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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劲和顾襄赶到医院病房,见到眼前一幕,他们顿足不前。
齐老师和他的两个妹妹跪在病床两边,哀痛地叫着他们的父亲。
老人气若游丝, 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想抬起来,他的两个女儿紧紧抓住,舍不得松开, 三个子女的每一声呼唤都带着恐惧和浓浓的不舍。
乌鸦反哺, 羊羔跪乳, 世间恩与情有千千万, 唯有养育的恩和情从出生就注定。
老人还在留恋世间,主治医生站在不远处, 望着他们, 欲言又止。
他见到高劲, 好像看到救星, 把人拉到一边,道:“你跟他们熟,好开口,让老人家出院吧,死在医院里遗体就不好领回去了。”
高劲拍拍他肩膀,也没回他。
他走回顾襄身边,搂了搂她的肩,轻声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顾襄摇头,道:“就让齐老师他们一直这样吗?”
“他们现在还需要点时间,再等会儿。”高劲望向病床,“身为家人,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十多分钟后,班长也已赶到医院,高劲这才和他一道上前劝慰,将几人从地上扶起。
几人擦掉眼泪,打起精神,准备操持后事。
他们一大家子十多年前定居这里,亲戚还都在北方老家,大女儿负责打电话联络,小女儿去操办仪式要用的物品。
齐老师在给他远在深圳的女儿打电话,说了几句,他捂脸痛哭。
班长去搀扶他:“齐老师,怎么了?”
齐老师道:“囡囡昨天晚上入院待产,她现在没有办法赶过来。”他望着病床上的老父,老人还在呼吸,双眼久久不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齐老师难受地不敢再看。
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儿子,到头来,连老父小小的一个心愿都不能满足。
高劲想了想,朝顾襄看。
顾襄问:“怎么了?”
“会不会不舒服?不如你先回去?”
顾襄道:“不会,我陪齐老师等一会儿。”
高劲摸摸她的头,“我过去跟齐老师说几句话。”
“嗯。”
顾襄等在原地。
高劲把齐老师叫到一边,安慰几句,递给他一张纸巾,然后道:“假如让你欺骗自己的父亲,你愿意吗?”
齐老师一怔:“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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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顾襄和高劲回去。
走出电梯,两人就听见了佟灿灿的声音。
“这个好吃,文奶奶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多吃点,都是你哥哥买的。”
隔着纱门,两人望见佟灿灿坐在沙发上,一手吃牛舌饼,一手搂着弟弟。
小善善坐在她腿上,两手拿着一块糕点,啃得满脸都是点心碎。
顾襄把门打开,佟灿灿望过去,喊了声:“香香,你回来啦!”
“嗯。”顾襄说。
佟灿灿看向他身后:“哥,你也回来啦,老妈给你留了饭。”
高劲抱着手臂站在门口,“我给你买了一大堆点心,你都吃完了?”
佟灿灿把手里的牛舌饼吞进嘴里,道:“老妈不让我吃,她逼我减肥。”
高劲好笑地摇摇头,看向顾襄:“我先过去了。”
顾襄点头。
高劲走了,佟灿灿才后知后觉:“你们怎么一起回来的?”
顾襄吃着饭,把齐老师的事跟她说了。佟灿灿叹气:“哎,真可怜。”
小善善也跟着“哎”了一声。
顾襄放下筷子,又拿了一块小点心给善善。
文凤仪问:“真的没有办法把你老师的女儿接来这里吗?”
顾襄摇头:“她快生了,现在已经住院。”
文凤仪惋惜:“如果能早几天生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一晚,大家都心事重重。
到了第二天,高劲早起准备上班。他穿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微信。
顾襄回复:“我还没起床。”
高劲笑,“我准备上班了。”
顾襄:“这么早?”
高劲:“嗯,今天事情会很多。你再多睡会儿。”
他这条信息刚发出去,电话就来了。
他接起来,叫了一声“齐老师”。
齐老师道:“高医生,我想……我想试试看,就是我这边找不到小孩。”
高劲道:“我替你想想办法。”
五分钟后他下楼,把佟灿灿叫出来,说:“交给你一个任务。”
佟灿灿睡眼朦胧,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什么事?”
高劲跟她低声说了几句,佟灿灿比了个“ok”。
说完了,他转身,看见顾襄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纱门背后。
顾襄把门拉开,“你去上班了?”
“嗯。”高劲问,“你待会儿要去医院吗?”
“去的,我再去看看齐老师。”
“早饭吃没吃?”
“奶奶正在煮馄饨。”
“馄饨啊,好久没吃了,什么馅的?”
“荠菜虾仁。”顾襄道,“我拿一碗出来给你?”
高劲笑笑:“不用,我吃过了。”他亲亲顾襄,“我先去上班了,你待会儿要是没事,可以来十九楼坐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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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劲到了医院,找到护士长,请她帮忙顶佟灿灿半个小时。护士长收好他从北京带来的特产,一口答应。
佟灿灿人缘好,不管在哪个科室,她都吃得开。她从家里出来,脚蹬风火轮,奔驰一圈,最后抱回来一个一月大的孩子。
顾襄看得目瞪口呆。
齐老师接过小宝宝,连声道谢,他跑到病床边,对只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的老父说:“爸,爸你看,囡囡生了,她生了个男孩儿。”
老人居然屏出了一丝力气,他青黄的脸上显见着激动的情绪。
齐老师把宝宝放到老人怀里,含泪笑道:“爸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俊。”
足月的孩子圆润可爱,完全不像新生儿那样又红又小又娇嫩不堪,大家一眼就能看出差别,但老人已无法辨识。
他没法去抱孩子。
小生命躺在他的胸口,老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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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查完一圈病房,摘掉眼镜,跟护士说着事。
护士长经过时,打断他们:“高医生,又来两个病人。”
“嗯,人呢?”
“一个正送上来,还有一个我倒不太清楚,于主任让你待会儿去他办公室。”
“知道了。”
高劲先等病人入院。
过了不久,见到轮椅上这位中年男子,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周宝生,五十岁,预期生存天数为三个月,他是周薰的父亲。
周太太看见高劲,道:“高医生,我之前听我女儿提过,说你现在在临终关怀科。”
高劲道:“周夫人,好久不见。”
周太太说:“我丈夫能多活这么几年,多亏了你当年的治疗,我还没有机会好好感谢你。”
高劲:“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所在,周夫人客气了。”他望向周宝生,“我前几天还在北京偶遇过您女儿,她跟我说过,周先生的状态不太好。”
周太太伤感:“哪里是不太好,是非常得不好。他太痛苦了,医生说他只剩三个月好活,他不肯再接受那些治疗,求了我很久,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
她望向高劲:“我女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我把她爸爸送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