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1 / 1)

半点不由人,片刻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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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问得云皇后去向,一路寻过去时,正见云皇后独坐宫中小南湖畔的水榭边出神。

池馆如画,青荷田田,碧水间有一只离群的野鸭正凄凄惶惶地向前游着,小小身影破开一道深深水痕,向两边荡出片片涟漪。

云皇后的头发被湖风吹得散开,斑斑白发愈加触目惊心,映着碧水清荷的眼底迷离如揉了一池散碎的梦境。

曾经千娇百媚,奈何红颜白发。

再怎样的富贵权势,无上尊荣,终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路。

“你来啦……”

云皇后并没有回头,却怅然地唤着,显然知道十一回来了。

“母后,这边风大,不宜久坐。”

十一扶向云皇后的肩,只觉这一个月不仅她经历了一场至今不曾步出的生死劫数,就连她至尊至贵的养父母都已被命运卷入难测的转角处,前路艰涩。

云皇后这才抬眼看向十一,留心到她的神色,怔了怔方问道:“这一路很辛苦?瘦成这样。听闻韩天遥回京,我原就想着你也该回宫了!”

十一坐到她身侧,低声道:“颜儿不肖,让母后担忧了!”

云皇后神思不属,竟没有细问她北境之事,恍惚片刻便说道:“你见过皇上了吧?精神越发不济了……”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今且尽人事吧!母后也需少些思虑,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云皇后道:“我活了这一世,就不晓得什么是少些思虑。我不是柳良缕那样的大家闺秀,从娘家到夫家,都被视同拱璧,捧在手心里还怕她会磕着碰着……到她死去多少年,也被人牢牢记在心头,至死不忘。虽算不得长寿,但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想来楚帝近来昏愦之际,必定常像刚才那样念起柳皇后,云皇后才会如此灰心沮丧。

她叹道:“皇上常夸我多才,又嫌我霸道狠决,说我事事不肯容人,赞他的良缕从来不争,是温良贤淑的典范。可他就不曾想过,柳良缕不争,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争。她有强大的母族,有厉害的哥哥,又有爱她入骨的夫婿,一入宫就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宫皇后,还需争什么?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十一低声道:“母后,父皇只是病得重了,才会念起年轻时的人和事,绝非有心疏远母后。”

云皇后却似不曾听到十一的劝慰,顾自垂头陷入往事,“我从小就不晓得父亲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姓氏,跟着母亲在杂耍班子里表演长大,十六岁时认识了郦清江。他那样好的家世,却跟我说想娶我……他父母听说,便将他送到外地求学,还给我母亲一笔钱,让母亲带我离他远些。”

她的叹息如水纹般**着,“母亲说,我出身卑微,还是认命吧!认命,什么是认命?就是嫁给那些跑江湖的汉子,再生出玩杂耍的孩子,生生世世被人瞧不上吗?几个月后,我跟着母亲的杂耍班子入宫表演,千方百计讨得太后欢心,就被留在宫里,成了一名宫女。如果能在太后跟前得脸,总比得过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了吧?总配得过郦家公子了吧?”

十一再没想云皇后所叙竟是少年时和师父的情.事,瞅着她一时说再不出话。

云皇后继续道:“我传话给母亲,让郦清江回来一定告诉我,我好求太后为我赐婚。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眼看着新帝登基,柳良缕册皇后,几乎被宠上天去,柳家随之水涨船高,柳相权势熏天,国事政事尽出于柳相宅第……你道如今施相权大势大,你可知当年你那父亲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皇上连宫中事务都一一听他摆布,恨不得把大楚的天下都送到柳相手上。可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我看别人的热闹看了十二年,从十六岁等到二十八岁,直到有一天从镜子里看到一根白发,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十一听说过云皇后的事。

楚帝虽宠柳后,但柳后时常病着,宫中遂也纳有妃嫔。

某日楚帝午后去给太后请安,恰逢太后午睡,被太后心腹侍女桂儿引到偏殿喝茶,这一喝便将大他七岁的桂儿喝成了他的女人。

桂儿跟在太后身边,闲来读书识字,且心思玲珑,行.事果决,跟温柔清雅的柳良缕正走了两个极端。

楚帝性情优柔,柳良缕则事事等他拿主意,楚帝彷徨之际,往往和桂儿商议,故而桂儿越发得宠。只是她出身寒微,想要册封份位高的妃嫔相当困难。

这时,祖父在徽景之变中为国殉难的大臣、武德郎云慈山忽然宣称他家当年走失了幼妹,其年貌正与桂儿相若,连胎记体痣都一一符合,立时认作了嫡亲的兄妹。

真假虚实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桂儿姓了云,有了家世门第,且是忠臣之后,很快被封了妃;云家有了云桂儿扶持,也是一路高歌,等云慈山病逝时已经封了王,其子云谷石也被封作了信安郡王。

想必当年柳相也看出这云妃不简单,才不愿楚帝册她为后。

可惜柳良缕病逝后,终日在旁陪伴安慰的云桂儿成了楚帝的主心骨,最终楚帝还是立她为后。

而手段强硬的柳相则因此事成了云皇后的眼中钉,加之政见不合,终落得那样惨淡的收场。

但云皇后显然也不快活。

她低低道:“郦清江找到我时,我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当年母亲以为我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宫女,卷着郦家给的钱跑了,他回来后找我好多年都找不到……直到我回云府看望病重的大哥,才在无意间再次和他相见。他没有娶亲,他居然一直没有娶亲……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皇上已是我的夫婿,是我的天……我只能这么着走下去,走下去。我盼着清江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快快活活过一世;我也盼着皇上有一日能向对良缕一样对我。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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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待了下师父和云皇后的往事。嗯,师父交给云皇后的女婴,皇后肯如此另眼相待,也就是这原因了!明天阿昀会带一名小美人跟大家相见,不见不散!

荒浮尘人世(四)

可惜,郦清江终身未娶,只收了三个徒弟。助她登上皇后之位,留下一支可以保护他的凤卫后,他甚至不肯留在京城,远远离开了她。而楚帝待她虽好,甚至有些敬惧,可心底深处依然只有那个梨花飘雪里幽幽独坐的柳家小.姐。

云皇后叹道:“我争了一辈子,要强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有了……可为什么如今看着,我这辈子,活得还远不如早早逝去的柳良缕?”

十一想着死去的生父、师父、姑姑,以及眼前这位本该和她仇深似海的养母,默默地握住她的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旁边忽有少女清脆的声音说道:“阿昀,皇后娘娘在那边!”

云皇后忙擦去泪水时,已见两名内侍引了宋昀和一名女子走过来。

宋昀一眼见到十一,眸光有极璀璨的光芒倏地一跳,却很快用温淡笑意掩住,从容上前见礼:“见过皇后、郡主!”

那女子也忙行了礼,说道:“刚和晋王世子去见皇上,听皇上在唤皇后娘娘呢,内侍们说皇后正在这边和朝颜郡主说话,所以赶紧地找过来。窀”

云皇后听楚帝唤她,忙站起身来,振足精神往福宁殿走去。

少女随在身后,忽转头向十一一笑,“朝颜姐姐,常听阿昀提起你,今日才有缘得见,果然气韵过人,非我等能及!”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丁香紫的上襦,系一条藕合色的裙子,肌肤如雪,明眸皓齿,浅浅笑涡里霞光**,不必刻意卖弄,便见得名门贵女的好韶华足风.流洋溢而出。

十一虽未见过,略一思索便已猜出其来历,“谢大小.姐?”

少女便掩嘴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谢璃华。莫非阿昀跟你提过?”

十一含糊道:“久闻谢大小.姐声名了!”

少女道:“朝颜郡主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呢!”

十一没见过谢璃华,却知道施铭远有个妹妹早逝,所生独女谢璃华一直寄养于施家,施铭远抚若己出,这几个月偶尔会出入晋王府第。

十一这次回来后问宋昀情形,部属也格外地提到这位谢大小.姐近日与宋昀来往频繁,故而一猜就着。

此时谢璃华与十一打过招呼,依旧去找宋昀说话。宋昀几度想和十一说话,却都抽不开身去。

十一也不在意,只缓缓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肯露出半点病弱无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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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色渐暮,谢璃华被相府的车马接回,宋昀才能赶到偏殿和十一说话。

十一借口更衣,叫人守住门口,自己服了药,正卧在软榻上阖目休息。

榻边放了一只精致的琉璃酒壶,装着美酒,十一瘦瘦的手指摩挲着酒壶那晶润的质地,到底没喝。

宋昀打量着她的面色,宛若明珠的双眸便蒙上一层阴翳,岚霭般久聚不散。

他叹道:“我就想着你应该没那么快复原……弱成这样,何不在琼华园多休息两日再出来?有事只管交待下人去办即可。”

十一静默片刻,说道:“若不是身在宫中,眼见着父皇母后尚在,我着实安不了心……我不晓得,这大楚,如今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宋昀却答得很快:“放心,无论如何,都会是宋家之天下!”

十一转眸看他,定了半晌,便散漫地笑起来,“对,你也姓宋!”

宋昀道:“自太祖以下,绵延十余世,谁不知大楚是宋家之天下?凭他怎样心机叵测,也没法用刀剑堵了这悠悠众口!”

十一一时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赞他纯良,好一会儿才能问道:“我离京前给你纯钧剑让你找凤卫救母,听闻你只托他们暗中照应,并未让他们出手救人?”

宋昀点头,“京城四处都是相府的人,强将母亲带出,指不定又生出别的事端。我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托璃华去探望过几次,并不时将我书信带过去,如今母亲只以为我在宫中侍驾走不开,正安心在那边养病,暂时应该不妨事。”

十一沉吟,“嗯,你想得周全。且等几日再看。”

他这个月忽然和谢璃华走得亲近,无疑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他不但可以通过谢璃华了解母亲的讯息,还可以借这位大小.姐之力让母亲不至于受委屈,又免得跟施铭远撕破脸,在目前波诡云谲的局势中,的确是最聪明的选择。

从毫无根基的没落宗室子弟,到如今人人不敢小觑的晋王世子,他聪明得有些过分。

可冷眼看时,他眉眼清逸秀雅,眸光澄亮安静,依然是越山竹林那个毫不犹豫将她和韩天遥救下的清澈少年。

也许当日.他救下他们,有很大原因是记着当年那个在渡口救他的十四岁少女。

可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她向来真诚,至少不曾在她预备倾心相待时,赠她以致命一击。

十一便笑了笑,挥手令从人退下,说道:“阿昀,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她的笑容苍白清美却淡漠异常,如被阳光下正在销融的冰雕,被模糊了轮廓,却越发有种骨子里的冷意渗出,看得宋昀微一恍惚,却有丝丝痛意弥漫上来。

旁人不知,他却早已在当日被十一拒绝时便知晓,韩天遥对这个骄傲的女子意味着什么,如今被韩天遥暗算至此,对她又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愈发柔和,微笑道:“你说,我当尽力。”

十一道:“替我留意着,出入相府的人里,有没有擅长用蛊之人。有了消息立刻派人告诉我。”

宋昀不由惊疑地打量她,“怎么,你……”

十一淡然道:“也没什么。便是解不了蛊,该做到的事,我还是会做到,没人拦得了我!”

宋昀深深吸气,“我知道了!”

十一终于忍耐不住,提起琉璃酒壶,饮酒。

待她快活地叹一口气,轻轻放下酒壶时,那美酒竟已下去近半。

明晃晃的水纹在琥珀色的琉璃壶里荡着,竟似一汪亮莹莹的泪光。

宋昀抬手欲阻她喝酒,却在看到她若无其事的散漫神情时顿住。

他默默转头,看向殿外。

苍茫夜色,巍峨殿宇,将里外的人影映得微若浮尘,缈若蝼蚁。

这乾坤,殿中那位病得人事不知的早已无力掌控,却再不知未来会由谁来主宰。

他忽然想起一事,踱出去问道:“济王殿下呢?今日怎么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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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湖。

天初霁,青山如画,碧水如染,大大小小的画舫行于湖间,时不时有弦歌声和笑语声越湖而来,飘荡于烟柳画桥间。

一艘不起眼的半旧画舫正泊于岸边的青青莲叶间,零落的琴声断续传出。

武者的手坚实有力,手指却修长干净,正轻轻抚在那把叫作松风清韵的古琴上。随手勾抹处,弹跳而出的,依然是那移人心魄的《醉生梦死》的曲调。

他顿住,按紧琴弦,墨黑如漆的双眸阖了阖,慢慢将手挪开。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似乎已经不能再碰到这琴。

每次碰到,耳边悠悠响起的,始终是《醉生梦死》的曲调,连手指也都不受控制般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