眼见霞光要烧起来,隐隐绰绰,漫天铺开,皆往西山那一处拢去,媛华这才有点急了,不说别的,一夜冻也要把人冻僵了。

死也不能是这个死法。

“菀妹妹,跑得动么?”媛华牵起她的手,归菀虽答应了,可两人衣裳穿的厚,又披着裘衣,没几步,就喘个不住,直到终于见到亮堂的一条官路出现在视线了,方弯腰捂着胸口停了一停。

也许真该带人出来的。

只是两人人再无多余的气力了,媛华机敏,一眼瞄到了树下拴着的马匹,将发髻里簪子一拔,散落下的青丝粗粗挽住了,便朝看马的人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我姊妹二人荡失了路,能不能租借你的马匹到晏府?”

归菀见她这般大方开口,圆圆活活的,心底暗道:我也得学姊姊一样,不能总这样怕生……

一念起,尚未到头,看马人的目光,越过媛华,倏地落在自己面上,竟也是眨也不眨地不肯再移挪了,被陌生男子这样没遮没挡的打量,归菀一下红了脸,抚着领口,背过身去,却又迎面撞上一双眼睛。

归菀没躲,她怔住了。

不为别的,她认出了眼前人。

是当日闯进东柏堂唤晏清源“阿兄”的年轻人,归菀记性向来好,一下便跟当日一霎的记忆重合了。

他整张脸,是隽刻一样的白,像一层假面,却偏还嵌着一双淡漠无神的眼睛。

夕阳落在归菀小扇子似的长睫上,溶金点点,翩跹颤动,如梦似幻着,他也在看她。

却很快移去目光,不知落脚到哪里去了。

归菀这一回倒没有多怕,只是回过神时,想那晚,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满面春情的模样,却又疑心,他不见得记得自己,免不了娇羞别过脸,心底狂跳不止,扯了扯媛华衣角:

“姊姊,我们走罢……”

媛华因看马人那声“二公子”也转过身来了,眼前猛然一亮:

好熟悉的一个人!

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模样倒无稀奇处,只是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媛华只觉不像看个大活人,倒像是观个巨大坟场,明明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多少,十七八岁的模样。

虽也谈不上害怕,却总归教人浑身不自在的,媛华暗道不与此人打交道为好,不吉利一样,攥着归菀的手就要走。

“姑娘,你们是不是要用马?”晏清河忽然在身后启口,媛华听他这么问,心念又一转:指不定是热心人,既在邺都,相信也无人敢将晏府的人怎样,借他马匹一用,又能如何?

何况,冬日天黑的快,片刻前还觉得是黄昏日落,转眼,就是夜幕沉沉。

天上冒出了一弯冷月,不知几时挂上去的。

还是赶紧回府为妙。

媛华早暗中打量了他,看服饰,虽不华丽,可上面云纹却搭眼瞧清楚了,便欠了个身:“这位公子,我姊妹是晏九云将军府中人,还请公子将马借与我们,留个尊府住所,定会安然无恙送回去。”

说着展开掌心簪子,却是递给看马奴仆的,微微笑道:“不白用。”

奴仆则望向晏清河,晏清河一切看在眼中,朝其打了个手势:

“你去找辆马车来,要快。”

奴仆便没有接那发簪,按着主人吩咐去了。

夜风凛冽,春天的气息似乎还远的很,归菀不由又攥紧了衣领。见晏清河回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媛华说:

“夜寒风冷,姑娘们还是坐车走。”

媛华笑道:“不必,公子,我会骑马,怕家中人等急了,还请公子告知府邸大名,好借好还。”

刚说完,心下直叫一声糟了,邺城蛛网般交错的道路,她哪里认得,借到马是一回事,赶回府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这个时候,实在无颜再启口,要他给带路吗?媛华发起了愁,眼见两旁铺子都透出昏黄灯光,心下更急,一时竟有些愣头愣脑不知所措了。

“公子,知道晏九云将军的府邸,要如何走吗?”媛华笑的尴尬,还是硬着头皮问了,“我们没怎么出来过,难免摸不清路。”

晏清河点点头,指了指另匹马:“我送姑娘一程。”

归菀在一边听了这半晌,只觉这人有些面善,既然叫他“阿兄”,是他的内弟么?他的弟弟,就是这样的人么?倒不像个坏心肠的……

一阵冷风吹到鼻间来,毛毛的,归菀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涨得她立刻红了脸,拿帕子掩住唇,柔声细语地也不知跟谁在致歉:

“我失礼了……”

她就裹在那嫌大的裘衣里,一手还按着颈下的芙蓉扣,只留一张娇娇艳艳的小脸,无辜地摆在月光底下。

晏清河只是回眸看了她一眼,同媛华低声又说了两句什么,归菀见姊姊似乎偏头冲自己笑了一下,随即抓紧缰绳,抬腿一踩马镫,就跃上了马背,轻车熟路的。

“菀妹妹,看见了么?就是这样上马!”说着也不要借外力,眨眼间,又英姿飒爽一个翻身,下来了,拍手对归菀道:

“日后有机会,姊姊再细教你,来,我扶你先上去。”

归菀眼含羞意,不惯在人前放开手脚,明显在犹豫,晏清河默默走到马前,单膝跪下去,两手交叉摊开,掌心朝上,依旧不看归菀一眼,声音压得低到沙哑:

“踩住借力就上去了。”

这哪里使得?归菀脸上一热,为难地看着媛华,媛华似乎也觉意外,不过想平日里那些女眷上马,也都有下人做此,这么一想,再看晏清河那团身影,倒莫名像个奴仆了。

“咱们回家要紧,别怕。”媛华拉过归菀,悄声说道,归菀无法,踩上那双手的一刻,只觉脚底异常的稳,他连晃一下也无,又有媛华相扶,果真被托上了马背。

归菀过意不去,见他径自起了身,咬着唇想我把这人的手可给踩脏了,犹豫着取帕子让他拭干净,却转瞬清醒了,意识到这样做未免显得轻浮了,本掏到一半的动作,被随即上来圈住自己的媛华陡然刹住了。

这一路驭马,速度虽不快,却让归菀避无可避地又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幕幕,仿佛情景重现似的,他是如何卷起自己,困在怀间,仿佛她这一生就只能困在他的怀间,再不得超脱似的。

如是想着,夜也就越发黑了,周围的空气也就越发冷了。

晏九云府邸前,早聚了一层的人,见她两个一露面,黑压压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又有秋芙花芽两个几是带着哭腔絮叨。

最离谱的当是晏九云,冲在最前头,一见到媛华,激动得一副昏头模样,除却她,谁也看不见的,两只眼睛在媛华身上要长住似的,面上转急为喜,弄出个欲笑还哭的表情,一张俊脸也都看着不俊了。

媛华嫌他腻歪,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只能小声警告:“你别老拉拉扯扯的!”说着也不管他,在这一片混乱中,再想去寻晏清河身影,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了。

离晏府还有几丈远时,晏清河便停下了的,告诉她们前面就是晏九云的府邸,一不留神,竟不知他何时去的。

“马没法子还了。”媛华苦笑,见归菀手底摸来拂去的,赶紧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马颠的你身子不舒服?”

归菀摇首,笑了笑:“不是,姊姊不要担心,我新绣的帕子,许是给颠簸掉了。”

好在不是什么要事,虽知晏清源今晚不该来东柏堂,可那罗延必还等着,已遣人来寻了几回,见不到人,听闻另去找了,归菀不敢再逗留,仍带着来时一众人,匆忙赶回了东柏堂。

果然,那两盏大红灯笼底下,立着黑黢黢的几个身影,为首的一个,正是那罗延,归菀自车里俯身出来,抬眸看了看那笔酣墨饱的“东柏堂”三个大字,黑云压城似的,也是晏清源的笔迹,他就是这么无处不在。

归菀立时便觉得透不上气,还是神色一整,迎上来过来盘查的那罗延。

“陆姑娘,这一整日是去了哪儿?让我们好找。”那罗延虚伪陪着笑,心里已是烦的不行,她不知撒欢跑什么旮旯角落里和那个顾媛华找乐子去了,倒教他,眼看天都黑下来,还不见人影,一颗心快要急死。

若被世子爷知道,指不定要发什么火气,没头没脸烧他一身。

可归菀不是顾媛华,她说话柔和,有点脆生生,又娇娇糯糯的:“让你费心了,我和姊姊不过随意走了走,是故回来的迟了。”

好一个随意走走,走的兴师动众,那罗延又气又笑,想她到底是世子爷的宝贝,一时半刻还撒不开手,得客气伺候着,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只得转身训了秋芙花芽两句,又招来一干丫鬟婆子,才要松气,听归菀叫住他:

“那罗延,我想问问,他今晚不来了罢?”

他?那罗延一愣,旋即明白了,归菀觉得有些失言,轻声说:“我问的是大将军。”

那罗延本听她语气里不大尊重,鼻子里直出气,有心教归菀害怕:“这个,属下可不敢说,东柏堂里,就是过节沐休,大将军也有公务要忙的,来不来,谁也说不准。”

归菀果真听得心口重重一跳,再不说什么,回到暖阁中,渐渐觉得鼻息有些发沉,头也昏昏热热,由着人伺候了,几口热饭下肚,精神方又回来几分。

一抬头,他那件狐白裘挂在屏风上,又扎眼的很,归菀瞧的厌烦,恨不能扯下扔了,却只是避开目光,喊来秋芙:

“秋姊姊,劳烦你去给我要碗姜汤。”

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秋芙会意,知道这是要问蓝将军可有新情况的意思,转身打帘走了。

劳累一日,又灌了不少冷风,归菀此刻有些惫懒,也实在怕自己夜间别害了病,才要拿姜汤发发汗,压一压。她倚在榻边,眼睛漫漫扫着四下,那双淡漠无波的眸子,忽的横在了心头:

她疏忽了一件事。

倘若他也认出了自己,只是佯装不知,到晏清源那里告状怎么办?

她闭上眼,一阵阵凉意自脊背升起,再一定神,却觉自己好笑,他告便是,自己不过出去走一走,晏清源总不至于拿她怎样,即便这人不说,那罗延也是要告的,这样想,一时也无谓了。

于是,在喝过秋芙送来的姜汤,听她耳语几句后,本担忧他不知几时来,但觉头更昏沉,慵慵倦倦,彻底阖上了双目。

这一觉,她睡得香甜,只是到后半夜,不知怎的,分不清是梦是真,一只手在底下开始作怪,两人纠纠缠缠,不再陌生的饱涨感一下填满了她,归菀骤然一惊,忽的转醒,一缕青丝缠在了雪白的玉颈上,汗涔涔的,莫名的,整个身子似还残留着些许不尽意的空虚,她不由捂住了发烫的面颊,将脸埋起来:

是梦,可是她怎么做起了这样的梦?梦中人分明就是他,方才,她也真的以为是他来了。

归菀慢慢将脸掀起,竟不敢再睡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抱紧了膝头。

狐白裘依旧无声挂在那,仿佛成了他的眼,似笑非笑,戏谑地看着她,归菀心口又砰砰跳起来,难免羞恼,背过身,又重新躺了下去。

第39章 醉东风(15)

元日沐休,东柏堂还是相对清净不少,晏清源再来,已是几日后暮色沉沉下来的时候。

暖阁里,案前摆了一局棋,秋芙花芽两个对弈,两人一个执黑,一个执白,归菀坐在胡床边似在指教着什么,又似在交谈着什么,偶有阵阵娇笑,三人神情难得一致看起来很轻快。

外头长阶泄玉,一地月明,铁马也在风中清脆作响,都比不得听伊人笑语。

晏清源观赏了好半日,才慢慢悠悠踱步进来。

一时间,见他进来,三个皆变了脸色,归菀不知怎的,霍地起身,一阵噼里啪啦,就将棋局拨的乱七八糟,一两颗棋子甚至跌落棋盘滚掉下去,恰巧其中一枚,停在了晏清源靴前。

她这番行为,莫名其妙,晏清源却只是俯身捡了起来,在手里摩挲,眼睛里一点惊诧的意思也没有,笑看着归菀:

“怎么,一见我,这么大的火气?”

一旁秋芙两人又怕又局促,站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呆傻了。晏清源看她们也没什么眼色,微示不悦,归菀转头低声吩咐秋芙:

“秋姊姊,你们先下去罢。”

“啪”的一声,晏清源将棋子叩在了盘上,一撩袍坐上来,瞥了一眼立在灯下的归菀:整个人像是融融欲化的一抔雪,映着绿罗裙,就这个样子,语不尽的姿容,也敢招招摇摇地跑出去一天?

晏清源一笑还在意中,先不跟她计较,对归菀勾勾手:

“过来一起坐,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棋艺。”

归菀落落寡欢的,一见他,眼前暗天无日的,摇了摇头:“我不会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