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1 / 1)

“子虚他曾是长安街头的说书人,没有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固定的听者,他想走到哪就走到哪,别人想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不过同时,他天生目盲,从未亲眼见过一次这世界众生之相。”

谷夏带着云棠出了屋去,又接着说来,“凡是某种感官缺失的人,他的另一种感官就会尤为强大,很多人选择了听觉,可子虚选的的是嗅觉,具体详情他从未细说过,不过我猜,他坐在街头的时候,或许闻到过各种各样的人物,有汗臭的那是贩夫走卒,有沾着胭粉的男人,那是刚从女人堆里出来,有熏香的女人,那是富人家的姑娘……各种各样的气味填补了他昏暗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云棠无法想象,她不知道,若是自己的贾子虚,她会变成如何?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他面前,他嗅出那是高高在上的味道,因为那人的衣服上带着上好的龙脑香,龙脑香,只有王宫贵族才用的起,子虚还嗅得出来,那人的手上戴着绿奇楠,那是帮人平复烦躁的香木,不是心怀鬼胎,又怎需平复烦躁?”

“这是他跟你说的?”

“是啊,我俩经常一起饮酒……”谷夏笑笑,又接着讲,“那人跟他说,听说你很会讲故事,不若跟我回宫去讲,给我讲,给那人讲?子虚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他知道自己退却不了,所以他跟着那人进宫,谁知进了宫,那人却不叫他讲子虚自己的故事,他告诉他该如何讲,他说,那是一个关于母亲和儿子的故事……他知道这故事不对,可前面无路,后面更无退路,他想着,不如就去讲上一讲,讲他自己的故事,他从长安城的南城北巷听到的故事……”

云棠眨巴眨巴眼睛,她觉得自己今夜知道的有些多,可还是禁不住好奇,“然后呢?”

谷夏笑笑,也眨了眨眼,“然后,你该醒了……”

倏尔睁开眼睛,刚才就在眼前的谷夏已然不见,窗子被穆霄打开,温暖的秋阳投射在锦被之上,云棠揉了揉脑袋,她觉得自己做了个又长又真实的梦。

☆、彤史

“穆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云棠砰地从榻上坐起,天已经大亮,今日上值怕是要迟了。

“巳时,怎么了?”穆霄正夹着个包子往嘴里送,这时候见她慌里慌张,“今日休沐啊,怎么,你今日有事?”

哦,是了,今日休沐,云棠这才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她被承香殿那档子事弄的头昏脑胀,糊里糊涂,早把这休沐的日子给忘了,可是即便是不用上值,还是得跟着去参合那事,毕竟是人命关天,她这么懈怠良心上也过不去。

遂简单地洗了把脸,脂粉也未涂,连早饭都没吃,跟穆霄说了一声,直接朝清宁宫点卯去了。

好在人年轻,就算是不抹粉涂红的,也透着一股子自然的好气色。

相比起宫女来,大内里头女官本就不多,再加上云棠这个品级的,又这么年轻又朝气,一路走来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瞧见有人瞅她了,云棠就对人笑笑,这么着一路走到清宁宫边上,还未进门,竟看到了两位熟人。

云棠作了一揖,“两位道长,早上好啊!”

高个子的道士许天玑也微微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满面的笑意,“无量天尊,姚大人早上好啊。”

云棠却没先进门去,又是笑了笑,“许道长,实不相瞒,小官瞧见您二位第一眼的时候就觉面熟,我记性不太好,也不知我们可是曾经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若是姚大人还记得,那时候我兄弟二人还未姚大人占过一卦。”

这许天玑倒是个爽利人,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事,所以云棠也不卖关子,“啊,是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未入宫,两位先生是由家中祖父带进姚府的。”

许天玑点了点头,“正是我二人。”

云棠故作惊讶,“小官还是有个冒昧的疑惑,怎么那时候二位道长是那般,今日怎么又是这般?”一边说着一边朝两人的身上扫了扫。

站在一旁的玉衡先恼了,“我说你这小丫头,管那些作甚?这跟你有甚么……”

玉衡的话未说完,就被师兄给拦下了,许天玑面不改色,仍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君子不拘于形,那时我落魄街头倒是真的,人人都以为我不过是流浪的乞者,即便如此,我兄弟二人也未觉得如何,甚或说,天地为家,我比谁都富有,反观现在,我身着锦衣华服,昂扬行走于宫城,可也未觉得就比那时好到哪去,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所谓的起起伏伏也不过是无形大道的不同形态,我不在意,依许某看,姚大人也是看得开的人,又何必拘泥于此?”

短短几句话,却叫云棠一时哑口无言,再看许天玑面色,竟是一直笑的不深不浅,一丝也未变过,她忽然觉得这道士或许真的有些能耐,甚至有那么点儿从心底里头肃然起敬的意思,那么难道他曾说的自己的那事竟是真的?若自己真的能许个王爷……又想起李连,与他相恋相知一场,自己最后竟真的能嫁给他么?

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有些窃喜,想要再问问,又忽然不好意思,正巧这时候,赵喜年听见外面的交谈迎了出来,“诶呦,各位大人、道长们欸,来了就快进来吧,你们快看看公主,现下更不好了!”

说罢赶紧带着众人进院,朝着皇后的寝殿过去,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公主前几日还好好的,昨日不知怎的,竟开始咳血,请了太医过来诊脉,也只说是郁结于心,真是好笑了,那么小个年纪,能有什么郁闷的,我和娘娘都觉着不是实病,还是找各位去看看,是不是邪门歪道更厉害了?”

听他絮叨,云棠也有些郁闷,小公主的病竟是那么严重了么?这些日子她时不时陪小公主聊天儿,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小公主聪明可爱,又懂事乖巧,怎么这样的事就摊到她的头上了呢?

一边想着一边就跟着赵喜年进了寝殿,仍是皇后在榻檐上坐着照顾女儿,韩王李迥坐在一旁,脸色凝重严肃。

李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知想些什么,直到赵喜年通报,这才缓过神来,眼神坚定而执着地望着门口,“大家都把册子瞧完了么?”

云棠昨晚就看完了他是知道的,那两位道爷也够意思,也是点了点头,这下一拼凑,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那份给看完了,独孤婧安顿好了小公主,这才带着众人出了寝殿,一齐朝书房去了。

***

果真,众人这么一对,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的事,这么些年来倒是有个老太妃死到了里头,且还是寿终正寝,要说这整个大明宫,哪有没死过人的地方?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怪就还是怪在云棠和李迥发现的那处,好好的后宫史,本该规规矩矩实时记好每一个嫔妃甚或是每一个宫女的,怎么对武后的称谓……则天大圣皇后,此乃武后遗诏对自己的称谓,定不是其在位时候所记,那么这记载宫册的人到底是谁呢?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投向了天玑道士,毕竟在这些人里头,他是解决这事最靠谱的人选,连他的师弟,玉衡也是盯着师兄,“师兄,您看这蹊跷可是出在了这儿?”

“皇后娘娘,不知这宫里可还有耄耋之年的老者,一直在这宫里生活的?”许天玑也是一脸的凝重,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了这么一茬,若是能找到,那就必然是从武周活过来的,对那时候的往事或许还能记得一二。

“这……”独孤婧思忖了一阵,“太妃们是没有那么大年纪的了,至于侍女……我还真的不甚了解,就算是有,也早放出宫去颐养了,若是想找恐怕也要费些工夫。”

天玑道士也颇为无奈,只得微微颔首,“如此一来也成了个难题,不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又怎么除却承香殿里的邪灵呢。”

事情就此进行不下去,没人知道在那久远的年代,在这承香殿里到底住了什么样的人,更发生了什么故事,这么干坐着一天,依然是毫无头绪,一直到夜幕降临,这才迟迟散去。

云棠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慢悠悠踱回了清晖阁,回了房间才看见正等着自己的唐小乔,此时的唐小乔正一手执杯一手抓着衣角,桌案另一边坐的是穆霄,场面微有些尴尬。

不过凡是有穆霄在的地方,这都是正常的,穆霄这人,她若是不想跟你结交,你问她什么她也只是嗯嗯啊啊地答应,分分钟把你的话头儿掐灭。

见唐小乔实在别扭地厉害,云棠赶忙走了过去,“小乔,你怎么来了?”

唐小乔如蒙大赦,赶紧站了起来,“还不是来看一看你,听说最近承香殿那位很不好?你这小身板可还吃得消?”又掐掐云棠脸蛋,摸摸胳膊,“倒是没瘦,看来还行,你怎么了?怎么这般呆傻?”

云棠这时候正在发愣,实在是这次见到唐小乔她突然产生了个想法,缓过神来,忙捉住唐小乔肩膀,眼睛亮得发光,“小乔,你现下跟你师父学习,你师父可让你碰那些年代久远的彤史?”

唐小乔还不是真正的彤史,却已拜了那带着她的老彤史为师父,等到老彤史一出宫,她就可以直接上任了。

“自然是可以的。”唐小乔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怎么?你要看?”又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那一直坐在旁边的穆霄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当真是识趣的很。

云棠连连点头,想起那时候自己刚进尚宫局,荣姐姐教育自己的,也不知这彤史是不是轻易不得给人看去,犹豫了一阵,“若是实在不方便,倒也罢了……我再跟皇后娘娘……”

却被唐小乔拉住了手,“不过就是各代皇帝的那点破事儿,他们当个神圣的物什,我可不觉得,你若是不怕羞,那我就带你去呗,记得那时候,你对这种东西可是听都不敢听的,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呸呸呸!”云棠推搡了唐小乔两下,“我才不是想看,实在是这事事关到华阳公主的病情,此时说来话长,现下也不是细讲的时候,若是可以,咱俩现在就去?”

唐小乔瞧了瞧天色,确定已晚,“我师父这时候早下值了,那屋子的钥匙我也有一把,现在去又有何难?”说着就去拉云棠手腕子往门外走。

“先等等!”又被云棠拽了回来,“小乔,今日这事儿,包括咱俩去偷看彤史,还有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都得替我保密,这事太过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唐小乔乐了,“好像你跟我说了多些似的,到现在你也就说了承香殿那位病了,这用你说?大内的人都知道,再者说,我带你去偷看彤史,我说出去给自己惹麻烦,你啊,就是顾及太多,你不是忙么,还是快走罢!”这才带着云棠出了门,往尚仪局去了。

***

原来所谓的彤史,就是一籍籍棕色面子的册子,不过当唐小乔拿着钥匙打开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的时候,云棠还是震撼住了。

只见那里头一卷卷其貌不扬的册子,竟整整齐齐地摞了一架又一架,架子与架子之间的缝隙极小,满屋子都是。

往里面走去,最外的几个架子上的册子还是崭新的棕色,再往里走去,封皮就有些褪色了,里子也泛着旧黄,满屋子都是陈年的墨迹的味道。

云棠回过头去,“小乔,这满屋子都是?!”

“嗯哼!”唐小乔答应一声,“做我们这行的,凡事记得越细越好,若是皇帝任了性,我们还得劝谏,都是要记在里头的,再者说了,这大唐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又龙虎精神?就唐明皇和杨贵妃那点子事都够凑两架子的了。”

云棠干咳了一声,随便翻开了手边最近的一本,顿时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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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王

云棠与唐小乔来到尚仪局藏着彤史的屋子,随手翻开一本,顿时羞的面红耳赤,连忙把册子放回原位摆好。

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小乔,旁的暂且不需要,你还是带我去找嗣圣、文明时候的,宫册上记载,承香殿在武后登基之前是未住人的,我又怎知是真的未住人,还是也被一起篡改过了呢?此处还是也查一查为好。”

“那还不容易?”唐小乔轻车熟路地带着云棠往里头走,路过了几排架子,下巴一抬,“呐!这就是了,你说的那段统共也没多少年的光景,因此就少了点。”

她说这话时,云棠已走了过去,随手拿起一册翻了几页,她现在是有些好奇了,彤史这个职位,她们到底是如何在皇帝做如此私密之事的时候还能做到认认真真记载,并且悄无声息,做到跟空气一般的呢?

“这屋子何时会有人过来?”

“何时会过来?”唐小乔挠了挠头,“我师父大概每日辰时会过来看上一圈,平时的时候该也就无人来了……怎么,你还要在这待许久?”

云棠点了点头,“恐怕真个要许久,小乔,今晚我想在这待着,你放心,辰时之前我保准溜走,绝不给你添麻烦。”

她这语气是陈述,并不是询问,唐小乔嗤笑,这是真不跟她见外了,遂眨巴眨巴眼睛,“这个没问题。”又转了转眼珠儿,“不过你不用催我回去,我就在这跟你一起,一边给你看着人,一边也帮你找找,这么多的册子,你一个人怎么找的完?”

“还是你最好。”云棠挽住唐小乔胳膊,拿脸蛋儿朝她肩膀上贴了贴,“好,你就帮我找找,这段时候关于承香殿的蛛丝马迹,小乔,你真是好,人美心善,谢谢你啦!”

“这话我爱听!”唐小乔也不腼腆,直接接受了这话,又挽起袖子,开始干活去了。

云棠莞尔一笑,不再去打扰她,自己也开找去了。

***

秋已深了,夜晚颇有些凉意,云棠和唐小乔起先还是各忙活各的,这时候才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驱赶空气中的寒气。

气氛极为安静,只有时不时的翻书声还在证明着这装满架子的屋中还有人。

“云棠云棠!快看!”一声呼唤打破了宁静,唐小乔拿胳膊肘儿使劲儿戳了云棠一下,语气颇为兴奋,“垂拱二年正月十六,帝临幸于长阁殿,未至尽兴,忽犯风疾,头痛难耐,太医未及,熠王披衣而至,切脉施针,风疾乃去。”

“怎么了?”云棠眨巴眨巴眼睛,这跟承香殿有什么关系?

“这熠王是谁?好帅哦!堂堂的皇子还会医术,真是不可多得,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唐小乔倒是丝毫未察觉到自己离了题,大概是天生对这些个宫闱私事感兴趣,眼睛都冒着光。

“唐小乔!你是帮忙呢还是看故事呢?!”云棠有些急了,她找了这么久都未发现一丝一毫,谁想这姓唐的竟在这看没用的看的津津有味。

不对?她说什么来着?熠王……皇子……她怎么就未想到,这承香殿在那时候住的是未出合的皇子?长阁殿?这大明宫不同于太极宫,除了中轴线的几座主殿之外旁的宫殿都不那么规整,长阁殿与承香殿毗邻,这两座跟旁的宫殿都不太近,既然那熠王能这么快就去医治,且还披着衣服,显然极近,恐怕他就是住在承香殿里头的吧?

啪地合上彤史册子,不过若是这个熠王,为何要将关与他住在承香殿的事给改了呢?“小乔,不用看了,这里被我翻的有些乱,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说罢站起身来,扯了扯衣角,径自出门去了。

却未直接回去,而是拐了个弯奔着三清殿去,直接推开殿门,“鬼爷,在么?在的话出来见一面!”

刚要喊第二声,就见那元始天尊的神像后面走出个人影,玄色的袍子,荼白的玉冠,一双葡萄眸子又大又黑,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谷夏勾嘴一笑,“这大半夜的,什么风儿把姚大人您给吹来了?”

“没人跟你玩笑,我问你,你可知道熠王是谁?”

“熠王?你说的是几十年前那个熠王?”谷夏皱了皱眉,“了解一些,怎么了?”

云棠点头,“你也知道我最近被那承香殿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把这些日子的收获和不解之处都与谷夏说了说,“所以那宫册上没有这个熠王与承香殿的关系,这才来找你给讲讲,不了解无妨,只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成。”

谷夏却没直接说,又瞧了瞧她身上,“天凉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云棠这才发觉,自己已开始不自觉地抱着膀子,确实是冷了些,这才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出门时候急,也是一天未回去了,没关系……”话还未完,就被批上了一张柔软的毯子,瞧了瞧谷夏,又瞧了瞧他身后那三尊神像前的供桌,桌上的水果糕点还摆的整整齐齐,只是那桌布……

“计较的都是凡夫俗子,神仙才不会跟你计较这个,拿他们的桌布来借一借暖,也算是一件好事。”谷夏顺着她眼神的方向,做出了这么一番解释。

这话被他说的冠冕堂皇,云棠也没什么好说,这桌布质地极好,这么一披竟真的不冷了,连心窝子也跟着热腾起来,自己又把领处裹紧了一些,“此事紧急,鬼爷快讲讲,这熠王的事罢!”

“熠王……本名重汐。”谷夏找了个台阶坐下,等着云棠也坐了过去,才接着说话,“大概跟我是一个时候的人,具体的生年我是不知了,他是中宗的长子,母亲是个无人知晓的农家女……”