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晗竖起一根手指挡在面前,示意她不能说,“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还需查证。不要让琅琅知道,这孩子胆子太大,要是让她知道,日后还不到会捅出多大的事儿来。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老夫人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抱头鼠窜的陆琅琅一口气跑到了小花园里,她回头看看谢晗并未追出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嘿,她怎么就一时想左了,认准了李霮那个小子是皇太孙呢?想想的确也不太可能是皇太孙。皇太子死得不明不白,众皇子一肚子鬼魅心思,皇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皇太孙身上,根本不可能把他放到千里之外的归州,放在两位举手可及的地方。
嘿,她抬手折下一根花枝,抽了自己脑门一下。该!让你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心眼儿。
“表妹,你怎么了?”小花园那端张着宋臻和李霮,两人看着陆琅琅发疯的举动,吃惊又尴尬。
“啊~哈哈,哈哈,天气不错哈,这花开得也不错。”陆琅琅笑笑,转身又溜了。
宋臻和李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相视一笑,心想这位陆表妹真可爱。
第43章 守城 上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谢晗手持着一卷书坐在屋中,望着屋外瓢泼的暴雨失神。
一声轻微的瓷器碰撞声惊醒了他,他眼睛微微一动,是宋臻刚给他沏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少年面露担忧,“阿翁,吃茶。”
谢晗嗯了一声,伸手去取那茶碗。
宋臻迟疑地开口,“阿翁,梁王的军队真的会打过来吗?”
谢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稳稳地向茶碗伸去,“会守得艰难一些,应该……打不进来。”
这一老一少,一问一答,似乎在说同一件事,又似乎前言不搭后语。
若他还是那个端坐在文渊阁中垂眸天下的阁老,他会放弃归州府,调集归州、粟畋、通州的兵力,截断田裕的退路,再联合京稽的守卫大军,直接合围剿灭田裕,然后大军反扑陇西,在南方设下陷阱,逼着梁王往南逃窜,坐等梁王跳入网中。
但是,如今的京都,已经不是他掌权时的京都了,皇太孙还太小,那些皇子们还不够份量,他们都想染指军权,可是那些杀伐果断、骁勇狠戾的将领们,哪里是他们拿捏得住的。可以威逼、可以利诱,可是那些甜言蜜语、又或赤胆忠心,能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谁能说得清楚。一个梁王之后,会不会有第二个梁王。又是否会出现拥兵自重的大将?
这些,连他都说不准。三日之前,卓昌河突然在深夜向粟畋发起了进攻,虽然没能攻下城池,但是粟畋守军死伤惨重。
封陀再次向归州求援。督军太监霍青儿在军帐中与欧阳昱僵持不下,严令欧阳昱不准出兵。双方几乎当场翻脸。欧阳昱一怒之下,将霍青儿赶出了军部。
霍青儿便让那些侍卫将兵部围了个水泄不通,在军部门口搭起了帐篷,严令禁止出入。他仗着天使的身份,知道欧阳昱不能拿他怎样,索性就耍起了无赖。捏着嗓子在军部门口喊,谁要是敢碰他一下,那就是罪同造反。把兵部的一帮大老爷们气得鼻子都歪了。
欧阳昱大概是看见他就眼疼,索性没有露面。
一连憋得欧阳昱两日未曾露面,霍青儿在那大帐中得意非常,“哼哼,不过一个三品的将军,也敢跟爷爷我叫板。啊~呸。”
一旁守着他的郭绍听着他如同泼妇般的扭捏作态,心中直欲作呕,垂目低眉,只当没听见。他暗忖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京中看似太平,实则腥风血雨一片,他好不容易使了手段才抢到了这份出京的活,可偏偏又碰上的是这个没脑子的主儿。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来归州这么长时间了,欧阳昱有把他当盘菜了吗?
那小子,年纪不大,却是杀人如麻,狡诈如狐,怎么可能因为这个“监军”的几句话,就龟缩在这军部衙门不出?郭绍眼观鼻,鼻观心,决定当个瞎子聋子,只要这太监不出岔子,他就什么都不管。
周围有人偷偷摸摸地围观,霍青儿也没让把人赶走。他这么大的威风,总得也得有人看看不是,不然还不是锦衣夜行,白瞎了。
围观的人都不敢久待,但是一拨走了,一拨儿又来。
陆琅琅来过,顾淮安也来过,还有很多人也来过。
到了晚间,一层又一层的黑云压在天空,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暴雨如注,浇得天地间茫茫一片。春寒尽管已经到了尾巴,可是这样的寒雨冷风,便是在盛夏季节都让人受不了。坐在营帐中都有些阴雨绵绵的意思,让人回想起了寒冬的料峭。霍青儿终于受不了那个罪,自己撤回了大院中。但是那些侍卫们却是一人一个蓑笠,站在兵部衙门的外面。
“你说这监军是怎么想的?真的就觉得他的那个身份是个护身符,谁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这要是换了我,我恐怕已经让他‘为国捐躯’十多回了。”陆琅琅缩在城门的门楼里,靠着火盆烤火。她身上穿的是一套金甲卫的戎装,头发也梳成了男儿的模样,一看看过去,就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难不成从京城里出来的人就格外的能忍?忍得跟王八似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了。”
听着陆琅琅毒舌地奚落着。一旁有人轻笑,是跟着顾淮安的几个金甲卫。
顾淮安瞪了那几个金甲卫一眼,笑声嘎然而止,“陆……小爷,今夜暴雨,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陆琅琅没接他这个话茬。顾淮安知道欧阳昱对她的心思,老是怕她出了纰漏,没法向欧阳昱交代。
她拿了火钳,在火盆里刨了刨,刨出了几个黑不溜秋的茎块。她拨拉到一边的地上,“大家分一分,说不准,今夜有活干。”
顾淮安一皱眉,“这么快?”
陆琅琅低着头,用火钳夹了一个烤黑了的玩意儿,用手飞快地拨皮。那玩意儿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烫得跟快火红的木炭也没什么两样,陆琅琅的手指飞快的一缩一缩,她似乎全副心思都在这个吃的东西上,信口答了一句,“兵贵神速,谁要是抽冷子给我来了这么一下,我也必然回头就在他七寸上狠扎一刀。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
有个金甲卫闻言就站了起来,从箭口朝外张望了一下,用火把在窗口晃了两下,远远的另一个门楼里,也立刻有火把闪了几下。那个金甲卫在心中默数着,次数对得上,心中遂放下心来。“那些小崽子警醒着呢。要是敢出了岔子,回头我就扒了他们的皮。”
陆琅琅朝他笑得古怪,却没说话。
那个金甲卫一头雾水。
顾淮安却是了悟了陆琅琅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他们要是不警醒,也轮不到你去扒皮了。”
大战在即,不警醒的人,只怕头一拨就得填进去了,哪里还需要人去收拾他们。能活下来的人,便是怂恿他们去偷懒,谁又真的头枕着刀口睡得昏沉。
外面的雨下的还是很大,茫茫的天地间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这压抑昏沉的一片,让每个人的心里都透不过气来。
疾如马蹄的雨声中,隐隐传来更鼓的声音,模糊又飘渺,几乎听不清。
顾淮安竖起耳朵听着,时间已经到了子夜时分。他刚想开口跟陆琅琅说些什么,只见陆琅琅已经双手搭在一把直立的刀柄上,头枕着双手,双眼已经闭上了。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在假寐。
顾淮安腹诽,不知道欧阳昱是怎么想的,喜欢人家小娘子就把人家照顾好了,金屋藏娇也行。可欧阳昱偏偏还点头让陆小娘子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好说歹说也没能把陆琅琅送走,唉,他真是干着副将的活儿,操着姨婆的心啊。得了,谁让他的姨婆是欧阳昱的亲娘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耳听着枯燥的雨声,忍受着钻进毛孔的阴寒,眼睛盯着那跳跃的火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叮铃铃……
屋角一个铜铃毫无征兆地晃动了一下,声音极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开在所有人的耳中。众人一下子都睁开了眼睛,绷直了脊背,抓紧了刀柄。
陆琅琅仍然坐在火盆的边上,她慢慢竖起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的视线从正前方慢慢地转向那个铜铃的角落。她的视线有些失焦,并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脸上,似乎已经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雨夜的黑暗里。可是所有被她视线划过的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身细毛汗。
很快,第二个铜铃晃动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陆琅琅看了顾淮安一眼。顾淮安点头,拿起一支大弓,走向了门口。
门被大开的瞬间,狂风暴雨朝着顾淮安铺面而来,将他浇得一面衣衫尽湿。顾淮安稳如泰山,一步没停,径直走了出去,挽弓、搭箭。
那样强弓被他拉成了一个暴烈欲折的弧度,随着他的大手一松,一声尖锐的哨声随着那只鸣笛刺破了雨夜。
所有的门楼上瞬间燃起了火光,虽然不足以驱逐整个黑暗,但足以让那些暗处的影影绰绰显露出行藏……
第44章 守城 下
暴雨像浓重的水幕,让一些都变得模糊。
本空无一人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些影子,那些面目模糊的归州军手持强弓,嗖嗖的利箭穿梭在如柱的雨水中,收割着生命。
狂躁的暴雨声掩盖了那些挣扎的痛苦和□□。
顾淮安用手在眉前搭了一个凉棚,朝下扫视了一眼。那些无声潜进归州城墙的陇西前锋们,已经都倒在了角落了。几十条的人命就这么流逝在这漆黑的夜里。但是顾淮安连个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因为这只是今夜一场鏖战的开始。
那声鸣镝和城头燃起的火光,惊动的不止是归州府的守军,还有那些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卓昌河的兵士。这都让的变故让他们明白,潜入了城中的人已经暴露了行藏。
他们掀开了身上的伪装,无数的钢爪铁锁,从城外甩了上来,那些身着夜行衣的军中高手,已经顺着铁锁飞快地向城墙攀爬。
顾淮安抽出了第二支鸣镝,射向了空中。
城头的那些归州守军收了强弓,从掩藏处拖出了一些东西,两端一拉,一条数丈长的铁链出现了,上面七零八落地挂着很多零碎的东西。铁锁很重,需要十数人才能拉开,最后有人抽走了中间的机关,铁链顿时开始翻滚起来,像一条愤怒挣扎的巨龙。
众人将这条巨龙甩下了城墙,城墙的外侧顿时就回应了若干惨烈的声音。归州守军听若未闻,合众人之力,将那条铁索拽了回来,重新绞起,再扔出去。
这样的一幕,在漫长的城墙各处重复着。
暴雨似乎陡然暴烈了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的耳中都听不见那雨声,那一声声震裂耳膜的回想,是每个人自己的心跳。
城外的某处黑暗中,有人顶着暴雨,跑进了一处简易的雨棚,“卓将军,城中早有防备,先潜入城中的人没能跟里面接应上,已经被……”
雨棚里有个穿着斗篷的高大男子,闻言低哼了一声,“第二拨呢?”
来人硬着头皮禀报,“城墙上不知用了什么防具,看不清,但是杀伤、防守都很厉害,偶尔几个攻上去的,也……”
那高大的男子转过了身来,正是卓昌河,他大约四十上下,一张方脸阴沉地像外面的天空。“欧阳昱那小子,半夜偷袭我们后方,被我们一路追赶,躲进了粟畋。而今的归州,只是一个没有主将、而且还被欧阳昱带走了一半以上的兵力,这样的归州府,你们要是还拿不下来……”
来人的头压得更低,他其实也知道卓昌河憋了一肚子火。卓昌河久攻粟畋不下,将士伤亡不少,原来提防欧阳昱援助封陀,可归州城的探子探听到监军霍青儿堵着军部,欧阳昱进出都不能,这才稍微放心休整。
可刚接到探子的消息还没有几个时辰,欧阳昱就带着人马杀到,在卓昌河的大营中三进三出,杀了个人仰马翻。
卓昌河气得很不能把欧阳昱给剁成八百块。
但毕竟卓昌河的人马是数倍于欧阳昱。欧阳昱撩完就跑,一头扎进封陀双手敞开的怀抱,在粟畋坚守不出。气得卓昌河直接调集了大军,反过来攻击归州,准备趁着欧阳昱不在,一举拿下归州。
可谁知到没有了欧阳昱的归州居然也这么难啃。来人不敢再说什么,也明白了卓昌河的意思,必须强攻下归州。否则封陀和欧阳昱已经汇合,再出兵攻击他们的后路,他们可只有逃回陇西了。
来人行礼之后,立刻就走了,去前方继续指挥强攻。
可是在他走后,卓昌河阴沉的脸就缓和了下来,他对身边的副将道,“那边可都布置好了?”
副将低声道,“将军放心,都布置好了。”
卓昌河的嘴角弯了一下,“那就好。”
……
城头的战斗已经接近于惨烈,那钢索杀伤力极强,可是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耗时耗力,极为笨重。在它被收放的期间,不时有黑衣人跃上城头,朝守军扑杀过去。
双方战在一起,不时有人倒下,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汹涌地在城墙的青石上流淌。
顾淮安站在高处,他一贯温和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肃杀的面孔,在这暗夜偶尔的闪电中,惨白的不像一个活人。
陆琅琅依旧坐在火盆边,用火钳在火盆中拨动。风雨太大,那火盆的火势已经黯淡了很多。她从那堆灰烬中居然又拨出来一小块黑不溜秋的根茎。她用火钳戳了戳,那玩意儿本来就没多大,烤得太久了,已经跟快木炭差不多了,不能吃了。
陆琅琅叹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开始脱衣服。
旁边的几个金甲卫也站了起来,扭扭捏捏地面朝墙壁也开始扒自己的衣服,有个嘴欠的来低低的嘀咕了一句,“我为啥觉得今晚这事,干成干不成都得被将军收拾呢?”
旁边有人连忙捅了他一下,“快点。”
众人都扒掉了外袍,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在这昏沉的夜色中,跟外面那些攻城的人根本分不出来。等他们回过头时,陆琅琅也是一身黑色,那脱下来的外袍已经叠好放在一旁了。
她活动了一下肩骨,对着那些换装后的金甲卫说,“走吧。”然后一头扎进了风雨之中。
这些人从顾怀安的身边一一走过,顾怀安望着他们,沉重地说了一句,“保重。”
那些金甲卫咧嘴一笑,然后沉默地跟上了陆琅琅的步伐。
顾怀安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雨中消失不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空中射出了第三只鸣镝。
随着那支鸣镝的声响,归州守军的攻势陡然猛烈起来,那些已经闯到城墙上的攻城黑衣人压力猛增,只能三两靠近,以图互为犄角,互相协助。但是不知为何,这样三两靠近的,很快就不明不白地丧命刀下了。
归州守军们偶尔看到了几个袖口无端多处一条黑布的黑衣人,就像没看见一样,闪过了他们,扑向了其他的方向。
终于,闯上了城墙的数百名黑衣人直剩下了几十个,为首的一看大势已去,只得一声呼哨,抓着攀城的爪索滑下了城头,剩余的黑衣人不敢恋战,纷纷尾随黑衣人而去。
归州守军在墙头上发出了一阵欢呼,有些杀红眼的守军,还要追过去,多砍几个。被身边的同袍们死命拉住,“疯啦,你知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